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普京為什麼不趁機進攻，反而搞起了軍隊反腐？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4月23日下午5點，俄羅斯國防部副部長鐵木爾·伊萬諾夫被從辦公室直接帶走。事發突然，當天他還出席關於聖彼得堡和莫斯科軍區發展問題的部務會議，下午1點的官網圖片裏，他還和國防部長紹伊古在一起。

伊萬諾夫被帶走的理由，是他涉嫌受賄100萬盧布，摺合約78000人民幣。但是據報道，他以各種服務形式收受的賄賂可能高達10億盧布，謠傳與新冠期間方艙醫院建設和馬裏烏波爾重建有關。

根據2017年《俄羅斯國防部官員收入》公佈的情況，2016年伊萬諾夫收入為1420萬盧布，妻子斯維特蘭娜為5550萬盧布。據《福布斯》在2019年的估計，2018年兩人收入高達1.8億盧布。烏克蘭戰爭爆發後，伊萬諾夫受到歐盟制裁後與妻子離婚，一般認為這是為了方便斯維特蘭娜逃避制裁。

伊萬諾夫遭莫斯科巴斯曼區法院拘留畫面（圖片來源：俄新社）

伊萬諾夫在新聞圖片裏時常以軍裝形象出現，但他不是軍人。他的“軍銜”是1st class Active State Councillor，大致可翻譯為“一級國務參事”。這是1995年建立的“文職軍銜”，對等於軍職大將。相比之下，國防部長紹伊古是軍職大將，儘管他只在民防部隊服役過。從兩人一起的圖片可以看到，紹伊古的肩章、領章符號和伊萬諾夫的樣式相像，但紹伊古是金色的，伊萬諾夫是銀色的，這就是區分。

伊萬諾夫畢業於莫斯科大學計算數學與控制論系，但畢業後從事能源行業，很快升任俄羅斯原子能進出口公司副總裁、俄羅斯能源署署長等職務。2012年37歲時就擔任莫斯科州副州長，時任州長正好是謝爾蓋·紹伊古。從2016年開始，伊萬諾夫擔任俄羅斯國防部副部長，負責軍產、軍需、設施建設、醫衞事務。

按照俄羅斯法律，貪腐100萬盧布可以面臨最高15年的監禁，但這也是“門檻級”的貪腐。伊萬諾夫身家富裕，為什麼還要踩雷？

值得注意的是，2024年3月是烏克蘭戰爭爆發後第一次俄羅斯大選，普京再次當選；伊萬諾夫是烏克蘭戰爭爆發後，俄羅斯第一個被控貪腐的高級官員。對於俄羅斯來説，烏克蘭戰爭還在進行中，當前大事都不遠離烏克蘭戰爭，伊萬諾夫落馬會與烏克蘭戰爭有關嗎？

這隻能猜測，但是有依據的猜測。

普京對於烏克蘭戰爭説了很多，烏克蘭的局勢從顏色革命走到戰爭爆發有跡可循，但戰爭初期的俄羅斯決策和俄軍表現依然充滿疑團。

衝突開始後，俄軍行動沒有侷限於頓巴斯，而是迅速奪佔扎波羅熱和赫爾松，建立通往克里米亞的亞速海沿岸走廊。克里米亞在2014年公投後併入俄羅斯，但與俄羅斯的聯繫靠新建的刻赤大橋太脆弱了，克里米亞的地理環境和戰爭資源也不足以抵擋烏軍從半島瓶頸部發動的堅決進攻。亞速海沿岸走廊同時是陸橋和緩衝區，軍事意義顯而易見。

但俄軍在哈爾科夫、蘇梅、基輔方向的進攻就令人費解。一方面，哈爾科夫是工業重鎮，基輔是烏克蘭的政治經濟軍事科技文化重心，蘇梅是連接兩者之間的腹地，這些進攻軸線的軍事意義很容易理解。但俄軍進攻三心二意，兵力不足，後勤支援拉垮，對烏克蘭軍情民情嚴重錯判，“基輔折返跑”成為世界的笑柄，應該説俄軍在軍事上犯了一切能犯的錯誤。

俄軍之所以沒有更大的損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烏軍主力機動兵團龜縮在頓巴斯前線，以不變應萬變，在客觀上給俄軍從容後撤的機會。

俄軍在頓巴斯前線持續猛攻，圖為恰西夫亞爾地區戰情（圖片來源：網絡）

可以説，在俄軍早期失利中，國防部的領導責任無法推脱。伊萬諾夫作為國防部最高領導層一員，責任難逃。

但戰事緊張，不宜臨陣換帥。國防部長紹伊古和總參謀長格拉西莫夫也確實將功補過，首先迅速穩定戰線，重建軍工和軍需供應，然後硬啃下馬裏烏波爾，貫通亞速海沿岸走廊。

在2022年夏秋的烏軍突然反攻面前，俄軍在哈爾科夫和赫爾松右岸不拘泥於得失，主動收縮戰線，避免被動。在巴赫穆特、阿芙迪耶夫卡，俄軍用“高壓鍋慢燉”的辦法釘住和消耗烏軍有生力量。在烏軍勢在必得的扎波羅熱方向，俄軍依託堅固防線重挫烏軍反攻，打殘若干由北約訓練和裝備的烏軍精鋭旅。

與烏克蘭戰爭開戰時相比，俄軍擴大了15%，更有戰鬥經驗，打得更有章法，也對西方先進軍事技術形成有效反制。俄羅斯軍工生產也回到正軌，在西方鼓譟俄羅斯炮彈告罄、只能向朝鮮求援的時候，俄軍能持續以3-5倍的彈藥量猛砸烏軍。朝鮮沒有那麼大的可持續軍工產能，半島局勢也不容許朝鮮掏空自己的彈藥庫存，顯然主要還是靠俄羅斯自己撐了起來。

更重要的是，俄軍打破了對西方軍事技術“壓倒優勢”的恐懼，每一輛擊毀的“豹2”、M1A1、“挑戰者2”，都是對勝利信心的此長彼消。

在接連的失敗之後，西方對烏克蘭戰場的期望已經從“勝利”（奪回克里米亞和頓巴斯）轉向“不敗”（維持戰線），眼下最大的焦慮是烏軍有崩潰的危險。據《亞洲時報》4月26日報道，烏軍部分部隊開始抗命，不願繼續無望的戰鬥，其中不乏第25空突旅這樣的精鋭部隊，而不只是烏合之眾的國土防衞旅。

第115機械化旅在奧切列季涅戰鬥中擅自放棄應該接防的核心制高點，本來換防撤下的友軍第47機械化旅回援不及，自己還被趁虛而入的俄軍迎頭暴打一頓。這本是阿芙迪耶夫卡後方第二道防線的制高點，也是交通要道，現在烏軍兩翼陣地可能也被迫放棄。第67機械化旅也在恰希夫亞爾戰鬥中抗命放棄陣地。第47機械化旅則拒絕再次填線，要求輪換到後方休整，這個要求倒是合情合理，第47旅已經在前線連續戰鬥一年多了。

有消息説，第三突擊旅也開始抗命上前線。這是從被打殘的“亞速營”重新組建的部隊，也稱“亞速旅”。

俄軍在繼續用“高壓鍋慢燉”的方式進一步消耗烏軍實力，以最低代價加速烏軍的自我崩潰。俄軍發佈的烏軍傷亡數據已達50萬人，這個數據估計有誇張的成分，但考慮到烏軍在頓巴斯和扎波羅熱不顧傷亡的強攻死守，估計實際數據低不了。

在這種情況下，北約急了。烏克蘭崩盤意味着北約信譽崩盤。軍事盟約最重要的資產不是旗下的部隊和槍炮坦克飛機，而是聯盟本身的信譽。

美國也急了。美國正在大選，烏克蘭不可能不成為關注議題。烏克蘭前線在大選前崩盤，將成為拜登最大的外交和安全失敗。相比之下，美軍從阿富汗的潰退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烏克蘭戰爭打了兩年多，美歐現在突然強烈要求中國終止對俄羅斯提供可用於軍工的軍民兩用物資。中俄貿易一直在穩定增長，烏克蘭戰爭爆發後更是急速增長。中國促談不促打，始終不向俄羅斯提供軍火和可延長戰爭的軍民兩用物資。但中俄正常貿易不受美歐干擾，什麼才是軍民兩用物資中國説了算，美歐説了不算。

美歐當然明白“戰場打不贏，一切等於零”的道理。為了阻止烏軍崩潰，北約戰鬥人員據説實際上已經進入烏克蘭。俄羅斯一直説有至少3100“外國僱傭軍”在烏克蘭作戰，但這些來自波蘭、法國、英國、芬蘭和其他北約國家的戰鬥人員不是“僱傭軍”，是“眼見為實”的身穿國旗標識的正規軍。

北約為此悄悄放話：這些不是戰鬥人員，只是在後方操作西方設備的技術人員。在ATACMS導彈射程達到300公里的現在，“後方技術人員”和前線作戰人員的區分很模糊。

烏克蘭F-16飛行員的訓練已經快一年了，但不管是語言、技能還是戰術意識，離達到北約要求還有距離。據認為，今夏可能交付烏克蘭的F-16，可能最後也是由來自北約國家的“退休人員”駕駛。

這是美國在越南戰爭時代“美軍顧問”的再版，也是逐步升級之路的起點。北約在極力確保烏克蘭不至於在美國大選之前崩盤，並寄希望於大選後美國也會加入。

特朗普號稱24小時就能結束烏克蘭戰爭，估計是把烏克蘭賤賣，美國好抽身。但他太難預判，一切皆有可能。比如説，他也可能想“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用武力快速結束烏克蘭戰爭，這將極大增強他再次對峙中國的態勢。

如果拜登再次當選，更是必須趕緊了結烏克蘭和加沙的戰事，才好把美國戰略重點轉向亞太。

誰都不知道加沙如何“了結”，但烏克蘭的崩盤可能導致北約崩盤。盟國是美國戰略“三位一體”的一極，另外兩極是美元和美軍。如果説以色列的倒行逆施使得美國“背信棄義”情有可原，北約崩盤將導致美國全球盟國戰略的崩盤，這是美國不可接受的。

總之，美國大選後某種形式的“美軍顧問”進入烏克蘭是很可能的。

但美軍下場的目的不是軍事征服俄羅斯，必然是在某種有利條件下實現烏克蘭停火。

西方視角里的烏克蘭停火有三個選項：

1.回到1991年邊界，收回克里米亞、頓巴斯、扎波羅熱、赫爾松，這是烏克蘭的立場；

2.維持現狀，克里米亞、頓巴斯、赫爾松和扎波羅熱大部繼續在俄羅斯控制之下，這是俄羅斯立場；

3.回到2014年實控線，頓巴斯和克里米亞繼續在俄羅斯控制下，扎波羅熱和赫爾松回到烏克蘭控制，這是可能的第三個選項。

社交媒體上網友發佈的俄烏實控線，其中紅色部分為俄羅斯時控區，藍色部分為烏克蘭宣佈反攻區（截至2024年3月31日）

美國下場不會以選項1作為目標，這是不現實的，不僅不可能趕緊了結戰事，還有可能直奔核大戰。也不會以選項2作為目標，這樣過去兩年就白打了，而且根本不需要美國和北約下場，政治脅迫使得烏克蘭實際上接受投降就完事了。

最可能的還是選項3，但這就意味着俄軍過去兩年白打了。誰都不肯接受兩年鮮血白流，這意味着選項3也是艱苦的戰鬥，烏軍2023年夏秋失敗的扎波羅熱反攻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但訓練和裝備更加精良的“美軍顧問”也意味着更加難纏的戰場對手，這是烏克蘭戰爭2.0，俄軍需要利用眼前的窗口加緊整軍備戰和戰場建設。

這也是清算戰爭初期失誤的機會。普京新一任總統即將開始，總統就職典禮將於5月7日舉行，這是組建新內閣的機會，國防部領導層重組順理成章，伊萬諾夫落馬可能是清理門户的開始。

回顧衞國戰爭爆發的時候，鐵木辛哥領導蘇軍，在初期失利和敗退後，最後將戰線穩定了下來。莫斯科保衞戰後，朱可夫因為耀眼的戰績接過蘇軍的軍事領導權，鐵木辛哥淡出，從此領導蘇軍從勝利走向新的勝利。

今天誰是21世紀的朱可夫不好説，但21世紀的鐵木辛哥可能是退場的時候了，伊萬諾夫貪腐案只是開場鑼。

21世紀的朱可夫將面臨艱難的選擇。

現在是美國最困難的時候。烏克蘭戰場一團糟不説，突然爆發的加沙戰爭不僅徹底打亂美國戰略部署，極大增加了美國的援助壓力，也使得美國處於二戰後最困難的政治和道義境地。美國在聯合國從來沒有這麼孤立過，國內政治分歧也通過哥倫比亞大學及蔓延到各地的持續示威浮現出來。

普京與紹伊古（圖片來源：MIKHAIL TERESHCHENKO/ZUMA PRESS）

在美國精力被加沙釘住的現在，局勢有利於俄軍在烏克蘭主動擴大戰爭，在北約和美軍態勢還沒有成型的時候一舉解決烏克蘭問題。問題是：

什麼是“一舉解決烏克蘭問題”？

俄羅斯願意承受巨大的人力物力代價嗎？

普京極力避免擴大戰爭必然帶來的人力物力代價，避免重蹈阿富汗戰爭的覆轍，所以在馬裏烏波爾之後就一直打“窩囊”的靜止戰，放棄暢快淋漓、大進大退的機動戰，以低成本消耗烏軍有生力量為主要目標，現在的有利形勢就是結果。但這也耗時費力，容易夜長夢多。

北約和美軍直接下場帶來新的巨大變數，但俄軍主動擴大戰爭，會把終局的難題拿回到俄羅斯這邊。

吃下整個烏克蘭超過俄軍的實力極限，也意味着消除與北約之間的任何緩衝區，這個選項實際上不成為選項。

拿下哈爾科夫、扎波羅熱、敖德薩後再“見好就收”也難。哈爾科夫工業區依然有價值，哈爾科夫坦克廠就在這裏；扎波羅熱是另一個工業區，馬達西奇就在這裏；敖德薩是烏克蘭最大海港，黑海造船廠就在赫爾松和敖德薩之間的尼古拉耶夫，拿下敖德薩還能打通與徳左飛地的陸地通道。

但在馬裏烏波爾之戰後，大城市攻堅戰的艱難已經深入人心。俄軍在戰爭初期一衝之下沒有拿下哈爾科夫、扎波羅熱、敖德薩，現在再吃一遍苦頭就是不長記性了。

拿下第聶伯河與頓巴斯之間的大片平原也意義不大。第聶伯河已經談不上天險，尤其在中上游。

如果以維持現狀為目標，擴大戰爭就沒有必要，戰場建設才是頭等大事。頓巴斯-扎波羅熱防線是雙方的，俄軍打過去很艱難，烏軍（或者北約、美軍）打過來一樣艱難。但美軍的空中優勢和遠程火力是烏軍不具備的，這使得靜止戰充滿不定性。

21世紀的朱可夫面前沒有容易的選擇，這也使得俄軍軍政領導層清理門户、整頓軍心尤其重要。

普京是克格勃出身，崇尚精細的計謀而不是高調的大手筆，對瓦格納兵變和普里戈津出走事件的處理尤其體現他的間接路線。以反貪為名或許是波及面較小但收效較大的清理門户辦法，伊萬諾夫可能是第一個倒下的多米諾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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