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之:“看不懂”的告別之作和“暮氣沉沉”的宮崎駿-新之AKI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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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新之】
宮崎駿動畫新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又名《蒼鷺與少年》)以一種非常低調的狀態上映了——宣傳的相關物料和影響範圍甚至不如前段時間陸續在院線重映的經典作品《天空之城》和《紅豬》。
今天,宮崎駿、吉卜力工作室在中國影迷、動畫迷心中的地位早已“封神”,也代表着很多人心中日本動畫電影的最高成就,有新作品上映卻只是模模糊糊地介紹一句,這是老爺子的“告別之作”,着實有點潦草。當然,“告別之作”這樣的宣傳語對於熟悉宮崎駿作風的人來説也不會當真——自從1997年史詩作品《幽靈公主》問世以來,宮崎駿就不停“封筆——復出——再封筆”如此“仰卧起坐”快三十年了。
和很多同齡人一樣,我也是宮崎駿的忠實粉絲,宮崎駿的動畫世界和周杰倫的流行音樂一起給我的青春期帶來了無數瑰麗的畫面、驚豔的幻想和廣闊無垠、上天入地的心靈冒險。同樣,我對於宮崎駿作品的迷戀就像我聽周杰倫專輯,有一個特定的時間跨度,在這個範圍之內,反覆刷盤包漿,在此之後,淺嘗輒止而已。從《JAY》到《我很忙》,我每一首都聽了無數遍,但在這之後就偶爾聽一下了。
我看的第一部宮崎駿動畫是大名鼎鼎的《千與千尋》,當年這部電影獲得奧斯卡獎,聲名大振的同時也成了當時信息還比較閉塞的中國觀眾進入宮崎駿世界的一把鑰匙。除此之外,宮崎駿在我心中的“經典歲月”是從第一部作品《風之谷》到第一次封筆的《幽靈公主》。這之後的幾部作品,《哈爾的移動城堡》《懸崖上的金魚姬》和《起風了》我只是看一遍而已,不會有太多的興奮和衝動了。

從《風之谷》到《幽靈公主》構成了宮崎駿的“經典時期”
《風之谷》和《幽靈公主》可以算得上非常工整的姊妹篇——都是氣勢磅礴的史詩級作品,都有一個為了追求理想戰鬥的英雄公主,一個作為公主的輔助並見證一切的少年男主,一個極具領袖水平和強大力量、殺伐果斷的女性反派,探討的都是人類文明和自然之間彼此的鬥爭和毀滅。《風之谷》的故事發生在人類工業將生態破壞殆盡,文明也倒退衰亡的“末世未來”,《幽靈公主》則是工業革命曙光初現,人類開始伐木採礦、製造武器的“歷史記憶”——如果宮崎駿在《幽靈公主》之後真的終結他的創作,確實構成了一個完美無瑕的“閉環”,再加上中間那些永遠的經典作品:《天空之城》《龍貓》《魔女宅急便》《紅豬》……宮崎駿和他的吉卜力工作室本身就成為一種文化現象。


兩大失去一條胳膊、魅力無窮的女反派
乍看之下,《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具有所有“宮崎駿文化”顯著的標籤和元素,看似可以被視為一部“典型”的宮崎駿作品:能力超強的少女和走入險境的少年、藍天白雲綠草地的自然風光和歐陸風情、可愛的動物和誇張的幻想世界、豪爽利落的勞動女性和一羣萌萌的小精靈,還有永遠不變的飛翔主題……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依然有宮崎駿作品中標誌性的美麗風景
甚至“主人公走入奇幻異世界交朋友、鬥反派、救夥伴、奇妙冒險、戰勝心魔、最後回到現實世界一切如常”的“神隱”故事主線都像極了《千與千尋》(日語原標題可以寫作《千與千尋的神隱》),除了主人公不再是千尋這個日本泡沫經濟之後中產階級家庭的小女孩,而是變成了二戰時期從東京遷居鄉下的富裕人家的小少爺。一言以蔽之,《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甚至可以被叫做《昭和小孩哥的神隱》。

然而,當興致勃勃的影迷走出電影院時,我想大多數人會有和我相似的感覺,那就是——這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宮崎駿了。
首先,是最直觀的感受:“看不懂”。經典的宮崎駿作品最友好的一點莫過於“有深度但絕不晦澀”,無論電影鑑賞家可以從中品讀出什麼樣的深刻內涵和高遠情懷,故事的最表層永遠是幼兒園小朋友都能看懂並樂在其中的“童話故事”——《天空之城》是一個有着飛行夢想的小男孩幫小公主躲避壞人的追捕最終找到了一個美麗的空中花園的故事;《龍貓》是孩童和可愛動物的友誼和淳樸的鄉村野趣;《紅豬》是一隻很有魅力的豬大叔與元氣滿滿的少女工程師和美麗阿姨的友情;《千與千尋》《幽靈公主》《風之谷》只把它當作一個充滿瑰麗想象的冒險故事來看也相當不錯——邏輯清晰、敍事明快、有頭有尾。
然而《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卻讓一部宮崎駿動畫活生生拍成了“動畫版姜文作品”:隱喻和內涵代替了故事本身,堆砌出了一兩個小時的故事。如果你無法第一時間讀懂對應的象徵寓意和時代背景,並且和作者的喃喃自語共情,獲得的只能是一頭霧水。
而當你感受到了作者想要表達的隱喻,下一個感受也就隨之而來——宮崎駿老了。一個人什麼樣算是老?是他鬚髮盡白、滿臉滄桑的時候嗎?好像我們認識宮崎駿時他就已經這樣了。但過去的幾十年來我們肯定不覺得宮崎駿已經“老了”,因為他的體內永遠充盈着那種噴薄而出的創作力和視野非常廣闊的幻想。他的作品橫跨過去和未來,在天空上翱翔,既有跳出日本本土的歐洲文學的美學風格,也有那種宏大的人類自然史詩感。人的心靈越是年輕,思想越是跳脱和不羈,越是渴望宏大敍事,這就像中二少年寫小説,總喜歡一開始就寫長篇,一開始就創造出一個自己的寫作水平根本撐不起來的“世界觀”。而在《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一貫天馬行空的宮崎駿竟然開始和你講述日本近代史了!從明治維新一直講到後昭和時代,用自己對於童年的模糊和被修改的記憶進行串聯,還表達出了“我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如何讓後輩傳承”的深深焦慮。
電影中的男主,那個從大城市東京來到家族鄉下老宅的小男孩,逐漸接觸了自己家族的秘密:很久很久以前,家族的領地上突然從天而降了一個黑色的不明物體,母親的舅公敏鋭地察覺到這是一個“不得了的東西”,於是不惜犧牲大量人力物力把這個黑色不明物改造成了一個華麗的城堡。男主的媽媽小時候曾經在城堡中迷失,現在媽媽已經在東京的火災中去世,爸爸續娶了小姨,懷着孩子待產的小姨也失蹤在城堡裏,城堡裏的一隻詭異的蒼鷺引誘少年走進了城堡,並通過城堡來到了一片有着童年形態的媽媽、懷着孩子的小姨、滿是帆船的大海、家族墓地、舅公和一羣可怕的鸚鵡的詭異世界。
顯然,那個很多年前“從天而降”的巨大黑色物體隱喻的就是改變近代日本命運的那條“黑船”,而舅公代表的就是黑船叩關之後感受到了歷史趨勢的明治維新一代的日本精英——巨物從天而降十幾年後,舅公不惜搭進好多人命建成的城堡寓意着倒幕運動後明治維新的脱亞入歐。動畫裏的舅公形象,雖然是日本人,但長相卻非常“歐化”,還留着19世紀歐洲貴族典型的鬍子,那座城堡裏也是完全歐式,滿是精美的西方書籍。宮崎駿表現出對於這一代日本精英的高度認同,正如舅公在異世界裏換了一副魔法師的造型,繼續掌握着家族的命運,在宮崎駿的視角中,“明治維新”將日本塑造成一個現代海洋文明的(異世界中滿是帆船的大海)的一代日本精英是現代日本的“精神之父”。
與舅公形成鮮明對比的便是那羣凶神惡煞的食人鸚鵡了。這羣鸚鵡很顯然代表着軍國主義的一羣人——他們狂熱、兇殘、魯莽、佩戴着類似德國納粹的老鷹標誌,領頭的那隻鸚鵡也是照着德國貴族裝束設計的——在異世界中,鸚鵡們在和舅公較勁,爭奪領地,綁架了即將產下“下一代人”的小姨,並且在舅公小心翼翼搭建一堆好不容易維持平衡的不同形狀的積木塔(象徵着現實的日本社會)時,一把奪過來一陣亂搞,最後積木一下子散了一桌……軍國主義分子不僅毀掉了明治維新西化一代苦心經營的日本未來,還要搶奪有能力改變未來的日本下一代孩子,這就是動畫中一系列奇怪情節表達的作者觀點。

象徵軍國主義的鸚鵡
在海上瘋狂吞食可愛的小精靈“哇啦哇啦”的一羣白鷺象徵着戰爭中充當侵略者的軍國主義炮灰,在劇情中,當一隻白鷺被男主媽媽操縱的火灼傷、奄奄一息時,對男主有這樣一段表白:“我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被投放到這片世界,這裏很狹窄、生存空間很有限,為了能夠活下來我們只能去獵殺那些哇啦哇啦……現在落得這樣一個下場,但我們別無選擇”。
在整個冒險旅程中,貫穿始終的是男主要從鸚鵡手中把姨媽的孩子救出來,同時舅公希望男主能夠接他的班成為家族未來的掌舵人。可以説,在這一番對於日本近代史的隱喻解讀之後,宮崎駿的重點依然落在了“未來接班人”上。也許對他來説,於私,自己的兒子才能平庸無法接班自己的事業,大名鼎鼎的吉卜力很有可能在老爺子真正退休後煙消雲散;於公,現在的日本確實有種“看不見未來”的感覺,宮崎駿這一代自認上承明治精英脱亞入歐理想,下啓戰後日本騰飛文化影響力遍佈世界的“中流砥柱”,面對此情此景難免會有焦慮和不安。

希望男主能夠“接班”家族的舅公
除去以上幾點,《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給我更強烈的一個“不像宮崎駿”的特點,就是整個故事從以往經典宮崎駿時代那種有着明顯左翼文化人情懷的設定變得保守主義和精英主義。
最直觀的表現就是,以往宮崎駿作品中但凡出現一個比較明顯的男主,不是淳樸的工人階級(《天空之城》裏的魯爾礦區小礦工),就是被壓迫的少數民族(《幽靈公主》裏被大和民族趕到深山裏的阿依努人),就算是《千與千尋》裏看着特別高貴的“白龍”,也是個打工一族……而這部作品裏,作為“家族希望”和絕對男主角的那個小男孩,是宮崎駿宇宙中前所未有的“富貴之人”。這種富貴不是一般的富貴,是放眼整個日本頂級“老錢”的富貴。


《天空之城》與《幽靈公主》的男主和女主
電影開頭,觀眾們都會被男主家族那棟華麗的“大宅”所吸引,那宏偉的氣勢、古樸的外形、雕樑畫棟的裝修,德川幕府時期這家人至少是個地方領主級別才能有這樣的規格。接着上面分析的內容,到了明治維新時期,不同於大範圍家道中落的武士們,以舅公為首的家族領袖從善如流,又成為脱亞入歐的急先鋒,所以這棟老宅旁邊又有了華麗的洋館(家族主要成員現在就住在這裏)和歐式的庭院——新時代繼續發達。到了男主爸爸這一代,又有了自己的工廠,在東京有了產業,生產飛機上的部件大發戰爭財,在那個時期男主在鄉下的同學們天天面有菜色停課勞動的時候,男主家依然養着一個團隊的僕人,開着小轎車,從東京帶來罐頭、白糖、香煙給這些僕人們享用……此等派頭出現在宮崎駿作品中,多少有點“細思恐極”。

男主給老宅裏的僕人帶來了戰時非常稀有的罐頭
這也是這部動畫上映後口碑兩極分化嚴重,爭議很大的一點。有人指出,作者流露出和很多日本創作者很類似的那種“反戰敗”情節——“表面上描寫日本人在戰爭中如何悲慘像是在反對戰爭,實際上不去探討戰爭本身的非正義性,而是通過賣慘來表現日本才是受害者”。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是反戰嗎?雖然作者確實把軍國主義者描寫得很壞很蠢,包括對於那個“父親”形象的排斥,但另一方面,男主在遇到街上的軍人時可是如同那個時代大多數人一樣肅然起敬、垂手而立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是反戰敗嗎?顯然也不是。因為作為戰爭的既得利益者,男主一家甚至都沒有很慘——你説男主的媽媽死了?那是美國飛機炸的啊——他們一家依然過得相當滋潤,戰爭結束,爸爸娶了小姨,弟弟出生,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回到東京繼續做人上人。
類似的情節,讓我想到了曾經在中國廣為人知的現象級日劇《阿信的故事》。女主阿信和她的丈夫龍三在戰前是經營魚店水產生意的,戰爭期間龍三因為搭上了哥哥的關係開了一家魚類罐頭加工廠,為軍方生產了補給。阿信夫婦本身不支持戰爭,做生意只為給家人更好的生活,日本戰敗之後,龍三揹負了深深的羞恥和自責,覺得自己為了賺錢充當了軍國主義戰爭的幫兇,於是他選擇去自殺結束了生命。當別人覺得那麼多戰犯逃脱了制裁,龍三這樣的人無須負責時,阿信卻在悲痛之餘對龍三不逃避戰爭責任的行為給予高度肯定。

《阿信》的作者借女主之口表達了對那些“戰敗後反對戰爭”的人的鄙夷
和當年的日本左翼進步文藝相比,《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裏男主一家這種直接生產戰爭武器,戰爭中依然體面,戰爭後不用負責的設定確實讓人看到了一種“倒退”。不僅如此,劇情中還有一個設定非常有意思,那就是軍國主義的那些代表,無論是主導者——食人鸚鵡還是幫兇白鷺,一旦離開了異世界的入口,飛進現實世界,立刻變了,變成了與人無害的普通鳥兒——嘰嘰喳喳好不熱鬧,也能和人和諧相處,融入大自然了——彷彿那些可怖的殺戮都只是幻境,既然迴歸了現實,那就可以從頭來過,之前的恐怖一筆勾銷,大家好好相處好好過日子了。


在異世界裏兇殘的殺人鸚鵡來到現實世界變成了只是隨地拉屎“有點煩”的普通小鳥
面對曾經不堪的歷史,在經歷了80年這樣漫長的時間以後,“都過去了”已經成為日本社會無分上下左右的共識。對於整個日本社會來説,“與其糾結歷史的對錯定性,不如焦慮未來何去何從”,或着乾脆“擺爛”,既然曾經的夢想,無論是在軍事上通過暴力征服成就“帝國偉業”,還是通過經濟和文化控制和影響世界,如今都成了南柯一夢,“再去糾結這些有什麼用”。
這樣的情緒即使在最有“少年氣質”的動畫電影中也多有反應,被很多人視為“宮崎駿接班人”的新海誠,在之前的作品《鈴芽之旅》裏也透露出了濃濃的日本核泄漏事故後的傷痕和對繁華舊時光的緬懷。進入暮年的宮崎駿也難免陷入這種交織着舊日回憶和未來焦慮之中,像一個老人陷入思緒之中的喃喃低語。
很多人因為這最後一條批評宮崎駿,我覺得大可不必。作為一個藝術創作者,並不是只要表現那個時代,就必須把主題和重點放在“反思戰爭”,他有自由在不違背底線的前提下去講自己想講的故事,國內院線既然已經引進放映,説明在這個“政治的底線上”是經得起審核的。作為影迷也好,普通觀眾也好,實在沒有必要按着別人的頭去讓別人拍自己想看的東西。反過來,對於中國人來説,當下日本精英階層對於歷史的態度擺爛與否、承認與否、焦慮與否,其實都一樣。就像電影中那個擺弄着搖搖欲墜的積木的舅公,日本人不再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也主宰不了對於歷史的定義權,更不用説那種更為含蓄的“隱喻權”了。
就像最近春暖花開大家都去觀賞打卡的櫻花,曾經櫻花作為軍國主義的象徵在日本被廣泛種植,又在日本戰敗後被試圖改造日本思想的美國砍伐殆盡,重新和美國修好後又被當成日本民族的文化圖騰而重新種植,又作為中日友好文化交流的標誌被中國引進廣泛種植……其背後的“隱喻”不斷變化,而在今天的中國人大可不必“苦大仇深”地被這種不斷變化的“象徵”牽着鼻子走,而是坦坦蕩蕩穿着中國的傳統服飾,把它當作了古典美學的一部分,中國文化固有的一部分,作為一個錦上添花的背景留在我們的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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