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麥葉的熏籠精:孔子怎麼成了“坐在河岸等待敵人漂浮屍體”的使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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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伍麥葉的熏籠精】
近年,中國取得的非凡成就吸引了中東人,讓他們對中國越來越重視,渴望從中汲取經驗和力量,於是,思想開明的文化精英們把掌握“龍”的文化與歷史當作跟上時代腳步的一種努力。
然而,西方主流媒體與傳統文化的雙重影響,讓他們形成了一套系統性的錯誤認知。
“鐵血孔子”
一項典型的現象就是,阿拉伯世界的知識分子們對孔子很尊重,但孔子在那裏恰恰遭到極度的歪曲。
新世紀以來,心態開放的阿拉伯作者當中有項時髦,就是偶爾在筆下引用孔子的格言,可是那些所謂的格言往往是以訛傳訛。
阿聯酋阿語報紙《海灣報》是一家對中國充滿寄望的媒體,2023年3月,該報發表阿卜杜拉·塞納維的文章《中國作為變化世界中的超級大國》,議論中東人一直在琢磨的現象:“幾十年來,儘管它(中國)擁有大量的金錢和武器,但一直儘可能地否認自己是一家超級大國”(原文如此),非堅持説是發展中國家,那是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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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給出的分析中有如此的觀點:
“中國並不急於扮演什麼強大角色,而是遵循其哲人孔子的教導,就像耐心地坐在河岸上等待敵人漂浮的屍體一樣(處理國際形勢)。”
很顯然,該作者得知了一句誤譯,那句誤譯把“逝者”理解成“死去的人”,於是“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就變成了“死掉的人是如此之多啊,沒日沒夜地從眼前的水上漂過”。早就聽説過類似的笑話,沒想到並不是個段子!好傢伙,蒙哥馬利、蒙巴頓跟隆美爾、倫德施泰特四個綁一塊兒,都不比這個版本的孔聖人更冷酷,這樣的歪曲,對我們來説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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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句充滿哲理的話是在文化傳播中的哪一環出了問題,有待追究。本文要討論的是,有一種普遍情況,中東人非常相信西方權威,一定通過西方人去了解中國,可是西方權威對中國的闡釋充滿了誤解,中東人再根據自己的路數去把握西方理論,輾轉之下,便能出現牛頭不對馬嘴的譯本。
例如,他們十分信任基辛格以及《註定一戰——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的作者艾利森,以為他們兩位道出了關於中國的不二真相。那兩位美國學者則堅信西方“中央王國論”的一項信條,即,孔子教導,所有人都必須“知道你的位置”——服從等級秩序。對應的英文曰: “Know thy place.” 然而中東學者沒理解西方高人們的意思,把該句翻譯成了:“理解你的祖國。”
2017年,半島阿語官網上了一篇《西方與中國之間會爆發文明衝突嗎?》,夾敍夾議地介紹艾利森發表在《外交事務》上的文章,就是如此展開二度解讀:
“在中國人那裏,‘個人觀’一詞意味着‘偏重社會勝於個人’。對他們來説,秩序是最高價值,而一致與和諧是由結構形成的,在結構中,社會成員服從中國哲學家孔子的首要教義:瞭解你的祖國(vatanika)。”
接下來繼續對中央王國論進行發揮:
“這一概念並不侷限於用在當地社會上,還擴展到國際事務,因為中國人認為自己的天然位置位於金字塔的頂尖,而其他人只是他們的附庸(原詞為‘支流’)。文章的作者(即艾利森)聲稱,美國的觀點與中國的思想是不同的。”
按半島這篇文章的説法,孔子曾教導中國人,中國的本質在於它是全人類的金字塔尖,其他民族和國家都比中國地位低,都是中國的附庸國,甚至不過是中國的旁支末流,所以,對中國人來説,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懂得自己國家的那一本質。而兩千多年來,一代代人中國人皆大歡喜,信受奉行,一直堅信到今天,還在國際上加以實踐。這般自由發揮也太天馬行空了吧。
另外,《阿拉伯新聞報》2016年的一篇文章《警惕自封的大師》批評了一個有趣現象,當地社會上活躍着很多自我包裝的權威,那些人的毛病之一就是愛引用歷史偶像的格言,甘地、孔子、愛因斯坦以及先知們都是他們的最愛。前幾年我國恰好興起了同樣的風氣,看起來是國際流行啊。很可能是如此的風氣促使阿拉伯媒體上出現各種張冠李戴、甚至無中生有的孔子格言。就在《阿拉伯新聞報》上,2015年有一篇文章《伊斯蘭是簡明的,不要將其複雜化》反對極端主義,文中竟道是:“孔子説過:‘生活本來是簡單的,但我們總是將其複雜化。’”
不過,難以置信的是,卡塔爾半島電視台的阿語官網在2023年12月3日發表一篇述評,介紹《紐約時報》上托馬斯·弗裏德曼關於以色列與加沙問題的文章,其中竟道是:
“在開篇,他(弗裏德曼)敦促以色列的政治和軍事領導人反思據説是出於孔子的名言:‘在踏上覆仇之旅前,先挖好兩座墳,一座為敵人,一座為自己。’”
從什麼時候起,在國外媒體上,“不語怪力亂神”的孔老夫子變得這麼鐵血了?
“戰略導彈孔子”
到目前為止,中東文化人儘管很尊敬孔子,但對他並不瞭解。媒體上只有五花八門的格言,但認真介紹的文章寥寥。説來也不奇怪,我們這裏也一樣很少有人真心關注阿拉伯歷史上的重要思想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西方世界。
中東學者已經意識到“西方中心主義”的癥結,沙特《中東報》上,一位專欄作家就反覆呼籲同道們關注中印等東方國家的思想與文化。2022年7月,半島阿語官網發表了一篇試圖全面介紹孔子及其思想與意義的長文,無疑是阿拉伯知識界拓展視野的一次努力。然而,那篇文章裏幾乎每一句的內容都是錯的,而且錯得特別離譜,暴露出中國與阿拉伯之間的文化交流多麼不到位。
該文標題為《儒教(直譯則是孔子主義)——孔子的教義是如何戰勝皇帝(指秦始皇)的壓制,變為中國的驕傲之源》(以下簡稱艾文),作者為艾哈邁德·達都什,可惜沒提供他的簡歷介紹。他在半島發表系列文章,依次介紹各大宗教,包括佛教與道教,也介紹了其他一些古文明現象。無疑,他介紹孔子的文章是一次失敗的努力,然而,其文中每一處錯誤都意味深長,極具代表性,值得仔細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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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他對孔子的生平介紹便錯得一塌糊塗(如“他的本名為孔夫子”)。不過,我們今天要分析的是作者如何理解孔夫子的身份與“性質”。艾文如此思考:
“他並不認為自己是新哲學的創新者,而是古代道德傳統的載體。”
“有些人不排除那種可能性,他是真主(原文確為‘安拉’)派遣給他人民的信使(一般翻譯為使徒、使者)先知,特別是因為他説,天賦予他將其國家從痛苦中治癒的任務,他還表示,堅信天不會讓他失望,唯一理解他的也只有天。”
“孔子的影響力在於指出了‘天’(原文就是天的拼音),它融匯在天空中,而《論語》一書中談道,天是生命之源,同時斷定天在觀察着人類,並對人類進行判斷,但當代研究人員堅持認為,不能以一神教(直譯為‘經天啓的信仰’)裏關於神的概念去類比‘天’。它不是一位主動的神、強有力的造物主(haalig),而是像道教中的‘道’和印度教中的‘梵天’,也就是説,是存在於自然中的規律性原則,人們通過內省並與它相結合,發現應該如何生活,如何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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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顯然,作者無法理解陌生的思想體系,所以自然地按照他生長其中的宗教觀來硬套儒家思想。他用了三個概念給孔子定性:載體、先知與使者(信使)。
首先,“先知”一詞的原文為nabi’a。阿語中,也用該詞稱呼伊斯蘭教的開創者默罕默德。中文將該詞翻譯成先知,讓我們產生了誤會,以為該詞的含義是:
替人民大眾發現真理的人,因為思想敏鋭、眼光深刻,所以比芸芸眾生更具前瞻性,是偉大的思想家。
根據新中國樹立的歷史唯物主義原則,我們都懂得,釋迦摩尼等各大宗教的創始人,都是智慧超羣之輩,他們感受到時代的困難與不公,具有巨大的悲憫心,因而生髮出新的信念,試圖通過新的信念創造更好的社會。他們比我們普通人先一步看到人類面臨的問題,因而我們稱之為“先知”。毫無疑問,他們的思想是在繼承前代文明成果的基礎上發展出來的,是在人的腦子裏形成的,是人創造的思想,是人類智力活動的結果。
然而nabi’a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它源出naba’a,該詞作為動詞意為“告知,通知”,作為名詞意為“消息”,到了現代還演變出“新聞”、“報道”的意義。如,vekalet naba’a就是“通訊社”。因此nabi’a——先知一稱與思考、覺悟無關,與人類的思想活動無關,與人探求真理的努力無關。那個詞的意思就是“通知消息的人”,甚至可以理解成“消息”本身,即,nabi’a是人形的福音,是福音本福,每次有一位“先知”出現,就意味着上帝的福音本體出現了。
至於“使者”(英文譯為Messinger),原詞mursal,意思更加微妙。其原型詞為irsal,意思為“發射,放出”,例如“發射戰略導彈”的“發射”就可以用這個詞。該詞又延伸出多種意思,包括寄出、派遣等意思。同時,通過變形或者變音,還衍生出各種相關的詞彙,形成一個詞彙的組羣。如risalatun,為“信件”、電子郵件的“郵件”,是個日常詞。
mursal是irsal的被動名詞,意思是“被髮出的、被傳送的”。衞星傳播的“信號”一詞乃是該詞的陰性形式,mursalt;該詞一旦發音為mursil,便是“派駐記者”。而mursal被賦予了一項重要含義——“使者”、“使徒”,那意味着,使者不是主動出發的,是被上帝發射出來的。他們並不單純是替上帝傳送神意的人,他們本身就是被髮射出來的信號。

1956年好萊塢彩色大片《十誡》中的台詞:“要聆聽摩西説話,他是替上帝的意願發聲”
艾文將孔子定義為“信使先知”,是説他是上帝發射到人間的一枚戰略導彈,也是快遞給中國的一片移動硬盤,孔子被投放到中國之後,便口吐蓮花,傳達聖音,於是中國人民通過孔子知道了上帝給這個“帝國”單獨打造的一套設定,從此虔心信奉,腦子裏再進不了其他的信息。
按照這種設定,孔子本身就是上帝的消息體,他出現就意味着上帝的消息來了。他“述而不作”,但講出的都是上帝想讓他説的信息,沒有一句是他思考得出的結論。因此,文中説,他是“古代思想道德的載體”。
載體的原詞nagil,直譯“運輸工具”,由“運輸”一詞變音而成,有點近似大乘、小乘的“乘”。艾文的內在邏輯是,“古代思想道德”也並非中國先民在生產鬥爭中總結出來的成果,而是上帝早早就降下來的。大概是神意降得未免太早了一些,萬能的主考慮到時光倥傯,怕沒有把那套關於“中華帝國”的設定鑿實在中國人的心裏,中國人可能會迷途而不知返,所以在二十五個世紀前又發射了一枚移動硬盤,這才搞定了中國方面的局勢。
話題回到當今的中東世界,當我們明白了那裏竟是把孔子當做上帝發來的電子郵件,才能懂得達都什為什麼會想象出秦始皇與孔子的一對一衝突。在達都什的理解裏,秦始皇把中國從多個王國組成的聯邦第一次變成了統一的帝國,於是,他按照一神教的思路,推出了那樣一套邏輯:
上帝是為了證明它在中國的設定上是來真的,才又創造了另外一個工具——秦始皇,讓他具體實現了孔子帶給人間的“預言”。然而,秦始皇明明在實現上帝的意旨,卻並不理解神意,反而壓制孔子帶給中國與世界的“真相”,但最終孔子的“智慧”和“哲學”勝利了,成了歷代政府的政策基礎和中國人的心靈基礎。孔子的勝利,恰恰證明了上帝的意旨無論怎樣都不可違;所以,孔子的勝利也是必然的;而上帝之所以設定出秦始皇,讓他在不清楚神意的情況下完成神意,又詆譭神意,也是上帝有意彰顯其意旨不可違。
在此,我們看到典型的一神教在咬定神意不放鬆時的閉環思路。

影片《十誡》中,埃及法老與摩西對峙
“大神孔子”
艾文的那般設定,肯定讓中國讀者非常生氣,覺得是一種不敬。然而,實際上,伊斯蘭世界目前就是如此定義孔子,而且絕無輕慢之心,相反,是給予他最高的尊敬和榮譽。
須知,亞伯拉罕三教的虔誠信徒絕對不能承認,孔子學説的關鍵部分是他思考的成果,他所繼承的前代智慧,也是先人思想的結晶。原因在於,如此的觀點違反了“上帝是萬能的”、“上帝是唯一的造物主”、“真主至大”、“認主獨一”的觀念,即一神教的基石。我們都誤以為“上帝是唯一的造物主”是指創世紀、諾亞方舟一類古早事件。實際上,那一信條非常絕對,其真實含義是,一切存在與將存在的,都只能是上帝的造物,包括人類的思想。所以,人類的任何觀念,任何思想,任何行為,都是上帝制造的結果,也都是上帝意志的體現。
達都什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無疑是個讀書人,但卻困在那一整套唯心主義思想裏。他給同胞們如此解釋儒教的來源:
“儒家與道教和中國的其他信仰同樣,其存在的起源是模糊不清的;大多數深奧的亞洲宗教都給宇宙賦予一種精神的性質,而且那是一種自在的精神,也許無需依靠(造物主的)創造(即,沒有經由上帝創世就存在了)。故而宇宙從最初的混沌中自我創造出來,然後通過兩種相互矛盾的元素‘陰陽’的交混作用來調節其成分,於是它的演變過程會無限循環,直到今天我們也仍然在見證其影響。”
原文中的“halg”也是一個非常關鍵的詞,它是動詞halgan的詞根。halgan作為動詞是“創造,新創”之意,同時衍生出“上帝創造”、“上帝讓誰出生或者讓某物出現”的意思。由之變化出的haalig則為“造物主,上帝”。halg既是“創造”一詞的詞根,同時還寓意“萬物”和“人類”、“本性”。在這裏,我們看到一對並列的詞彙:haalig——作為造物主的上帝;halg——上帝的創造活動,以及經由上帝創造出來的萬物,包括人類。這一對詞彙可以説表明了一神教的一項要點,即,世界是一種非常簡單的二元制,由神與其所創之物形成。意味深長的是,由詞根變化出的hulug,乃是“道德,品格,本質”,在阿語中是常用詞,也就是説,人類的道德同樣是上帝的手搓產品。
既然中國沒有神話宣佈,儒學與道教是上帝打了一個響指之後出現的,對達都什來説,那就是起源不清楚。但他接受了當代人文思想的薰陶,抱着開放與多元的態度,於是,他那麼理解:
亞洲(在中東,該詞往往就是指東亞,甚至就是指中國)的思想裏不存在上帝創世的信念,而是存在陰陽學説,那麼,中國人想必是認為,儒學與道教都是宇宙在陰陽變化(原文為tahlig,是halg的變體)裏產生的。不管是上帝創造也好,陰陽變化也好,反正都是人類所不能理解也無法控制的神秘力量搗騰出來的。
這位熱心知識的作者就是想不到,儒學與道教都是人類思想和實踐的產物!
既然人類的思想與觀念,人類的一切智慧,都不是人類動腦子想出來的,而是上帝創造的,他隨便瞧中了哪個人,把某一條觀念或者某一套觀念塞到那個人的心裏,那麼,我們人類歷史上的一切重要角色,就只能是載具,是被髮射出來的信息包、被彈射出來的快訊小窗了。
因此,一神教的經典裏反覆出現的情節是,某一個時刻,某關鍵人物忽然就“知道”了某件重要的事,其不是通過觀察和推理而發現實際情況,卻是上帝嗖地就在他或她的心裏灌入了那條消息,於是該人的心一下就亮了,掌握了某一條真相,還高聲宣佈出來。
一神教還有一項核心內容為,最重要的神學經典都不是人的作品,而是上帝通過某種形式降下的神諭,最典型便是四部《福音書》,據基督教的理論,那是天使一字一句口授給四位“使徒”的。

十六至十七世紀意大利巨匠卡拉瓦喬的《聖馬太與天使》,表現一位天使從天而降,向使徒馬太口授福音,而馬太則將其書寫下來
正是在如此的信仰裏,伊斯蘭教將亞當(阿丹)、亞伯拉罕(易卜拉欣)、摩西(穆薩)等關鍵人物均認定為mursal——使者,即上帝發射的福音。而默罕默德則是“使者們的尊長”,因為他本人也是安拉的使者(Almirsal),是最後一位“封印先知”。
如此的信條激發出許多極其尖鋭的衝突。其中一項重大爭論是,人類能不能通過自身的努力,通過改良、革命與鬥爭,通過文明的進步,擺脱困難與不公,實現全體的解放,創造一個美好的、理想的社會?讓我們中國人難以置信的是,對於亞伯拉罕三教的主流信徒來説,答案是“不能”。理由就是,上帝是唯一的造物主,只有他能夠創造一切,所以,讓人類脱離苦難,也只有它能完成。
千百年來,那項重大爭論凝聚成一項宗教信仰的分歧,即,人類當中會不會出現救世主,帶領大家逃脱苦難?由此衍生出的一項爭論為,耶穌是不是救世主?如果耶穌是救世主,那麼他是不是一個活生生、有血肉的人,是人類的一員?
法國的精品喜劇影片《岳父岳母真難當》便有一段相關情節:聖誕節時,傳統法國白人女主角身為天主教徒,給外孫解釋馬槽裏的小耶穌:“這是我們的救世主。”她的北非裔穆斯林律師女婿頓時慌了,趁岳母轉身,趕緊告訴懷裏的小寶貝:“外婆有一點説錯啦,耶穌只是一位先知。”一旁,同樣抱着娃的猶太投資家女婿立刻一臉同意,與連襟彼此會心點頭。

《岳父岳母真難當》裏法蘭西正宗老八旗白人夫婦的一把子四根水葱似的女婿
在伊斯蘭教內部存在着同樣的爭論,並且也是尖鋭到極點。其教義強調“默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含義之一便是人世間不會出現救世主,唯有到了世界末日之時,真主會做出最終判決,引導虔信者升入天堂。亦即,只有真主能最終拯救人類。可是,什葉派卻堅信,神派遣默罕默德傳達神意,同時指定阿里具體實現那神意,所以,默罕默德由阿里與法蒂瑪一脈傳下的後代無比神聖,並非凡人,乃是由真主的光生成,負有引導信徒得救的使命,能夠最終帶領他們在地上進入和平與幸福的時代。這就意味着人類能夠在人世間得救,而且救世主能夠以人的形象出現。按照什葉派的信仰,目前,阿里與法蒂瑪的後代、真正的“伊瑪目”只是遁入了妙隱的狀態,一旦真正的伊瑪目重新出世,便會引領信徒在地上實現救贖。在遜尼派看來,如此的信條實屬大逆不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比異教和無神論都更可惡。因此,什葉派與遜尼派勢同水火,是源於在信仰上的根本分歧。
我一位特別開朗的老朋友與伊朗人做生意,忍不住問伊朗合作者:“什葉派和遜尼派究竟有什麼不同啊?”對方斬釘截鐵地回答:“比佛教和基督教之間的區別還大!”老朋友轉述給我們,大家頓時笑趴在桌面上。為了那些在我們看來非常虛幻的問題,一神教的不同教派曾經在歷史上打得一塌糊塗,歸根到底,是因為那些問題的實質並不虛幻。伊斯蘭世界便不斷有反抗者自命“馬赫迪(救世者)”,率領民眾進行大起義,統治者當然極端痛恨相關的教義。
有趣的是,達都什竟然以為,儒家思想也必然有類似救世主的觀念,還把那一觀念用到孔子身上:
“甚至一些人把他(孔子)幾乎提升到神的行列,不少人更將其等同於天神。”
這個真沒有……
一神教思維下的“歷史必然性”
在亞伯拉罕三教傳統里長大的人們,不管內部有多少分歧,當面對一個遙遠的東方古國時,卻反應很一致。從小耳濡目染的影響,讓他們無法相信:
古老的中國文明及其每一項成就、中國革命的成功、新中國的騰飛,是人類努力的結果。
於是,西方人與中東人就在沒意識到的情況下,按照從小熟悉的神學路數,去解釋關於中國的一切。
例如,關於茶葉的發現過程,中東媒體上流行着一種説法,《中東報》2023年12月的一篇散文《茶葉之友》便提及:
“據信,這種芳香飲料起源於公元前2737年的中國(不知為什麼比半島的版本提前了十年)。據傳説,一位中國皇帝坐在茶花樹下,當他的僕人正在將飲用水煮沸時,風將樹上的一些葉子吹入水中,而皇帝決定嘗試他的僕人意外製作出來的飲料。”
這個説法其實表達的是,公元前2737年(半島的版本是公元前2727年)的某一天,出現了一個神啓的時刻,上帝讓風把茶葉吹落到為皇帝煮的水裏,並且讓皇帝福至心靈地願意去品嚐,茶就此誕生了。——上帝説,要有茶,於是,世上就有了茶。
至於為什麼非是在公元前2737年那一年上帝讓風去吹茶樹葉呢?為什麼不是一萬年前或者公元2024年?沒原因。上帝就是那麼神秘,或説“幽玄”(伊斯蘭教的概念)。
將之與“神農遍嘗百草”的傳説對比,最鮮明地體現出一神教與中國文明的深刻鴻溝。在中國的神話傳説裏,女媧補天、后羿射日、倉頡造字……那些神話人物用創造活動改造世界、提升人類的生活品質,才被後世奉為神靈,人們紀念他們,是感激他們的貢獻,也是為了自我激勵。典型如媽祖信仰,宋朝時一位普通女性,因為在救援海難人員時不幸犧牲,便在後世獲得那麼高的地位。説起來,由女媧搞原始化學起頭,中國傳統的大神多數倒是領域專家、是勞模,更不要説各行各業的行業神——梨園供奉李隆基,那是因為他真懂音樂啊!大概,我們中國人是最大的行動派和實踐派吧。
但是,在一神教裏,一切的一切,都是神忽然降下來的。
不管我們覺得多麼荒謬,阿拉伯世界的主流觀念就是如此想象關於中國的一切。
2020年10月1日,中國的國慶節當天,半島官網在首頁推送了應節長文《中國奇蹟——是這樣地在七十年裏實現了龍之預言》。然而,文章里根本沒有介紹新中國篳路藍縷的奮鬥史,相反,用很大篇幅分析龍在新一階段的目標為歐洲。那麼“中國奇蹟”到底是怎麼實現的呢?該文中稱:
“在建國整整三十年之後,出現了領導人鄧小平的‘預言’:‘國家需要半個世紀才能完成現代化進程以及對政治和經濟的掌控。’”
句中的“預言”與標題中的“龍之預言”採用了同一個詞,nubu’at。原詞恰恰是從nabi’a演化而成,有兩層含義:
“(真主傳給聖人的)默示、啓示;預言,預測,預兆。”
2023年3月,半島的一篇《發展中“大國”中國》竟然出現了同樣的説辭:
“……前領導人鄧小平認為,其國家力量的要素之一在於‘隱藏自己的能力,靜悄悄地矗立起來’,他還推出了一種有助於實現國家重大經濟復興的經濟前景。他在1978年預言説,中國需要半個世紀才能完成現代化進程以及對政治和經濟的掌控。”
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一生都在為中國的命運和人民的幸福探索真理,提倡“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在目前的阿拉伯世界,竟被描繪成那樣一種形象!
同樣荒謬的是,在如此的“歷史敍事”裏,中國今天取得的成就,不是靠着中國人民一百多年裏反帝反封建的英勇鬥爭,不是靠着建國後幾代人為實現現代化而奮鬥的努力,改革開放也不是“摸着石頭過河”的探索過程。是上帝到點兒派了一位特使説出神意,然後就依照神意,自動生成了中國的繁榮與富強!
那位阿語作者相信,既然鄧公預言了五十年的期限,那麼到了時間點,預言肯定就能實現。如此的唯心主義觀點,公然出現在具有世界範圍影響的權威阿語媒體上。
也是在2020年10月1日當天,半島官網還發表了一位左派記者哈默德·布伊寧的文章《國家的崛起——是歷史的宿命還是取決於“榜樣中國”的自覺意志?》,題目中的“宿命”,原詞為hatmiyat,有兩個含義:
一為必然性,決定性;二為決定論,必然論;宿命論,定數論,神意論。
這位數次到過中國的記者努力試圖讓他的同胞明白,中國人民全憑清醒的意志與實幹的精神,克服重重困難,才實現了民族的復興,那一切都與神意無關。由此反而見出,目前,在中東,神意論盛行,人們就是相信,中國能有今天,完全是神意在起作用。
實際上,中東人包括文化精英在內,就是如此理解中國的近代史。2017年1月10日,半島阿語官網發表了一篇紀念週恩來逝世四十一週年的文章《深沉夜色中懷念皓潔圓月》,傾力歌頌周總理一生的輝煌業績,但在我們讀來卻是又感動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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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篇文章很真誠,但幾乎每一句都存在着錯誤,不過,真正成問題的是,作者如此介紹中國革命的關鍵時刻:
“在適當的時刻,歷史的必要性浮現出來,將他變為一個三人組合中的第三人,而前定要由那一個三人組合改變中國的面貌。”
那三個人為毛澤東、朱德、周恩來。
所謂“前定”,原詞為“gadar”(音譯為“蓋德爾”)。在伊斯蘭教裏,“前定”也是最關鍵的概念之一,按照信仰的要求,信徒必須相信“前定”。其大意是,一切都是真主早就安排好的,是無法更改的,人無法預知,更不可能加以根本性的改變。《古蘭經》中即雲:“我確依前定(gadar)而創造(halagaa)萬物。”[原文音譯:Inna(我確實) kulla(所有) shay’in(事物) halagaahu(將其創造) bi-gadar(憑前定)](54;49)
我們生活在中國的文化環境裏,不管是否信佛,總會接觸到佛教的因果説,所以容易用“業力”去理解“前定”,誤以為其意思是指:
由於前世的行為導致現世的結果。
例如我們會開玩笑:“我家貓上輩子拯救過一座城,所以這輩子吃了睡睡了吃光享福。”然而,前定恰恰否定因果律,其意思是:
一切都是真主早就設計好的,而真主的意志是絕對的,也是凡人無法領會的,那些安排之間並沒有人能夠明白的因果聯繫。
實際上,亞伯拉罕三教都擁有同樣的信條,英語裏的“destiny”(命運、註定、宿命)的含義就近似前定。
我們面對一神教裏的“前定”,還容易產生一項誤會,以為上帝的意志具有時間性,在時間當中,他先產生了某種意志,然後根據形勢變化,再做出另一項新的決定,即他的決定有先後產生順序,他會不斷做出新的決定,並且,上帝不斷變化的意志之間有因果關係。然而,一神教的正統觀念裏,神的決定沒有時間性,是超越時間和空間的,是從來就存在的,早就存在,並且一直存在。
因此,不要把前定理解成:
神一看歐洲人不大爭氣,眼看着要鬧出一戰來,就決定啓動B計劃,讓中國那邊發生辛亥革命吧!
非也,一神教信念的本意為,一切的一切,包括中國的一切,從中華帝國,孔子,秦始皇,到鴉片戰爭,孫中山和辛亥革命,等等等等,都是上帝的意旨早就安排下的,基本上在上帝説要有光的那一刻,就都已經設定好了,隨後,便是在神意指定的“適當的時刻”,一件一件地順序出現而已。這,就是唯心主義指導下的所謂“歷史的必然性”。

影片《十誡》當中,摩西高聲宣佈:“上帝會為我們完成戰爭。看他的全能的手!”然後劈開了紅海——摩西只是上帝的工具,是上帝的意志藉助摩西實現了劈開紅海的神蹟
在中東主流媒體上,作者們均非原教旨主義者,相反,他們都受過良好的西式教育,其中一些人掌握了各種西方現代理論,他們也是真心地嚮往現代文明,希望中東能夠步入現代化。但是,各種各樣的因素影響着他們在一神教的思維裏理解中國。
對比之下,我們不禁要感慨,中國革命,新文化運動,新中國的社會科學建設,引領我們走出了唯心主義的泥沼。同時,上述介紹也讓我們明白,由於文化的“底層邏輯”存在本質性的差異,中東文化人很難讀懂中國出版的文化書籍。他們更信賴西方精英關於中國的作品,不僅因為迷信西方,也因為那些書籍裏瀰漫着一神教的種種觀念。我們恐怕很難改變中東人的思想,不過,掌握實際情況卻是必要的,而我們對那一方面一向存在着盲點。
從中學時代起,我們所受的教育便持續批判唯心主義的毒害,然而,生活在新中國的唯物主義環境中,其實很難想象唯心主義究竟能怎樣捁挃心靈。觀察中東文化人對中國歷史的誤解,恰恰可以讓我們形成生動的感受,讓我們幡然醒悟先賢們奮鬥與犧牲的可貴,他們贈與我們的絕不僅是物質享受的改善,還包括心靈的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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