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耘:“湧現”,一張高科技品牌的遮羞布,一種科學領域的玄學信仰
guancha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謝耘】
2023年12月底,我應朋友的邀請在一個學術年會上就“整體論與還原論的融合”這個話題做了一個分享。隨後,一位在國內頂級ICT企業任技術高管的朋友看到這個分享後對我説:“你説的湧現那句話要把系統論的所有人都得罪死。”我回複道:“事實原本如此呀。”

朋友指的就是上圖所示的這頁PPT上面的這句話:“‘湧現’是遮蓋無知的遮羞布,沒有任何‘技術含量’”。
“Emergence”這個詞是1875年George Henry Lewes(1817—1878,英國學者)在他雄心勃勃的五卷著作《Problems of Life and Mind》中將其引入到科學之中的。
當初George Henry Lewes引入Emergence這個源於拉丁文的名詞,是為了描述複雜系統的表現。複雜系統有一類表現,是我們可以根據已經認識到的事物的相互作用規律,去理解它們是如何產生出來的。他把複雜系統的這一類表現歸入“Resultant”之列,我們可以翻譯為“產生”類表現。Resultant用在這裏是表達這些表現是有人類可以理解的產生過程;而與之相對應,複雜系統還有一些表現,是我們沒有能力、沒有辦法按照我們已經掌握的規律去解釋它們是如何產生的。他為複雜系統的這一類表現找了另外一個詞,就是現在因深度學習而聞名的“Emergent”,意思是這些表現是因為我們不知道的緣由而“出現”的。
別驚訝,你沒有看錯,Emergence/Emergent的原意就是漢字的“出現”。這是字典中的標準解釋,是這個詞的拉丁源頭emergo的本來意思。

看到這裏你是否已經意識到,當初George Henry Lewes用Emergence/Emergent這個詞並沒有複雜的深意,就是在説明對於複雜系統,它的某些表現/功能出現的背後原因我們一無所知。換言之,這個詞的引入是用來代表我們對於複雜系統的“無知”,我們不清楚一個複雜系統在什麼情況下,會產生什麼樣的我們無法解釋的現象。當然,我們也無法預測這些現象是否是我們需要的。我們應該做的,是探索未知從而將自己的“無知”變為“有知”。
George Henry Lewes在引入這個詞時簡單直白並無貓膩,亦如與其相對應的、至今默默無聞的Resultant。無知不是恥辱。人類就是在不斷直面和消除自己的無知、將未知變成已知的過程中進步的。但是後來者在使用這個詞的時候,漸生心機、甚至充滿算計,給這個詞營造了一種魔力般的神秘感。中文將其翻譯成給人以高深莫測之印象的“湧現”便反映了這種思量。這讓Emergence/Emergent有了與Resultant截然不同的境遇。這恐怕是George Henry Lewes當初完全沒有料到的,科學家的使命不是掩蓋自己的無知,也不是將未知神秘化去蠱惑人心。
自19世紀後期開始,科學家們從不同的角度前赴後繼地去解決複雜系統帶給我們的這種Emergence困惑。經過100多年的努力,複雜系統的一些規律被揭示出來,它們導致的現象也從Emergence/Emergent這個類別中成功地逃出而可以被歸入Resultant之列。普利高津的耗散結構理論可能是揭示覆雜系統/現象規律中最著名的理論之一。但是對於複雜系統我們始終未能發展出一套像物理學那樣的普適性科學原理體系,還是停留在就事論事的層面。
最為尷尬的是,人類自己從自己的大腦神經元連接中獲得啓發,而人為構造出來的“人工神經網絡”,在規模大到一定程度之後,我們自己都沒有辦法很好地解釋它的行為表現。這就是當今人工智能的頂樑柱“深度學習”的所謂“不可解釋性”。
在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人類自己構造的系統,我們自己卻沒有辦法有效地解釋其工作的機制,因而也難以可靠地預測它的行為表現,特別是這種情況又是發生在被認為是人類當代科技成就的制高點之一人工智能這個領域內。這讓以深刻揭示和運用事物運動規律為己任的現代科學與技術情何以堪。
幸好George Henry Lewes在169年前引入了Emergence/Emergent這個名詞當作這個現象的標籤。Emergence/湧現便漸漸流行起來,以至於幾乎到了人工智能業內人士言必稱之的程度。
當以“深度學習”為基礎的人工智能系統,如現在流行的大語言模型,在系統規模不斷提升而出現了一些我們渴望的表現時,便有人驚呼:“這就是‘湧現’的力量!”進而以此為依據信心滿滿地斷言:“只要規模繼續擴大,大模型必定會‘湧現’出更多的‘高級智能’,通用人工智能不久可期。”按照這個敍事邏輯,大語言模型出現的惱人的胡言亂語的“幻覺”,同樣也可以説是“湧現”的結果。因此,模型持續擴大並複雜化之後,我們並不清楚它是會出現更多的我們期待的表現,還是會出現更多與我們期待相悖的行為,甚至出現系統行為失控性發散甚至崩潰的情況。
這種語境下的“湧現”一詞並沒有藴含任何超出“出現”之外的科學/技術的深意,絲毫無助於對於這種複雜系統行為表現的理解,因而也不能作為符合科學規範的分析推論的論據。
“‘湧現’過程是新的功能和結構產生的過程,是新質產生的過程,而這一過程是活的主體相互作用的產物。‘湧現性’告訴我們,一旦把系統整體分解成為它的組成部分,這些特性就不復存在了。”這是今天人們給出的一些闡釋。

資料圖/香港文匯報
不過這些看似頗具科學範兒的表述,幾乎沒有道出任何一點兒超出169年前Emergence被賦予的內涵,可以説都是毫無新的信息量或科學技術含量。
儘管內涵仍舊簡單如初,依然代表着我們的無知,這個名詞被喬裝打扮後面貌煥然一新,成功地躋身於現代科學/技術專有的前沿性精妙概念之列。特別是涉及到以“深度學習”為基礎的人工智能的時候,它以極高的頻率出現在學術論文與大眾傳媒中。
Emergence不再指代一種需要我們去探索的未知,而是成為了一種象徵神秘力量的圖騰,因神秘而成為了很多人的一種堅定信仰。轉而這種被“科學概念”包裝後的信仰,成為了科學論證中的強大依據。玄妙的神學堂而皇之地在理性科學的殿堂中有了一席之地,而且是在殿堂的最高處。
自2010年後,信息技術藉助“暴力計算”推動了人類多方面的進步,讓人類獲得了一種從凡夫到“上帝”的成就感。凡夫的缺陷會玷污萬能“上帝”的聖潔尊嚴,Emergence/湧現因而獲得了空前的用武之地。
為一個如此內涵簡單的名詞費了這麼多的筆墨,已經有點多餘了。“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祖先質樸的教導,是否會喚回新科“上帝”的理性?畢竟,現代科學的輝煌與玄學信仰無關,更不是通過對無知的遮掩,而是建立在嚴肅理性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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