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內塔尼亞胡也要變成美國桌上的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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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關於巴以局勢,最近有兩個看點:
一是3月30-31日,超10萬人在耶路撒冷舉行大規模抗議活動,要求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下台,並呼籲舉行議會選舉。這是自去年10月7日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抗議,並且內容直指內塔尼亞胡。此前有評論認為是巴以衝突讓他度過了政治危機。
二是在3月25日,同一周的週一,聯合國安理會通過了加沙戰爭以來第一個停火決議。決議是否具有約束性尚有爭議,但一般認為,以色列不遵守的話,不會導致安理會採取直接措施或制裁。儘管如此,決議依然意義巨大。
重要的是,這是巴以衝突以來美國首次對決議投了棄權票,此前美國一直投的都是否決票。

當地時間4月6日,以色列特拉維夫,民眾舉行反政府抗議活動,要求內塔尼亞胡辭職,重新大選,並敦促以政府儘快就加沙被扣押人員的釋放與哈馬斯達成協議。@IC photo
以色列朝野對美國沒有行使否決權怒火沖天,內塔尼亞胡指責美方此舉“背離”了在聯合國的一貫立場,宣佈取消本來計劃於3月27日到美國訪問的高級代表團,到訪目的是與美國磋商以軍進攻加沙問題。
對於內塔尼亞胡的這一態度,白宮感到“極其失望”,並重申“以軍在拉法發動大規模地面進攻將是一個重大錯誤”,同時重申美國對以色列、哈馬斯、加沙的政策沒有改變。美國國務院也認為以色列的決定“令人驚訝且遺憾”。
當地時間4月4日,美國總統拜登與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通話時,首次發出警告,要求以色列保護好平民,否則美國政策有變。
現在吃瓜羣眾最關心的問題是:這意味着美國和以色列要翻臉了嗎?
美國劃出的紅線,以色列並不在意
美以關係很複雜,並不是“共和黨親以色列、民主黨親阿拉伯”這麼簡單。兩黨都親以色列,沒人親阿拉伯,前提是以色列的作為符合美國利益。但以色列對約旦河西岸和加沙的作為開始逐步危害美國利益,在加沙戰爭中尤其如此,並且全面覆蓋了從戰略層面的國家利益到戰術層面的大選利益。
巴以經過70多年的血與火之後,離持久和平越來越遙遠,猶太人從種族主義的受害者變為種族主義的加害者是主要原因,也因此越來越成為美國的戰略負擔,911和十年反恐戰爭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美國長期支持以色列導致的。
現在,以軍暴行不僅在阿拉伯和穆斯林世界中激起極大憤怒,在世界其他地方,甚至在歐美,也受到普遍反對。美國作為“世界警察”,急需以色列不要“搞事情”,加沙戰爭必須儘快平息,巴勒斯坦平民傷亡不要弄得太大,便於美國掉頭搞定烏克蘭的爛攤子,最終把戰略重心轉向亞太,為沒有最嚴峻、只有更嚴峻的美中對抗做準備。
美國還沒有準備好甩掉包袱,但有必要約束以色列,至少不使肉眼可見的負資產變成不可承受之重。加沙戰爭以來,美國一直呼籲以軍在行動中考慮巴勒斯坦平民安全,不要製造巴勒斯坦平民的過度傷亡。
在2023年10月7日哈馬斯攻擊中,以色列有1160多人喪生,另有近300人被俘、作為人質。以軍展開作戰行動之後,據認為有30多名人質喪生,這些數據包括執行任務中的軍人、警察,如果單算平民喪生人數,則不到900人。
另據2月29日美國NPR新聞報道,加沙衞生當局統計已有30035名巴勒斯坦平民喪生,其中大部分是婦女和兒童。這是不完全統計,但一般認為是最可信數據。不管怎麼説,即使以行使自衞權為名,以軍的行為也早已超過合理、適度、對等的極限。
眼前最危急的是拉法。這是加沙和埃及邊境上的城市,從加沙北方湧過來的難民和包圍過來的以軍,使得這個彈丸之地成為人間地獄,史上最大人道災難一觸即發。

加沙半數人口目前集中在拉法(圖源:半島電視台)
以色列的建國口號就是“(猶太人大屠殺)絕不重演”(Never Again)。在10月7日之後,以色列認為得到“濫殺許可”(License to kill),對巴勒斯坦人的一切殺戮都可以“保護猶太人不再受到殺戮”為理由,百般阻擾人道救援物資運進加沙也是以“不能落到哈馬斯之手”為名,加沙戰爭是“徹底消滅哈馬斯”的最好機會,內塔尼亞胡更是計劃長期實質性軍管加沙,不讓哈馬斯死灰復燃。
拉法戰前人口約15萬,加沙戰爭爆發後,暴增將近10倍。這裏本來就談不上是宜居城市,現在成了人間地獄。如果大規模戰火燒進這裏,將造成不可思議的平民傷亡,不僅將以色列永遠釘上恥辱柱,也對美國造成不可承受的道義負擔。
這是拜登急欲避免的。
但打進拉法又是內塔尼亞胡必須做的。
內塔尼亞胡已經在靠戰爭吊命了,徹底消滅哈馬斯是政治生命得到延續的唯一理由。但把大打出手看作只有內塔尼亞胡在推動是不對的,各種民調錶明,內塔尼亞胡很可能失去下一次大選,但公眾對戰爭的支持度很高,也一邊倒地反對兩國方案。這反而成為內塔尼亞胡的政治開脱:我不是在挽救自己的政治生命,我只是在聆聽人民的聲音。
在以色列,誰都想要和平,區別是左翼傾向於“以土地換和平”,右翼傾向於“以武力迫和平”。左翼的“以土地換和平”其實也是在幾十年血與火之後意識到此路不通,才改弦易張的。這也是繼續贏得以色列賴以生存的國際支持(主要是西方)的必須。
右翼拒絕承認土地能換取和平,“從約旦河到地中海”本來就是“應許之地”裏“不可分割”的部分,耶路撒冷更是命根子,因此變本加厲,試圖以更加強大的武力打碎一切路障,為此不惜陷入國際孤立。
哈馬斯10月7日突襲後,“以土地換和平”的呼聲被極大抑制了,“以武力迫和平”的呼聲空前高漲。
但這些都是遠慮,近憂是哈馬斯。
作為加沙的“大城市”之一,又在與埃及的邊境上,拉法有哈馬斯據點不奇怪,有廣泛的地道系統也不奇怪,有大批哈馬斯武裝人員隨難民一起撤入也不奇怪。
對於美國來説,每個哈馬斯都死兩遍才樂見其成,但以軍不能製造過分的巴勒斯坦平民傷亡,以色列不能為了泄憤和自私而把美國利益置於危險境地。
對於以色列來説,哈馬斯是斬不盡殺不絕的,但多殺一點,至少推遲下一茬的時間,什麼也不做或者做了還瞻前顧後才是不可接受的。美國既要殺哈馬斯又不能有巴勒斯坦平民傷亡,是不顧以色列安危的自私。
3月9日,拜登公開為內塔尼亞胡劃下加沙紅線,如果以色列沒有執行保護和疏散平民的可行計劃,美國不能容忍以軍攻入拉法。內塔尼亞胡則反擊説,以軍一定要打進拉法,以色列的紅線是“10月7日絕不重演”。
如果以色列不拖泥帶水,能快打快撤,然後回到兩國方案的軌道上來,美國倒是不介意。但現在越來越清楚:以色列最多隻能暫時重創哈馬斯,沙利文就公開説過,以軍掃過之處,並不能穩定局勢,反而無政府狀態盛行,暗示哈馬斯依然活躍。
推遲哈馬斯死灰復燃只有軍管加沙,這意味着兩國方案的終結。以色列需要美國的長期堅定無條件支持和零距離投入,這是美國給不了也不願給的。
巴以問題遇上美國大選,內塔尼亞胡只能當棋子
眼下,美國正在經歷近幾十年來最奇怪的大選,本應喧囂震天的競選季節,只有兩個早就註定要“第二次對撞”的垂邁老人在運功。
拜登在政績上乏善可陳,特朗普從來就是票房毒藥和春藥的奇怪混合,兩黨都必須抓住搖擺選票。
拜登必須避免共和黨拉走親以色列的選票,但更要避免民主黨這邊阿拉伯移民和白左離他而去,所以在走“反對內塔尼亞胡但親以色列”的鋼絲。
特朗普正好相反,要保住親以色列的選票不必多説,但阿拉伯移民和白左選票即使爭取不過來,也要避免激怒他們、踴躍投票給拜登。再説,以巴衝突是燙手話題,特朗普不遺餘力地炒作《亞伯拉罕協議》,但對以巴之間的直接和平進程隻字不提。他是生意人,對於註定要被套住的生意,知道少談為妙。
超過大選層面,拜登放不下全球霸權的舊夢,需要把美國的戰略資源集中到亞太。特朗普則主張孤立主義,割捨不必要的海外羈絆。以色列對兩人都是棄子,兩人都需要以色列“聽話”。
10月7日哈馬斯突襲後,拜登立刻“無條件支持”以色列,並突訪特拉維夫,在機場擁抱內塔尼亞胡。拜登的力挺以色列政策被認為是“熊抱”政策,意圖用強大甚至窒息性的擁抱迫使內塔尼亞胡按照美國的意圖行事。

拜登於10月18日抵達特拉維夫本古裏安國際機場後受到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的迎接(圖源:美聯社)
但內塔尼亞胡不是熊抱就聽命的人。他自詡為給以色列帶來安全的“安全先生”,在政治基礎日益脆弱的現在,越來越依靠極右翼支持。重要的是,內塔尼亞胡在以色列政壇三起三落不只是他的個人政治運氣,而是與以色列政治右傾化一致的。
內塔尼亞胡的利庫德黨源於赫魯特黨,這是以弗拉德米爾·澤伊夫·雅勃亭斯基創建的修正主義猶太復國主義(Revisionist Zionism)為宗旨的的政黨。在這裏,修正主義與中國語境的含義不同,特指對主流猶太復國主義的修正。
雅勃亭斯基在1923年發表《關於鐵牆》(On the Iron Wall)的文章,指出猶太人在巴勒斯坦(作為英國託管地區的地名指代)的定居必然遭到阿拉伯人的反抗,這是被殖民者對殖民者的必然反應(他倒是直言不諱)。協議和平是無望的,猶太人只有靠鐵血和絕不妥協才有可能最終獲得和平,希望在於軍國主義化,而不是和平談判。
主流猶太復國主義在西方支持下,在1948年建國。本-古裏安承認聯合國第181號關於以巴分治的決議,但阿拉伯人不承認。在隨後爆發的戰爭中,以軍佔領了大片規定為阿拉伯人的土地,約旦佔領了約旦河西岸和東耶路撒冷,埃及佔領了加沙,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沒有自己的國家,至今依然如此。
從《戴維營協議》時代開始,美國就支持兩國方案,但這種支持侷限在口頭支持,實際上和平進程完全留給以色列主導,巴勒斯坦的利益交給以色列任意宰割。拜登實際上也是如此,但10月7日之後,連他也意識到不能繼續裝下去了,兩國方案是美國從中東全身而退的唯一路徑,而內塔尼亞胡已經成為兩國方案的最大障礙,當務之急是阻止他進攻拉法。
美國政府為此密集發聲。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説到,“人道災難正在降臨加沙。以軍掃蕩過但並未穩定的區域陷入無政府狀態。”他強調進攻拉法是一個錯誤。
布林肯(本人是紐約猶太人)和內塔尼亞胡在加沙戰爭和戰後和平問題上多次交鋒,在3月22日説到:“(進攻拉法)帶來更大的人道救援方面的混亂,給以色列帶來在世界上遭受孤立的危險,對長遠安全和國家地位帶來危害。”

2月10日在加沙地帶南部城市拉法拍攝的一處臨時營地。(圖源:新華社)
內塔尼亞胡直接反駁:“要消滅哈馬斯,我們除了打進拉法,別無他法。我希望我們得到美國的支持。但如果必要,我們不惜單幹。”(I hope we will do it with the support of the US, but if we have to, we will do it alone)
面對“不聽管教”的內塔尼亞胡,拜登明確無誤地直接敲打:
美國對三個猶太人定居者實行制裁,以此抨擊內塔尼亞胡在約旦河西岸擴建定居點的政策;
內塔尼亞胡最大的政敵本尼·甘茨受邀訪問美國,與副總統哈里斯會談,這是在明白無誤地暗示:美國想換人了;
白宮幕僚起草了備忘錄,要將對以色列的軍援和對加沙的人道援助綁定。拜登明確表示不可能切斷武器供應以至於“以色列沒有鐵穹(導彈防禦系統)來保護他們”,但對進攻性武器就沒有明確保證。拜登是否會對進攻型武器設限,成為人們猜測的焦點。美國對以色列的軍援設限是聞所未聞的。
據美國官方透露,這次內塔尼亞胡在最後一分鐘取消高級代表團訪美磋商拉法問題,事先沒有打電話通知拜登,拜登在事後也沒有計劃要打電話給內塔尼亞胡要求解釋和進一步溝通。
最刷新人們認知的還是參議院多民主黨領袖舒默(也是猶太人)。他在3月14日宣稱,內塔尼亞胡是中東和平的最大絆腳石,並呼籲以色列舉行選舉,實際上是暗示以色列換掉內坦內亞胡。以色列下次大選應該是2026年,但以色列總理有權下令提前大選。
舒默還説到,10月7日哈馬斯突襲後,“以色列人民……被停留在過去的政治觀念矇蔽了”,內塔尼亞胡“對加沙的殺戮太漫不經心,這把全世界對以色列的支持推向歷史最低點。”

美參院多數黨領袖舒默批評內塔尼亞胡(圖截自:路透社)
這是公開干涉以色列內政,舒默因此遭到以色列和共和黨的批評,但拜登卻讚揚舒默,稱舒默“説得好”(a good speech)。
內塔尼亞胡憤而反擊,直接告訴來訪的布林肯:“以色列人民才有權決定什麼時候大選和選誰。誰都不能強加於我們。”他還特別強調:“以色列不是香蕉共和國。”
美國對策動政權更迭習以為常,從吳庭豔到諾列加,盟國或者友好國家的領導人也可能觸犯美國的天威,遭到橫禍。相比之下,美國在以色列還只是憲政和議會手段,但對美國盟國的震撼一點不因此而減少。
內塔尼亞胡有一點是對的:美國自詡民主領袖,但以色列的大選應該由以色列決定,美國無權指點。因為不合美國心意,就要政權更替,這既不符合民主法理,更使人寒心。
以色列有理由認為自己沒有變,變的是美國。內塔尼亞胡把利庫德黨帶上更加極端的道路,但在政治哲學上與雅勃亭斯基的“鐵牆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利庫德黨在1977年首次當選後,長期主導以色列政壇,並非以色列政治支流或者異數。
利庫德黨與美國早有芥蒂,而且不只是民主黨。老布什就因為沙米爾政府堅持在東耶路撒冷擴建居民點而一度凍結對以色列的援助,這是美國在歷史上首次凍結對以色列的援助;小布什也反對沙龍政府在約旦河西岸擴建定居點。
民主黨總統與利庫德黨更加不對付。
克林頓很厭煩內塔尼亞胡訓斥美國如何與阿拉伯人打交道,曾經説過:“他認為自己才是超級大國,而我們只需要對他有求必應”。奧巴馬在2011年對薩科齊抱怨説,內塔尼亞胡不能信任,“可我還必須每天和他打交道”。
拜登與內塔尼亞胡之間更是早有個人恩怨。還在2010年3月,拜登是奧巴馬的副總統,受命前往特拉維夫重啓和平進程,核心是凍結在約旦河西岸的猶太人定居點擴建計劃。但內塔尼亞胡就在拜登抵達的時候,宣佈1600户的擴建計劃,直接打臉。拜登以國宴遲到1個半小時表示不滿。
但每一次,美國對以色列的“不聽話”最後都忍了。現在不能忍,是因為美國需要從中東脱身,聚焦亞太。
美國戰略重點轉移不是第一次了。越南戰爭後,美國撤出亞洲,戰略資源向歐洲集中,越戰期間關係緊密的東南亞國家被冷淡了,尤其是泰國、菲律賓、新加坡。東南亞國家只有抱團取暖,組建東盟,至今在政治上不結盟依然是東盟的重要原則。
冷戰結束後,美國拔劍四顧兩茫茫,北約都不重要了,北約的“腦死亡”就開始於此,直到烏克蘭戰爭。
在所有這些年裏,美國與以色列的密切盟友關係一直未受影響,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對於美國的盟國來説,隨時要看清自己是桌上的客,還是桌上的菜。

內塔尼亞胡在美國“美以公共事務委員會”發表講演(圖源:路透社)
有意思的是,內塔尼亞胡不是省油的燈。在2015年,奧巴馬在力推伊朗核談判,內塔尼亞胡借國會共和黨的邀請,對國會兩院演講,反對奧巴馬的伊朗核政策。奧巴馬沒有聽他的,但特朗普一上台,就推翻了奧巴馬的伊朗核協議。
現在眾議院的共和黨議長約翰遜又在籌劃邀請內塔尼亞胡來華盛頓對兩院演講。舒默倒是不反對,一面説內塔尼亞胡“迷失了方向”,一面“永遠歡迎以色列總理以兩黨為原則到國會演講”,暗示內塔尼亞胡不要打兩黨黨爭的牌,別攻擊拜登的加沙政策。
美國與以色列還沒有到翻臉的地步,但美以關係可能已經發生本質變化了。這對中東局勢的影響自不待言,對美國現有和潛在盟國更是提醒:以色列都可以變為桌上的菜,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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