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毓堃:看不慣,現任總統親自下場選總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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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胡毓堃】
4月17日,克羅地亞舉行了第11屆議會選舉。根據初步計票結果,總理安德烈·普連科維奇領導的中右翼執政黨“民主共同體黨”(民共體)競選聯盟連續三屆贏得最多議席,與總統佐蘭·米拉諾維奇淵源深厚的最大在野黨、中左翼社會民主黨(社民黨)競選聯盟位居次席。然而兩黨都未能取得單獨組閣所需要的半數以上議席。
此次議會選舉最大的看點,無疑是作為現任總統的米拉諾維奇親自下場,不惜頂着憲政爭議也要競爭政府總理一職。事實上,分屬不同政治光譜、不同黨派的總統與總理“老對頭”之爭,便是本屆議會選舉的最大看點。而大選之後碎片化的政黨格局,總統與憲法法院仍在繼續的合法性之爭,更令這個處於“超級選舉年”的巴爾幹半島國家新政府和未來國家發展前景充滿不確定性。
總統挑戰總理:老對頭的新戰場
本屆克羅地亞議會選舉之所以引人注目,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總統米拉諾維奇和總理普連科維奇的爭奪。在克羅地亞第10屆議會解散後的第二天(3月15日),米拉諾維奇宣佈新一屆議會選舉投票日期為4月17日。幾個小時後,社民黨在一場新聞發佈會上拋下“震撼彈”:該黨主席佩賈·格爾賓宣佈自己不會競選總理,意外出現在發佈會現場的米拉諾維奇被提名為該黨的總理候選人。
米拉諾維奇旋即在社交網站“臉書”(Facebook)個人主頁上表態,一旦勝選,他將辭去總統一職,在議會多數支持下承擔領導新一屆政府的職責。值得注意的是,米拉諾維奇被安排在包括首都薩格勒布中央和南部的第一選區,與民共體主席、現任總理普連科維奇同區角逐,頗有針鋒相對的意味。

米拉諾維奇(左)和普連科維奇
社民黨不推舉黨主席競選總理,已然是驚人之舉;提名形式上無黨籍的現任總統去競選總理,更是成為本次議會選舉最大的熱點和爭議。
然而才過了兩天,克憲法法院便發表聲明,除非先行辭職,否則米拉諾維奇不得在2025年2月總統任期結束前競選總理,理由是總統是憲法定義的“非政黨人物”,不得參加任何政黨的政治活動。此外,如果米拉諾維奇出任克總理或其它公職候選人,將“與他的憲法職權相沖突,也不符合分權原則”。
對此,老對手民共體在社交網絡“X”上發文嘲諷,稱“米拉諾維奇的參選決定激勵我們第三次擊敗他和他的社民黨”。普連科維奇更是毫不留情地諷刺:“4月17日是世界馬戲日。為了讓馬戲活動變得更加盛大,米拉諾維奇決定和社民黨一起參加選舉。”
不過米拉諾維奇對此不以為然。他指責憲法法院“以犯罪集團的方式”做出裁決,並少見地用短小而意味深長的文字予以回應:“正義之河即將來臨(“正義之河”是社民黨領導的中左翼競選聯盟全名)。”面對媒體採訪時,米拉諾維奇公開表示自己“蔑視(憲法法院的)警告”,認為“宣佈某事物不符合憲法精神是無效的”。他無視司法裁決,繼續在全國各地為社民黨競選造勢,誓要取代普連科維奇和民共體的執政地位。
克羅地亞獨有的政治制度,造成了該國政壇如今(以及此前特定時期)並非“鐵板一塊”。該國雖然實行議會民主制,且作為議會多數黨派支持的總理是最有實權的人,但克總統也是由“一人一票”全民普選產生,加之一些選民出於制衡政府的心態,便時而導致實際操作中總統和政府總理來自左右不同的政治陣營。加上克總統在外交政策和內政權力方面具有一定的影響力,總統介入國家內政外交事務,與總理產生分歧便不足為奇。
米拉諾維奇被普遍視為具有民粹主義色彩的左翼人物,而普連科維奇則是典型的歐洲中右翼政治人物,政治光譜的截然不同決定了二人之間的結構性分歧。在出任總統之前,米拉諾維奇便在2011年至2016年擔任過總理,這也是社民黨最近一次執政。此後他兩次以社民黨領導人身份在議會選舉中挑戰民共體,但均以失敗告終,並見證了普連科維奇連任兩屆總理。2020年米拉諾維奇重返政壇、當選總統以來,兩人多次隔空交火,不惜使用人身攻擊式的語言,且多次拒絕會面,總統府和總理府的“不對付”進一步公開。

克羅地亞總統米拉諾維奇曾質疑:我們應該扮演什麼角色?美國的奴隸嗎?
在對俄政策和烏克蘭危機上,二人的政治分歧達到了極致。持疑歐主義立場的米拉諾維奇多次反對普連科維奇政府聲援、支持烏克蘭的政策(歐盟各國政府的主流立場),公開宣稱“2014年烏克蘭廣場革命乃政變”,表示當前“烏克蘭局勢緊張離不開美國的煽動”、“烏克蘭不適合加入北約”、“歐洲的安全與穩定離不開與俄羅斯的和解”,被後者批評為“像極了俄羅斯的宣傳”。
基於保護克羅地亞地緣政治安全、避免過分得罪俄羅斯,以及捍衞巴爾幹地區克羅地亞族人權益的民粹觀點,米拉諾維奇與多數北約國家領導人唱反調,高調反對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提出只有另一個北約潛在候選國波黑修改選舉法、保障其境內克族人在該國選舉中免於不利地位,方可不否決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的提案。為此他不僅一度威脅要動用否決權,還把民共體陣營中支持芬蘭和瑞典的議員攻擊為“民族叛徒”。
到了本屆議會競選期間,米拉諾維奇則把炮火集中於普連科維奇政府的腐敗爭議。自克羅地亞獨立以來,民共體便是該國主要政黨,大多數時間穩定執政,可在此期間腐敗問題成為該黨的“阿喀琉斯之踵”。僅在普連科維奇政府時期,2016年至2023年期間便有30名部長級官員因腐敗醜聞而離職(其中多數是由媒體率先曝光),其原始內閣團隊中如今只剩三人在任:副總理兼退伍軍人部長託莫·梅德韋德,副總理兼海洋、交通和基礎設施部長奧萊格·布特科維奇,文化和媒體部長妮娜·奧布蓮·科爾日奈克。
今年2月,普連科維奇提議、議會全新任命的總檢察長伊萬·圖魯迪奇再度引發軒然大波。後者被視為與民共體關係密切,反對黨稱其“毫無獨立性可言”。克媒體更是在此項任命後披露了圖魯迪奇與涉貪前官員的聊天記錄,暗示他在刑事案件中勾結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此外,普連科維奇和圖魯迪奇還曾阻撓歐洲公訴檢察官辦公室(EPPO)對克政治人物與公務員的多項調查。加上執政黨主導的克議會在一個月後通過《刑法典》修正案,將“媒體泄密”定為刑事犯罪,打擊反腐“吹哨人”,更是坐實了反對黨和社會各界對現政府“摧毀司法獨立”的判斷。
克媒體指出,正是圖魯迪奇的爭議性任命,促使米拉諾維奇下定決心,親自下場競選總理。由此,他以“正義之河”為競選聯盟的全名和主題,旨在聯合克政壇所有反對民共體的黨派,將後者“下架”。總統和總理的矛盾白熱化,增添了本次議會選舉的激烈程度。
懸浮議會+司法之爭:撲朔迷離的克政壇前景
儘管有兩個選區因為選舉舞弊需要重新投票,但在整體投票結果和議會席次版圖基本塵埃落定:在議會151個議席中,民共體聯盟以61席保持第一大黨的地位,但得票率和議席相比於四年前的選舉都有所下滑;社民黨領導的“正義之河”聯盟以42席位居其後,不過增量有限,遠未達到選前的外界預期(米拉諾維奇支持率一度高居第一);兩大黨均未能獲得單獨組建政府所需的半數以上議席,形成了懸浮議會。
目前兩黨的當務之急,便是需求組建聯合政府。普連科維奇和民共體對此頗有信心,不僅宣佈自己勝選,聲稱將很快組建多數聯合政府。該黨最有可能的潛在盟友是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國土運動黨”(該黨以14個議席成為議會第三大黨和“造王者”),然而後者此前表態不會加入兩大聯盟,對於其它小黨也持保留態度。
尤其是該黨主席伊萬·佩納瓦表示與左翼綠色政黨“我們能!”黨(獲得10個議席)的合作是“不可能的任務”,反對聯合政府接納作為少數族裔的塞族人政黨“獨立民主塞族人黨”,還公開表達了“希望在未來數日塑造克羅地亞命運”的野心,無疑增加了民共體爭取團結、獲得多數議席的難度(民共體和國土運動黨加起來的議席仍比多數政府最低席次少了一席)。

4月17日,在克羅地亞薩格勒布,克羅地亞總理普連科維奇慶祝民共體贏得議會選舉。新華社發(Pixsell圖片社/伊戈爾·蘇班攝)
相比之下,同樣具有“造王”潛力的“我們能!”黨和橋黨(贏得11個議席)則以“推翻民共體政府”為目標,號召各黨派聯合起來阻止後者繼續執政。不過它們面臨的問題,在於社民黨獲得的席次太少,即便與這兩黨合作也遠遠達不到多數聯合政府的要求。因此,社民黨主席格爾賓提出了另一種可能的方案——組建“反腐敗聯合政府”,由跨越左右政治光譜的議會主要在野黨聯合組閣,率先通過一些重要法案,例如廢除對圖魯迪奇的總檢察長任命。此後如果各黨派仍無法就正式組建聯合政府達成共識,那便重新選舉。
新政府能否順利組建仍然存疑,總統與憲法法院及政壇對手的“司法戰爭”仍在繼續。4月19日,憲法法院再次做出裁決(三名法官反對並發表了反對意見),認定如果社民黨成功組閣,米拉諾維奇也沒有資格出任總理,哪怕他此前辭去了總統一職也不例外,原因是他作為總統在競選期間的言行。米拉諾維奇自然不甘示弱,再度將憲法法院與民共體聯繫起來,稱此舉是二者再度勾結的證明,甚至認為這是憲法法院“準備發動政變”。
從競選到選後的克政壇走向,可見此次議會選舉眾生相的背後,是該國愈演愈烈的政黨政治之爭,主角便是近期因貪腐和經濟治理不力、引發民間不滿的老牌中右翼執政黨,以及長期在野、但正在利用民粹情緒試圖取而代之的中左翼陣營。基於持續激化的意識形態對立,雙方的政治鬥爭越發不擇手段,而司法正義、經濟和民生困頓、防疫工作、移民問題、與歐關係、烏克蘭危機等議題,在很大程度上成為雙方“攻防戰”的工具。
更嚴重的潛在政治危機在於,今年是克羅地亞的“超級選舉年”:除了4月的議會選舉,克羅地亞緊接着將要迎來6月初的歐洲議會選舉和年底的總統大選。米拉諾維奇攜“巴爾幹特朗普”的鮮明個性,帶動了社民黨的氣勢,鼓動了創紀錄的民意支持度,衝擊着目前克政壇版圖,導致傳統意義上更加理性穩健的中右翼執政黨顯得更加被動。因此後兩次選舉的前景顯得更加撲朔迷離——除了政壇格局是否會因這次超級選舉年而重塑,圍繞選舉本身是否會出現更加極端的政爭事件,便足以令克社會擔憂。
遺憾的是,面對獨立33年來可能的一次變局,克民眾未必感到樂觀。當地民眾被問及對選後前景時,直觀感受便是未來可能會更加糟糕,因為在黨派之爭愈演愈烈的情況下,普通民眾卻受困於高通脹率對個人經濟生活的影響,可枱面上的政黨似乎關切並不在此。
在對外政策方面,米拉諾維奇對歐盟直截了當的批評(如“歐盟委員會不是民主機構”,諷刺普連科維奇是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的“跑腿”),對匈牙利總理歐爾班的共情,也讓外界懷疑該國與歐盟關係的前景,甚至有人擔心克羅地亞政壇格局的變化,意味着未來歐洲“援烏陣營”再失去一個國家。
顯然,在進入“超級大選年”的克羅地亞,即便議會選舉塵埃落定,也只是該國政治局勢複雜變化的開始。伴隨着總統與總理曠日持久的紛爭,更大的變數或許還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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