謝爾蓋·阿夫採夫:如果俄羅斯海外資產被沒收,對中國經濟將是非常不利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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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俄羅斯海外資產被沒收,這對中國經濟將是一個非常不利的信號。”在3月初“北京對話”參與舉辦的一次會議期間,觀察者網專訪俄羅斯經濟學家謝爾蓋·阿夫採夫(Sergey Afontsev)時,他不無憂慮地説。
不幸的是,近日有報道説,瑞士議會已經以21:19的微弱多數通過一項動議,將沒收瑞士銀行凍結的88.1億美元俄羅斯央行儲備和資產,用於支持烏克蘭。
俄烏衝突已經進入第三年,當世界驚訝於俄羅斯經濟的韌性,西方主流媒體紛紛以“軍事經濟拉動增長”、“不可持續”等字眼表示出悲觀,我們如何看待俄羅斯經濟的現狀?中國可以從俄羅斯的應對策略中汲取何種經驗教訓?我們請俄羅斯科學院普里馬科夫世界經濟與國際關係研究所副所長、莫斯科大學經濟系世界經濟教研室主任阿夫採夫,來解讀俄羅斯經濟韌性背後的秘密,並提出對中國可能有益的建議。

謝爾蓋·阿夫採夫在會議期間接受觀察者網專訪 攝影|李肇陽
【採訪/觀察者網 高豔平】
俄羅斯能經受住制裁的四個原因
觀察者網:我們從西方制裁談起。儘管這次制裁涉及的國家和領域非常之廣,但俄羅斯經濟2023還是增了3.6%,按照購買力平價,已經成為歐洲最大的經濟體;而且俄羅斯政治社會也很穩定,我們能否説西方對俄羅斯的制裁沒什麼用?有俄羅斯專家説,你們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能否解釋一下呢?
**謝爾蓋·阿夫採夫:**西方制裁對俄羅斯是否有效?基本上來説,制裁是外交政策而非經濟政策工具,其主要目標是改變目標國家的政策和政治。在這些問題上,由於西方制裁完全失敗,我們甚至可以説,西方制裁為俄羅斯領導層和俄羅斯民眾提供了又一個證據——俄羅斯不應改變,這裏指的既是對外政策也是對內政策。
為什麼制裁未能達成西方政治目標?從根本上説,經濟制裁的邏輯是基於所謂的“痛苦與收益”原則(pain gain principle)。簡單地説,經濟制裁應該給目標經濟體帶來痛苦,從而説服目標經濟體的領導層和民眾改變其政策。
因此,在實施制裁時,實施國的目的是讓目標國造成政治上的痛苦,從而從該國獲得政治利益。這種機制在俄羅斯遭到失敗有很多原因,我談談其中最重要的四點。
首先是經濟規模。幾十年來,人們一直認為俄羅斯是一個依賴國外市場的小型開放型經濟體,俄羅斯無法影響全球範圍內的任何事。制裁實施後,這些想法似乎完全錯了,西方的制裁引發了全球經濟鉅變,導致全球重要的資源和原材料價格大幅上漲。
最重要的是石油和天然氣。從某種意義上,西方對俄羅斯的制裁導致多個洲際範圍內的價值鏈重塑。此外,俄羅斯似乎不僅可以通過出口資源影響全球市場,還可以利用出口資源來修復我們的經濟,使我們能夠重整經濟以迎接新的挑戰。
當我們考慮制裁帶來的影響時,資源豐富的大型經濟體與資源匱乏的弱小經濟體之間的重要區別就顯現出來了。
第二個原因,俄羅斯迅速調整外貿結構,與發展中經濟體國家或集團加強合作,彌補了在西方市場損失,調整的規模和範圍確實令人印象深刻。
我可以舉一個例子。我從事對外部門的發展與振興工作已有四分之一個世紀了。自千禧年開始,我們在每個項目或對外部門發展戰略中都建議推動俄羅斯石油出口印度。但20年來,在這一領域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理由是成本太高,風險很大,不安全因素很高,而且很可能沒有石油運輸管道。對俄羅斯出口商來説,這種市場供應方式不合常規,所以幾乎不可能做到。
但是在2022年西方對俄羅斯實施制裁之後,石油供應鏈的調整似乎只用了不到半年,印度就成為了俄羅斯最重要的貿易伙伴之一。
大多數印度商人非常樂意加強與俄羅斯的貿易往來。從根本上説,這一切也是可以預測和預料到的結果。因為當一組國家發生貿易爭端時,第三方國家將樂見與衝突的當事方增加貿易,以補償爭端雙方因貿易戰而損失的進出口貿易額。

俄羅斯到38國出口額走勢圖。數據顯示,俄烏衝突至今,俄羅斯的外貿保持了平穩。紅色為化石燃料出口,黃色為除此以外的其他出口產品
中美貿易戰發生的時候,2018年-2000年間曾有很多相關研究和文章做過預估,一個主要結論正是,替代中美市場的第三國將會獲益良多。俄羅斯遭受制裁後的情況也是如此。
第三個因素與經濟政策的質量有關,這可能是最令大多數西方觀察家感到驚訝的因素。他們發現,俄羅斯可以制定合理的經濟政策,足以應對制裁壓力的挑戰。
最後,與前一個因素相關的是我們的政治穩定性。無論是經濟政策還是政府政策,我們的決策過程都是可預測的。
總的來説,我們沒有經歷過任何由不負責任的政治代理人引起的動盪,沒有一個政治代理人能真正能威脅到我們的政治穩定。相反,俄羅斯人民越發覺得,我們的對手所宣稱的戰略口號的失敗,威脅到了他們國民的生活方式、福祉和未來。
因此,如果有人威脅到你的未來,你必定會支持與之對抗的政治力量,這不難想象,這就是俄羅斯發生的事情,這也是國家保持了政治穩定的原因。
話説回來,即使“痛苦與收益”的邏輯被打破,即使俄羅斯找到了將經濟制裁成本最小化的方法,但這並不意味着制裁並沒有任何代價,只不過它以一種俄羅斯經濟和社會都能承受的方式出現了。總之,俄羅斯經濟對西方制裁的承壓能力似乎比前幾年更大了。
觀察者網:對中國人來説,觀察俄羅斯的應對制裁策略,最重要的是中國可以從俄羅斯學到什麼,以便更好地應對將來可能的更嚴厲制裁,您對此是否有建議呢?
**謝爾蓋·阿夫採夫:**中俄兩國在許多方面的經驗是有差異的。首先,對凍結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外國資產所產生的影響要有準備。上帝保佑!我不得不提到這個場景。
更禮貌一點説,如果俄羅斯海外資產被沒收,(3月7日,瑞士議會已經通過一項決議,將沒收瑞士銀行凍結的88.1億美元俄羅斯央行儲備和資產,用於支持烏克蘭)這對中國經濟將是一個非常不利的信號。這將意味着美國也可能利用這一工具來訛詐中國政府,迫使你們放棄美國不喜歡的政策。

瑞士議會通過一項動議,使得瑞士銀行凍結的俄羅斯中央銀行的國家資產可以被“合法”沒收,用於補償烏克蘭
至於俄羅斯在海外資產上的損失規模,相當於俄羅斯2022年前11個月的貿易順差。因此,從根本上説,如果俄羅斯有修復國際儲備的想法,那是很容易做到的。但對於中國來説,所涉及的金額要高得多。
區別在於我們兩國在全球經濟中的參與程度。俄羅斯的出口主要是世界許多國家都需要的原材料和類似製造品,俄羅斯很容易找到合作伙伴來重整俄羅斯能源出口的地理分佈。
中國出口的主要是高附加值的製成品,而且美國和歐盟是兩個主要的出口目的地。中國要想找到規模相當的替代市場將難上加難。
其次,兩國在某些領域也有明顯的相似之處,比如對國內市場的重視。中國已經開始實施應對制裁的戰略,雙循環策略我認為是轉軌經濟體以更加合適的方式抵禦制裁的核心要素。
第三,最重要的是,既要有雙循環策略,也要有穩健的宏觀政策。在健全的宏觀經濟政策方面,中國的做法令人印象深刻。
我們還記得2015年中國監管機構是如何應對股市、匯市的流動性衝擊的。現在,我們又有了應對2022年流動性衝擊的政策經驗。我不知道中國經濟放緩的具體數字,但這是一場經濟放緩的危機。如果宏觀政策運用得當,即便是中國經濟受到西方制裁的壓力,政府的政策都會富有成效。
西方正在想法設法離間中俄關系
觀察者網:2014年,俄羅斯提出加快“向東看”的戰略,但是向東轉的進程似乎直到2022年對烏特別軍事行動才加速。 數據顯示,俄羅斯出口到亞洲增長了5.6%達到3066億美元,佔俄羅斯出口份額的比例從49%上升到了72% 。當然,亞洲增長的部門中國就佔了80%。不過,也有數據顯示,在西方削減俄羅斯能源的採購之後,有數據顯示,俄羅斯的出口仍然不能完全由友好國家填補。我的問題是俄羅斯在改善與亞太地區國家的貿易方面有什麼安排嗎?據我所知,俄羅斯還沒有加入任何亞太地區的多邊自由貿易協定,比如RCEP,為什麼?
**謝爾蓋·阿夫採夫:**之前我提到俄印貿易的發展時,就已經在回答這個問題了。毋庸置疑,戰略理念的提出似乎輕而易舉,但問題是,是否有經濟行為主體願意按照這些文件規定的路線前進?
是的,自2015年以來,我國制定了向東轉的優先事項,並且在這一領域已經做了很多工作:我們同步俄中合作的信息,利用管道、基礎設施來互通貿易,制定政府協議,起草貿易便利化規則,等等。我們與東南亞國家同事們的合作也是如此,我們加強了與中亞國家、中東國家的合作。
但2022年以來西方制裁造成的劇烈衝擊,很大程度上推進了向東轉進程。可以想見,如果你迫切需要尋找新市場,那麼你在與意向國家合作時就更有創造力,現在的向東轉策略動力十足。

2019年2月到2023年12月,俄羅斯化石燃料出口目的地份額變化圖,圖中顯示,俄烏危機後,中、印、土耳其份額增加明顯
即使,我們的對手正在想方設法離間我們與合作伙伴的關係。但請相信我,我們的合作伙伴都是理性的經濟主體,在風險共擔、成本合理的情況下,他們能夠達成互惠互利的交易。這是我們現在觀察到的,也是我們希望將來觀察到的。
俄羅斯經濟轉入軍事軌道? 無稽之談
觀察者網:幾乎所有西方主流媒體都在説,俄羅斯經濟的恢復是軍工產業推動的:雖然GDP增長了 3.6%,但是人民生活並沒有提高。中國有學者的研究發現情況並非如此。您是如何分析俄羅斯經濟發展的動力?
謝爾蓋·阿夫採夫:俄羅斯經濟增長背後有幾個驅動力。其中之一就是政府在國防和安全方面的支出。但是,如西方媒體上所説的,俄羅斯經濟已經轉入軍事軌道,它調動了所有經濟資源來生產武器或相關軍用物資,這是無稽之談。
俄羅斯經濟運行非常正常。在過去20甚至25年間,不同的發展階段,我們會有不同的政府優先事項。有時與交通基礎設施有關,有時與開發東部領土有關,有時與一些大項目有關,比如説,為太空飛船運行提供發射基礎設施等。現在,我們的政府優先事項之一是支持國防工業。
這些事項對經濟的影響是一樣的,都是需求帶動的增長。至於這種需求是來自基礎設施建設支出還是國防安全支出,這並不重要。政府支出有一個經典的、積極的乘數效應,在經濟學的本科教科書中我們都能看到這一效應的影響。這意味着,特別是在這一特殊背景下的政府支出,對居民生活水平是沒有任何影響。
那些反對我們的人在這個問題上的討論是很奇怪的,因為他們沒仔細看過數據,俄羅斯去年的實際可支配收入增長了5.4%,甚至超過了國內生產總值的增長。
我想,這些基本事實呈現在我們的對手面前時,就發現西方主流媒體是在自欺自人。他們在説自己的幻想,而不是真實的事實。
希望中俄建造大飛機的合作只是推遲
觀察者網:您如何看待俄羅斯經濟下一步可能面臨的挑戰?有人説通貨膨脹率較高,一月份CPI達到7.4%;也有人説軍事工業帶動經濟的蓬勃發展不可持續;也有人説打仗加之移民,導致俄羅斯有近500萬的勞工短缺,不僅抑制增長,也不利於創新等等。您如何評價這些挑戰?
**謝爾蓋·阿夫採夫:**是的,通貨膨脹比預期的要高,但比2022年要低得多。2022年俄羅斯經濟的主要挑戰是解決宏觀經濟不穩定的問題,那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因此,軍費開支帶來了增長,維護了經濟穩定;但是如果我們停止軍費支出,經濟增長就會受到威脅,因為軍費支出牽扯着方方面面的人們的利益。
在幾年前的政府預算中,政府支出被用於建設基礎設施、社會福利支出,這些都是內需的來源。現在,優先事項轉移到軍事和安全領域,這成為國內需求的重要來源。如果戰事停止,不需要籌資和在軍事與安全方面的支出,那麼政府支出就會轉向其他優先事項。
這兩年的特別之處在於,俄羅斯出現了財政預算赤字。而這些主要由國家福利基金資助的預算赤字,實際上是國內需求的額外來源。
在危機時期,這是一個標準的處方,政府可以利用預算赤字來為額外需求提供資金,為經濟提供額外的驅動力。如果俄羅斯預算赤字不再繼續,這場戰爭帶來的額外國內需求就會消失。
一般來説,政府預算赤字不可取,除非國家面臨特殊的挑戰,但是,財政赤字也維護了宏觀經濟的穩定。
至於勞動力不足的問題,這是觀點很清奇。因為多年來,我們一直被告知,限制經濟增長的因素之一是勞動力需求不足。而現在的俄羅斯,需求、勞動力都就在這兒,卻被認定為經濟增長的限制因素。
我之前討論過俄羅斯經濟的真正驅動力:結構調整、貿易、內需的倍增以及健全的經濟政策,這些都促使人們加強經濟活動的條件,即使是在充滿不確定性的時候。
目前,技術封鎖是西方國家對俄中兩國施加制裁的優先事項,他們就想阻礙我們的科技發展。你們雖然沒有直接的技術制裁,但是很多中國科技公司被列入實體名單,無法使用美國的技術以及與美國的公司合作,而且也限制一些中國公司在美國市場的存在。
我們俄羅斯也在經歷同樣的情況,而且規模更大。所以美國不僅試圖阻礙我們的技術發展,還試圖阻礙我們的雙邊關係。

中俄合作CR929寬體客機模型
美國政府實施的一些措施顯然與我們的潛在技術合作項目有關,比如對航空航天領域的限制。就飛機出口,價值鏈上還沒有一家俄羅斯公司受到制裁,這是非常重要的。當然,制裁也是我們與中方在大飛機領域合作中斷的一個令人遺憾的原因。
但我希望,聯合建造大飛機的合作不是徹底中斷了,而只是推遲了。在未來的幾年裏,我們將重新開始。
在那些沒有受到制裁的領域,我們可以制定出恢復合作的計劃。例如,科學領域的合作,人們只要寫公式、做實驗,與提供特定技術或零部件產品來聯合制造噴氣式飛機相比,我們可合作領域太多了。
設計去美元化支付體系是我們的優先事項
觀察者網:俄烏衝突爆發後,西方國家將美元武器化來制裁俄羅斯,這導致去美元化浪潮席捲全球南方。而俄羅斯在西方金融制裁後成功開發了美元的替代品,比如用黃金掛鈎的盧布支付天然氣賬單,這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您如何分析這些美元替代品的有效性?中國也面臨着類似的風險,您認為,中國、俄羅斯以及全球南方國家在規避美元化風險、開發美元替代貨幣方面能夠做些什麼?
謝爾蓋·阿夫採夫:這個問題需要做出權衡。一方面,使用成熟的貨幣,比如人民幣,在雙邊貿易和投資中非常方便,節省了成本,提供了靈活性,可以使得我們成為全球經濟交流體系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全球政治經濟有一種發展趨勢,那就是武器化。這意味着,人類生活的某些方面,可以被現有秩序的主導者將規則和基礎設施用作武器來操控。全球政治經濟中的許多問題都已經成為槍眼,或納入主導者的政治議程,被用作保護歐洲聯盟的工具。
全球經濟組織可以被用作推進發達國家議程的機制,甚至特定行業的規則,全球市場上對資源或者鑽石的控制,都可以用來當做武器來對付那些像俄羅斯一樣不受美國歡迎的國家。
在美國和歐盟制裁的情況下,貿易投資中使用美元和歐元怎麼辦?只能充當靶子。曾經,我們用美元支付從中國進口的商品,或者一些國家用美元支付購買俄羅斯的石油。表面上看,美元只是促成交易的一種手段;實際上,它似乎是美國控制我們雙邊交易的工具。如果美國不喜歡這筆交易,就可以懲罰那些參與交易的雙方。

所以説,發展雙邊貿易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使用雙方自己的貨幣。那些對貨幣武器化有興趣的歐美國家,跟我們沒有貿易,終歸無計可施。
這樣做成本很高,實施這些計劃也需要創造力。那我們如何才能在不給我們自己的貨幣帶來壓力的情況下,實現這一計劃?或者説,如果我們談論的是加密貨幣,我們如何才能在使用加密貨幣的同時不挑戰自己的貨幣主權?這是一個非常具有挑戰性的問題。
但我想説的是,美國的壓力對我們也具有挑戰性,而且還在不斷增加。我們不能假裝,20年前使用的所有便捷靈活的支付形式,現在還有吸引力,能夠被使用。
我想,這也是發展全球或地區經濟治理替代體系最重要的優先事項之一,即設計和實施支付體系,使我們能夠擺脱那些把本國貨幣武器化的國家的擺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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