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成昊:美國學者對我説,中美之間哪怕互相爭吵,也比不説話強
王恺雯
經過艱苦努力,中美雙方重構溝通與對話,雙邊關係實現止跌企穩。隨着中美高層互動升温,人文交流隨之回暖,兩國智庫之間的交流也變得活躍起來。
3月10日至3月15日,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CISS)主任達巍、助理研究員孫成昊一行赴美調研,期間走訪了史汀生中心、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布魯金斯學會、歐亞集團、美國和平研究所、美中貿易全國委員會、海軍分析中心、新美國安全中心等多家智庫以及政府部門、高校等,就當前中美關係相關議題調研座談二十餘場。
美國戰略界如何看待當前中美關係及其走向?他們最關心哪些中國議題?如何看待中美關係中的“風險點”和“合作點”?對美國大選及未來美國外交政策有何解讀?
圍繞一系列問題,觀察者網近日對話孫成昊博士,聽他講述此次訪美觀察。除此之外,孫成昊也分享了他對中美人文交流、智庫如何發揮作用等問題的見解。
【文/觀察者網 王愷雯】
觀察者網:您和達巍主任日前赴美調研,能否介紹一下此行的目的和主要行程?
**孫成昊:**我們主要的目的,是想了解當前美國戰略界對中美關係的認知和看法,包括他們關心什麼問題,對目前的中美關係有什麼評估;在美國大選年的背景下,中美關係的風險點是什麼。從更長期的角度來看,我們也想了解美國大選之後,中美關係會怎麼發展,美國對華政策會發生什麼變化,下一步中美之間還能有哪些合作點。
帶着這些問題,我們去了華盛頓和紐約,這是美國智庫最為集中的地方。

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主任達巍(左四)、助理研究員孫成昊(左三)訪問布魯金斯學會
觀察者網:在美期間你們走訪了多家美國智庫,美方人士如何看待當前的中美關係及其走向?有什麼讓您印象深刻的見解嗎?
**孫成昊:**首先,美國戰略界對當前中美關係的整體形勢比較樂觀,認為去年中美元首舊金山會晤發揮了很重要的作用。會晤前後,雙方從高層到工作層都行動起來了,無論是軍方還是其他功能性領域,建立了不少對話機制。
美方人士普遍認為,今年中美關係的走向會相對穩定,不過他們也提到了一些風險點,如台海、南海、俄烏問題。
其次,美國戰略界人士普遍希望中美兩國能夠加強交流,這種交流是各個層面的。例如在官方層面,美方人士希望把打擊芬太尼的合作進一步拓展到執法合作,希望以點帶面,逐步把中美溝通合作渠道打開。他們也特別強調民間交流,包括人文交流。
此次訪問之前,我們也擔心一些智庫不願意和我們溝通,但後來發現他們普遍都很歡迎我們。這些美國戰略界人士認為,無論兩國關係處在什麼樣的狀態,競爭也好、博弈也好,該溝通還是得溝通。有一位美方學者説:“哪怕是互相爭吵,也比不説話要強。”這句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最近一段時間,很多中國學者和學生在入境美國時被滋擾、盤查甚至遣返。我在去美國之前也很焦慮,好在入境還算順利。在和美國學者交流的過程中,有人也向我們抱怨部分美國學者入境中國時被“盤問”,還有很多人提到要增加兩國直航航班的數量。可以感受到,大家都是非常渴望交流的,但在某些情況下又“望而卻步”。
在和美方人士的交流中,大家都認為,人文交流尤其應該受到兩國政府特別的保護,無論兩國地緣政治博弈有多麼激烈,這一領域應該是兩國之間的一個“特區”。
第三,在美方人士看來,戰略競爭已經成為中美關係的常態。儘管我們反覆跟他們強調,反對用競爭定義中美關係,但他們聽不進去,認為這無非是文字遊戲。他們認為中美關係的實質就是競爭,這已經是美國官方和智庫的共識。而且無論美國大選結果如何,這個方向都不會改變。
與此同時,他們也會強調在競爭的狀態下,希望在一些領域和中國進行合作。氣候變化、醫療衞生和人工智能是他們提到最多的領域,此外還有太空合作、糧食安全、紅海局勢等。
可以看到,美國戰略界人士所提及的合作領域,基本都是從全球治理的角度出發,很少涉及雙邊層面,這也從另一個角度反映出兩國關係依然面臨諸多挑戰。

2023年7月19日,北京,美國總統氣候問題特使約翰·克里在新聞發佈會上發表講話 圖源:視覺中國
觀察者網:您提到與中國競爭是美國官方和智庫的共識,除此之外,他們對中美關係的認識是否會存在一些差異?
**孫成昊:**我認為他們對中美關係的判斷大體是一致的。就像我剛才説的,美國政界和學術界都認為中美關係處在戰略競爭狀態,這已經定調了,不像2015、2016年那會兒,當時美國戰略界還掀起了一場對華關係大辯論,主題是美國對華接觸政策是否失敗,當時美國學界有很多不同的聲音。
現在你去美國智庫走一圈,不會看到有人辯論中美是不是競爭關係,他們主要的焦點在於美國要用什麼樣的方式和中國競爭。有些人認為美國要更多借助盟友的力量;有些人則認為盟友會“拖後腿”,認為美國過多承擔了盟友的成本,卻沒有發揮出盟友體系的優勢。
總而言之,他們在和中國競爭的方式方法上存在分歧,但在競爭這件事上,在我看來是沒有任何分歧的,都認為美國必須贏,只是要靠什麼方式去贏。
觀察者網:除了中美關係、地緣政治方面的問題,美國方面還比較關注有關中國的哪些議題?
**孫成昊:**第一,大家都非常關注中國經濟。當前美國戰略界瀰漫着一種“Peak China”(中國經濟見頂)的論調,認為疫情之後中國經濟恢復沒有預想的那麼快,但也不認為中國會停止發展。我們在美國時,國內正在開兩會,美方對我們今年GDP增長目標很感興趣,很想知道中國經濟如何能實現5%左右的增速。
第二,美方也很關注中國在對外開放領域還會出台哪些惠及美國和世界的政策。一些偏貿易的智庫比較關心中國在經貿、金融領域能開放到什麼程度。
第三,一些美國戰略界人士對我們提到,中國一直批評美國對華“去風險”“脱鈎”,但他們認為中國也在做這些事。他們希望瞭解中國未來在這方面可能會有哪些政策,包括中美相互“去風險”會走向何方。
此外,美方也很關心我們對美國大選的看法,想聽我們分析不同候選人上台之後可能推出的政策,甚至會問我們誰上台更有利於中國。對此,我們的立場向來是不對任何候選人有特殊偏好,無論誰上台我們都希望中美關係保持穩定。
還有一些學者會和我們談到中國在人工智能、氣候變化等全球治理問題上的願景,是否會與美國合作等等。
觀察者網:最近一段時間,國內對於美國“封殺”TikTok的討論很熱烈,您在美國期間有和美方人士交流過這個問題嗎?他們是什麼看法?
**孫成昊:**這方面我們的討論還是挺多的,還包括中國製造的起重機、聯網汽車等,這些問題多少有相似性。
在和美國戰略界人士交流時,我們一直在説,你們太泛化國家安全了。他們也給出了美國這麼做的幾個理由:
第一是數據安全。雖然TikTok推出了“得克薩斯計劃”,但美國認為我們還是留了“後門”,他們不放心。
第二是算法透明問題。美國覺得TikTok上有關中國的負面內容明顯少於X(Twitter)和Facebook,認為是中國故意壓制了這些涉華負面信息。
第三是監管方面的問題,主要涉及不良的內容的監管、青少年成癮等。但在我們看來,TikTok已經非常遵守美國監管的要求了,在內容方面比X(Twitter)和Facebook都要好很多。
第四,也是我認為最核心的問題,美國始終認為TikTok是一家中國企業,它是不可能讓“對手國家”控制新聞媒體和社交平台的。
總體來説,與我們交流的美國戰略界人士,對於TikTok在美國的發展勢頭都有不滿或關切,認為是個隱患。但對於是否應該用立法的手段解決這個問題,還存在爭議,因為這可能會違反美國憲法保護的言論自由。

當地時間3月14日,TikTok首席執行官周受資在與民主黨參議員約翰·費特曼會面後離開 圖源:視覺中國
觀察者網:今年是美國大選年,拜登和特朗普再度對決幾成定局。美國戰略界人士對今年大選有什麼看法?
**孫成昊:**我覺得他們還沒有什麼談論大選的激情,只有極少數人堅定認為某一位候選人會贏,多數美國戰略界人士對最終結果還不敢表態,認為為時過早,畢竟現在還是選舉初期,變數很大。但他們對兩種可能的結果給出了一些分析。
談到拜登,美國戰略界人士認為還要繼續觀察美國國內的經濟形勢。有一位學者提到,拜登政府在經濟層面推出了很多政策,但經濟政策的效果是有一定滯後性的,如果美國經濟以比較穩定的狀態發展,美國民眾能儘快感受到經濟利好,拜登在這方面還是可以得分的。
至於特朗普,很多人覺得不能掉以輕心,認為他畢竟能整合共和黨的一些力量。但他們也提到特朗普競選資金可能面臨一些問題,關於他的訴訟結果也不明朗。
美國戰略界人士對於美國大選的關注,更多還是聚焦在不同候選人贏得大選之後,美國的對華政策會怎麼走。他們認為如果拜登勝選,對華政策會有較強的連續性,可能繼續推動經貿、科技領域的精準“去風險”或“脱鈎”政策,加強對華出口管制、投資審查,加速調整供應鏈聯盟策略,在科技領域持續擴大“小院”和堆砌“高牆”。但另一方面,在沒有連任壓力前提下,拜登政府對華保持溝通與合作的動力仍然存在,兩國現有對話機制有望延續和拓展。
對於特朗普,大家討論比較多的是他的執政風格是否會發生變化,是更像2017年的特朗普,還是2020年的特朗普。特朗普的對華態度,在他第一個任期的後期發生了比較大的變化。美國戰略界人士普遍感覺,如果特朗普勝選,他的對華態度會更接近他2020年的狀態,即更為強硬的姿態。很多人認為他所謂的60%對華關税不是説着玩玩,甚至有人覺得會更高。一些美國智庫已經在評估對中國商品徵收60%的關税會對美國帶來哪些影響。
我還注意到,美方人士在很認真地對待特朗普在競選期間發表的一些言論。從他前一次執政記錄來看,特朗普對競選承諾的轉化率是比較高的。這也值得我們關注。
觀察者網:除了您剛才提到的對華政策,美國戰略界人士如何看待大選後美國整體外交政策走向?哪些是他們重點關注的?
**孫成昊:**這個問題他們談得也比較多。尤其是如果特朗普勝選,美國整體外交政策會出現一些變化。首先是美國可能會背棄全球主義,對全球治理的參與會減少。
第二,美國戰略界人士擔心美國的同盟體系出問題,例如在烏克蘭危機上,美國對烏援助、對歐洲的支持都會下降。這種情況下,歐洲能否以一己之力支持烏克蘭對抗俄羅斯,這是有爭論的。他們還擔心特朗普會和俄羅斯達成“越頂外交”,美國越過歐洲和烏克蘭,和俄羅斯達成“大交易”,施壓烏克蘭作出妥協。
在亞太同盟體系方面,目前拜登特別強調擴大美日韓三邊合作。美方人士認為,如果特朗普重新執政,這個關係可能往後退。而一旦日韓的不安全感上升,未來韓國是否會尋求擁核?
美國在全球層面的外交調整,也都會影響到中美關係,進而蔓延到中歐關係,中國和日韓的關係。如果特朗普執政,美國外交政策的不確定性是遠遠大於拜登的。

當地時間2023年8月18日,美日韓三國領導人在馬里蘭州戴維營舉行新聞發佈會 圖源:視覺中國
觀察者網:中國議題在此次美國大選中的比重如何?
**孫成昊:**目前還處在大選比較早期的階段,各候選人最關心的問題是競選資金和美國國內議題,對中國議題的討論度並不高,但之後可能會逐漸浮現。
要説近期美國炒作比較多的中國議題,就是有些人和機構宣稱中國“干預”美國大選。這次在美國調研期間,也有人對我們提過這個事,他認為中國在利用社交媒體和人工智能傳播虛假信息。我們就反問他,你覺得中國傾向於哪個候選人?他答不上來,因為他也知道,無論是誰當選對中國而言都有利有弊。
很多中國議題不見得和大選直接相關,但會因為大選這個背景被炒作,比如最近拜登宣佈要調查中國製造的聯網汽車。像是“搖擺州”密歇根州,汽車工人聯合會的勢力非常強大,無論是拜登還是特朗普都想拉攏當地的選民。在這個背景下,原本已經存在的中國議題就會被放大。
觀察者網:美國中國問題學者李成去年離任美國頂級智庫、回到中國任教,他此前提到,美國的“知華派”面臨被排擠、被邊緣化的境地。據您觀察,美國戰略學術界存在這樣的趨勢嗎?
**孫成昊:**李成教授長期在美國智庫工作,對這個問題有切身體會。我這次只去了美國一週,不太好回答,但我可以分享幾點對美國智庫學者的觀察。
首先,我覺得不能簡單給一名美國戰略界人士打上標籤。現在想在美國找一個在所有問題上都對中國很友好的學者,是很困難的。所謂的“鷹派”“鴿派”“知華派”“強硬派”,不見得在所有問題上都軟弱或強硬,還是要區分議題。有些人在地緣政治問題上特別強硬,意識形態很濃厚,但他又非常支持兩國的人文交流。因此不能把這些學者的觀點簡單化。
第二,在和美方的交流中,他們會有抱怨和關切,但沒有人是來吵架的,他們會解釋美國這麼做背後的原因是什麼。即便是所謂的“強硬派”,我們也能從他們那裏得到很有用的信息,包括他支持某個強硬政策的理由。無論我們是否認同這些理由,都得先去了解,才能進一步溝通。
這裏還是要回到我們一開始説的,雙方要加強交流。交流的意義在於,有時候我們可能會因為看到某位作者的一篇文章,就認定他是一個“強硬派”,但和他多聊一會兒,就會發現他在沒有發表過文章的議題上,是另一個立場。
我還注意到,我們走訪的這些智庫中,有些學者曾經到中國進行短期交流訪問或學習語言,他們在對華議題上普遍更為理性,也更願意和我們交流。他們會主動聊起當年在哪個學校學習,和哪位老師比較熟,彼此之間好像有了一種潛在的聯繫,而不是一上來就討論比較“硬核”的議題。
這也是為什麼我認為中美之間人文交流很重要的原因。我們還是要儘量多邀請這些人來中國,無論是短期還是長期交流,讓他們真正感受到中國是什麼樣的狀態,這不但有助於他們的研究,也有助於彼此增信釋疑。
觀察者網:您多次強調中美之交要加強交流,作為我國“二軌外交”的重要主體,智庫是如何在這方面發揮作用的?
**孫成昊:**第一,相較於政府之間的交流,智庫的角色更為靈活。一方面我們緊跟政策,瞭解官方立場,並且對此有着一套研究和看法;另一方面,我們沒有那麼強烈的官方色彩。這樣的身份使得我們更容易與美國方面進行交流,為中美關係起到橋樑作用。
第二,“旋轉門”機制是美國智庫的一大特色,我們接觸的很多美方智庫人員,要麼曾經是美國政府官員,要麼將來有可能進入美國政府,和他們的交流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加強彼此的熟悉度,我覺得這是有利於推動中美關係向前走的。
第三,對於政策研究而言,如果我們對一個國家的研究只是停留在紙面上、侷限於網絡中,可能會不夠全面。如果我們不去深入瞭解對方的戰略界,和他們面對面進行交流,而只是看他們的言論和文章,並以此判斷美國對華政策變化的話,就會產生偏差和誤導。另一方面,美方人員之中可能也有人對中國的瞭解只停留在紙面上和電腦前,也許他心存疑慮不願意來中國。如果我們先邁出這一步去接觸,第一是能讓他們更好地瞭解我們,第二他們可能也會想是不是應該去中國看看。
在當前中美關係比較複雜的背景下,如果智庫能夠積極發揮作用,無疑是有助於兩國關係更健康穩定發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