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世界鬆了一口氣,但以色列應該深吸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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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4月19日,在沉寂了五天之後,以色列對伊朗發動了反擊,美國宣稱一枚導彈擊中伊斯法罕的S300防空導彈的雷達,伊朗否認任何損失。
伊斯法罕是伊朗古城,這裏有巨大的空軍基地和飛機工廠。伊朗在巴列維時代曾引進貝爾直升機技術,就是在這裏組裝的貝爾214直升機,這是越戰時代UH-1的改進型,伊朗到現在還在這裏繼續製造貝爾214的改進型。
伊斯法罕空軍基地是伊朗F-14戰鬥機的主要基地,這些老舊的戰鬥機依然是伊朗空軍的主力。伊斯法罕據説還是伊朗彈道導彈和巡飛彈的主要製造基地。
更重要的是,這裏是伊朗核研究的中心。伊朗曾經誓言,如果伊朗核設施遭到以色列攻擊,絕對會反擊以色列的核設施。這肯定導致難以難料後果的交替升級,因此以色列反擊後,伊朗核設施是否受到攻擊成為人們關注的重點。
對此,伊朗方面的回應是:核設施沒有受到攻擊,沒有損失。並且進一步回應説,沒有受到來自以色列的攻擊,只有3架伊朗境內起飛的多旋翼無人機參與攻擊。言下之意,這些小東西微不足道,伊朗不認為有必要進一步反擊。
伊朗兑現了“嚴厲反擊”的重誓,以色列也兑現了“勢必反擊”的重誓,雙方似乎都認為就此住手是好主意,世界為此鬆了一口氣。
但以色列應該深深吸一口涼氣。

4月22日,伊朗德黑蘭街頭現多幅反以色列廣告牌,圖源:epa/東方IC
長期以來,以色列刻意打造“小超級大國”的形象,對內可以鼓舞人心,對外則用來震懾對手。在這一段“回合戰”中,以色列將自己的實力極限公諸於世。內坦尼亞胡可能想借加沙戰爭和伊朗衝突化危為機,但以色列陷入前所未有的安全危境。
當然,以色列的“小超級大國”形象倒不完全是吹出來的,而是在歷次中東戰爭中打出來的。
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爭(以色列稱為獨立戰爭)中,新生的以色列在建國第一天就遭到阿拉伯聯軍的圍攻。以軍不僅兵力佔劣勢,裝備也是二戰剩餘物資拼湊起來的。以軍裏只有極少數軍官有最起碼的軍事訓練,伊蓋兒·亞龍和摩西·達揚在英國託管時代就在英國人奧爾德·温蓋特指揮的特種夜間巡邏隊裏服役。雖然是鎮壓阿拉伯暴亂的特種部隊,但猶太人最多隻是士官而已。
奧爾德·温蓋特是陳腐、僵化的英軍奇人,他推崇大膽、果斷、深入敵後的特種作戰,在東非、中東屢建奇功,深受丘吉爾的推崇。他後來在日佔緬甸組建敵後游擊隊,在飛機失事中喪生,最後與同機喪生的美國官兵一起葬在阿靈頓國家公墓,是阿靈頓裏罕見的外國人之一。
但大部分以軍名將都沒有受過正規的軍事訓練,是在戰爭中打出來的。伊扎克·拉賓和阿里爾·沙龍是學農業的,第一任總參謀長伊蓋兒·亞丁是學考古的,退役後主持死海經卷的發掘和解讀。
就是這麼個草台班子,在亞丁的指揮下硬是打敗了英國訓練和裝備的阿拉伯軍隊,約旦的阿拉伯軍團更是直接由留用的英國軍官指揮。以色列立國的法理基礎是聯合國第181號決議,但以色列無視第181號決議對以巴疆界的規定,“猶太士兵踏上的土地就是以色列的疆界”。
1956年第二次中東戰爭(以色列稱為西奈戰爭)中,達揚指揮以軍穿插奇襲,迅速擊潰埃軍,進逼蘇伊士運河,奪佔整個西奈半島。但在安理會美蘇聯手決議干預下,以軍最終與空降佔領運河區的英法部隊一起,被迫撤出。
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以色列稱為六天戰爭)中,拉賓指揮以軍各個擊破,在六天裏擊潰埃及、敍利亞和約旦軍隊,佔領了西奈、加沙、戈蘭高地、約旦河西岸,尤其是耶路撒冷。經此一戰,現代以色列的勢力範圍達到最大。
1973年第四次中東戰爭(以色列稱為贖罪日戰爭,阿拉伯方面稱為十月戰爭)中,埃敍聯軍發動突然襲擊,以軍倉促應戰。在堅持過最初的艱難時光後,以軍反攻渡過蘇伊士運河,迫使埃軍投降;再衝下戈蘭高地,迫使敍利亞也接受停火。
超級大國之所以超級,首先在於“不可戰勝”。在歷次戰爭中,以軍展現了強盛的戰鬥力,但“不可戰勝”的含義,最終從第三次中東戰爭後的“阿拉伯人再也不敢琢磨進攻以色列”,變為第四次中東戰爭後的“即使阿拉伯人佔了先手,以軍終將在反擊中獲得勝利”。
但在這次與伊朗的回合戰中,以色列連這點牛也吹不動了。現在,以色列的實力極限真切地顯示在全世界的面前,尤其是在大中東。
在歷次中東戰爭裏,每一次決定戰場勝利的都是陸軍。也就是説,以色列的實力邊界在於陸軍所及之處。但在與伊朗的衝突裏,以色列陸軍基本上發揮不了作用。
以色列為自己的空軍而驕傲,但以色列空軍的實力源泉還是在狹小的國土之內。超過飛機作戰半徑的地方就是實力範圍之外,這在對伊朗的反擊裏畢現無遺。
伊朗不僅在以色列飛機的作戰半徑之外,還需要飛越約旦、沙特阿拉伯、敍利亞、伊拉克等中立國家的領空。在伊朗反擊後各國都處於最高戒備的時候,以色列飛機偷偷穿越領空不再可能,而地區鄰國也沒有理由為以色列空軍提供方便。

伊朗德黑蘭街頭宣傳語向民眾傳達表示“以色列比蜘蛛網還脆弱”,圖源:epa/東方IC
以色列空軍如果要殺出血路,不僅軍事上問題極大,政治上問題更大。除了敍利亞,這些鄰國的空軍還都是以美製戰鬥機為主,沙特阿拉伯是F-15,約旦和伊拉克是F-16,這要是對打起來,熱鬧就大了。
以色列有巡航導彈,但是戰術性為主,射程只有幾百公里。這對反制地區鄰國威脅夠用了,但對伊朗不夠用。巡航導彈低空穿越鄰國領空的政治問題不比戰鬥機小,所以沒有追求更大射程不是沒有道理。
由於西方軍事傳統的影響,也由於美國對中程導彈戰略性的顧慮,以色列對發展彈道導彈不重視,否則現在倒是動用的好機會。
反過來,伊朗切實展現了攻擊以色列的手段和決心,而且耐人尋味地早早通知了地區鄰國和美國,儘管美國否認接到伊朗通知。
以色列一面誓言要反擊,一面深感實力的侷限。這裏牽涉到超級大國之所以超級的第二個方面:行動自由。如果事關國運的關鍵作戰必須得到美國支持,以色列才能對“悍然攻擊”的伊朗實施反擊,那以色列就不是超級大國。
如果美國海軍的艦載加油機提供空中加油,以色列作戰飛機是有可能繞道紅海和阿拉伯海對伊朗發動攻擊的。伊朗是個地區大國,核設施是堅固目標,要造成實質性的損害,還是需要足夠的彈藥噸位,這隻有飛機能做到。
美國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甚至拒絕在政治上支持以色列反擊。
美國很清楚:如果以色列-伊朗衝突升級的話,中東石油出口將受到毀滅性打擊。伊朗石油不是問題,本來就受到制裁,但伊朗依然通過霍爾木茲海峽控制中東石油出口的主要通道。即使美國不再擔心石油斷供,歐洲還是受不了。石油斷供將使得歐美惡性通脹再起,通脹無國界,美國石油自足也不能置身事外。
美國直接軍事介入意味着比反恐戰爭更大、更深的捲入。在小布什時代,美國沒有胃口,現在更不可能。但離開美國直接介入,以色列就不可能在軍事上戰勝伊朗。
結果是,以色列用幾架多旋翼無人機發動了象徵性的攻擊。這些無人機從伊朗境內起飛,極可能是以色列特工滲入後放飛的,也可能是通過伊朗反對派乾的。關鍵是,“渺小”的無人機對核設施或者任何大型軍事設施都不起作用。
還記得阿勒頗、巴赫穆特和阿芙迪耶夫卡嗎?現代武器精度和威力大大提高,但現代防護甚至一般民用建築的強度也大大提高,沒有足夠的彈藥噸位上去,要摧毀核設施一級的目標是不可能的。
在轟炸伊拉克奧希拉剋核反應堆的長途奔襲中,以軍還展現了一把“無遠弗屆”,重磅炸彈精確炸燬了反應堆。值得讚歎的是,這些是無制導的鐵炸彈,並非制導炸彈。在1981年,以色列空軍或許已經裝備了激光制導炸彈,但需要有另外一架飛機穩定照射目標,投彈機需要穩定進入投彈航線,炸彈飛行時間也較長,容易驚動伊拉克防空力量。隱蔽地直接逼近後精確投放鐵炸彈達到最大的突然性,但對飛行員的要求也最高。
今天,以色列只祭出幾架無人機,全世界都驚呆了:就這?
必須説,以色列還是精心選擇了攻擊方式和目標的。在伊朗境內放飛無人機避免了借道鄰國領空的麻煩,攻擊伊朗核設施附近的S300防空導彈雷達,則顯示了“我有能力打痛你,現在只是手下留情”。
但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如果衝突升級,伊朗可以隔三差五地放幾枚導彈,或者通過真主黨密集發射數以千計的火箭彈,而以軍缺乏可靠、有力的軍事反擊伊朗的手段,
伊朗進一步反擊的可持續性不用懷疑。伊朗導彈是自主製造的,不需要外購。伊朗久經西方的極端污名化和政治經濟封鎖,真主黨更是在西方黑名單上名列前茅,進一步政治經濟壓力也沒有作用。
衝突的長期化對以色列是災難,對美國也是災難。且不説已經巨大的援助壓力進一步激增,在以色列-伊朗的回合戰中,美國影響盡失,既嚇不住伊朗,也管不住以色列,對局勢發展基本失控。
但最大的輸家還是內坦尼亞胡。

4月17日,內塔尼亞胡於曾表示以色列對伊朗方面的襲擊“保留自衞權利”,圖源:Kira Hofmann/澎湃影像
內坦尼亞胡一直自詡為“安全先生”,只有他的強硬政策才能為以色列帶來安全。哈馬斯在10月7日的突然襲擊,粉碎了內坦尼亞胡“安全先生”的誇口,但也提供了化危為機的窗口。內坦尼亞胡一直堅持加沙戰爭不到徹底消滅哈馬斯絕不結束,就是打的這個主意。
但5個月打下來,打得不明不白,缺乏可以吹噓的勝利。即使按照以色列官方口徑,也只消滅了不超過一半的哈馬斯武裝人員。
哈馬斯和伊朗同為以色列一直欲除之而後快的最大威脅。
對於以色列來説,哈馬斯介於內部威脅和外部威脅之間,也因此既不能把哈馬斯的突然襲擊當作抵禦外敵處理,也不能當作國內鎮暴處理。哈馬斯與加沙的巴勒斯坦人民融為一體,已經是註定不可能徹底消滅的。內坦尼亞胡要對加沙無限期軍管,意味着要實行比當年南非更加嚴厲的種族隔離政策,且不説內外反對,也註定無用,畢竟以色列也不是沒有軍管過加沙。
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內坦尼亞胡主動攻擊大馬士革的伊朗大使館,製造國家暗殺事件,試圖刺激伊朗過激反應,然後把美國拉下水,尤其是要借美國之手,或者在美國支持下,打掉伊朗核能力。
伊朗研發核電是公開的,至於是否有研發核武器的貓膩,伊朗説沒有,以色列和西方説有,這已經不是事實問題,而是信與不信的問題,實質上和當年薩達姆是否研發核武器可以相提並論。
但在以色列威脅要打擊伊朗核設施的時候,伊朗公開宣稱,可能重新考慮研發核武器的問題。內坦尼亞胡的冒險不但沒有消除伊朗的核威脅,反而增加了。伊朗的重新考慮説不準是否認真,但切實展示了直接攻擊以色列本土的能力和決心,中程導彈是主要手段,巡飛彈和巡航導彈都是為中程導彈趟地雷的。
現在離伊朗反擊的時間尚短,即使出於作戰保密,以色列和美國也不可能很快公開伊朗導彈反擊的詳情,尤其是導彈種類、分佈、攻擊目標和命中情況,特別是9枚命中以色列的導彈種類和發射陣地,和2個機場目標的命中情況。中程導彈彈道高,速度快,本來就不易攔截,已經在“愛國者”和“大衞投石索”的有效攔截範圍之外,“箭”式的實戰性能從來沒有披露過,這也是第一次實戰。
以軍除了偷偷摸摸弄幾架無人機糊弄事,實際上沒有反擊伊朗的手段。
不管對哈馬斯還是伊朗,以軍在戰術上沒有贏得有意義的勝利,在戰略上根本看不到通往最終勝利的路徑。
俗話説,“戰場打不贏,一切都是零”。以色列正在危險地接近於零。
以色列的威懾一半靠嚇,一半靠打,現在嚇不住了,也打不贏了。這都發生在“安全先生”內坦尼亞胡的任上。
哈馬斯打破了“以色列碰不得”的神話。在此之前,巴勒斯坦人不乏絕死攻擊,但哈馬斯第一次做到“消滅敵人,保存自己”,使得巴勒斯坦人的抗爭不再只是以死明志,而是為了勝利。
而伊朗可能建立了“以色列拿伊朗沒辦法”的新神話,第一次做到了“以色列都不敢怎麼樣”。以色列不僅在政治上沒法把美國拉下水攻擊伊朗,在軍事上也無法獨力對伊朗發動有意義的攻擊。
最重要的是,全世界都看到了:以色列的實力有極限,而且極限並不高,“小超級大國”一點不超級。
這對以色列的安全是個糟透的壞消息。“不可戰勝”對以色列安全極端重要,畢竟這是個老百姓要逃離戰火都只能上天或者下海的地方,連往鄰國逃難都不可能。
但現在,以色列人想要睡個安穩覺恐怕沒那麼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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