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國前助理秘書長:有信心中國能完成3060雙碳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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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 陶立烽 編輯/岑少宇】
十幾天前,沙漠之城迪拜突遭暴雨,瞬間變成汪洋澤國。鄰國阿曼,暴雨三天更是引發了大面積山洪,造成近20人死亡多人失蹤。全球各地極端天氣的頻繁發生,一次次地提醒着人們關注氣候變化,以及由此帶來的對社會治理的影響。
近日,聯合國氣候變化事務前助理秘書長亞諾什·帕斯托爾(János Pásztor)在上海氣候周主題活動“2024綠色金融與可持續發展論壇”現場與觀察者網進行了對話。
帕斯托爾從事環境、能源、氣候變化工作長達四十多年。2015年,他被時任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任命為助理秘書長,並擔任其氣候顧問。

亞諾什·帕斯托爾(János Pásztor)
在對話中,帕斯托爾表示,在氣候談判問題上,中國可能是個艱難的談判方,但只要承諾了,中國就會努力兑現,有信心中國會兑現自己的承諾,完成3060雙碳目標。
在談及最近備受國際輿論熱議的所謂“產能過剩”話題時,帕斯托爾表示,如果哪裏真的有過剩的產能,那就充分利用它,因為世界各地迫切需要廉價的電動汽車和光伏設備等產品,這有助於解決氣候問題。他還以自己為例,他正在瑞士蓋新房,將準備選擇中國的光伏產品,因為在同類產品中,中國產品質量最好且最便宜。
針對發達國家未能完全落實每年向發展中國家提供1000億美元氣候資金的承諾,帕斯托爾直呼“可恥”。他表示,當有重大危機發生時,很容易迅速籌集到1000億、5000億美元。籌集這1000億美元,不僅對於最不發達國家來説是個重要的資金來源,而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幫助建立國家之間的信任。
以下為對話全文:
觀察者網:****前段時間,阿聯酋迪拜出現極端降雨事件,引發了廣泛關注。您認為這是否預示了全球範圍內極端天氣事件的增多?面對這類極端天氣,您認為各地區應該採取哪些具體的應對舉措?
**帕斯托爾:**前段時間有許多關於迪拜暴雨事件的文章,事實上,去年當地也發生過類似的暴雨事件。此前有人聲稱暴雨事件是由阿聯酋政府的人工降雨活動引起的,但許多科學評估清楚地表明,天氣事件發生範圍如此之大,甚至超出阿聯酋,不可能是由政府的人工降雨活動引起的。顯然,這種天氣變化更可能是由持續的氣候變化引起的。

4月15日,強暴雨天氣下,閃電劃過哈利法塔(視頻截圖)
至於我們能做什麼,毫無疑問得減少温室氣體的排放,同時要適應氣候變化。適應氣候變化意味着許多工作。比如,阿聯酋並沒有很好的下水道系統,因為這種規模的降雨量對他們來説很罕見。那麼他們必須修建一些下水道,作為適應氣候變化的一部分工作。當然,具體需要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取決於你在哪裏,你是誰。總之,氣候變化確實推動了政府和其他主體採取行動。
另外,現在世界越來越熱,減少排放、適應氣候變化,都需要花很長時間。許多人因此會受到氣温上升的影響。因此,一些人建議,在減少排放的同時,我們應該實施冷卻地球的技術,作為一項臨時措施。這可以在減排的同時,讓我們的環境受到更少的破壞、更少的影響。
觀察者網:談到減排,中國政府在2021年提出了3060的“雙碳”目標。你如何評價這個目標?您認為在推進3060目標的過程中,哪些領域或行業需要特別關注和支持?
**帕斯托爾:**縱觀全球,在談判和國際氣候進程中,不同的國家在玩不同的遊戲。有些國家同意談判,然後輕輕鬆鬆簽署協議,但永遠不會兑現;還有一些國家可能在與之談判時比較艱難,但一旦它們同意條件,就會兑現承諾。
我認為到目前為止,中國更多地屬於後一類。從這個意義上説,我期待着2060年,到時候我們可以回頭看看,中國是如何很好地實現這一目標的。我有信心中國會兑現自己的承諾。
不過這就夠了嗎?當然不是。世界上每個國家都是如此。沒有哪個國家已經做得足夠了。因此,像所有其他國家一樣,中國當然需要做得更多。問題是它還能做多少,還應該做多少?前者是經濟問題,後者是個倫理問題,關乎經濟正義,因為後者與其他人正在做的事情有關。中國是否應該比美國、印度或巴西付出更多的努力?你知道,這些都是問題,因為説到底這需要花錢,需要投資。我不是經濟學家,當我們談論社會時,成本是一個抽象的問題。做某些事情可能需要花錢,但你支付工人工資,這其實並不是真正的成本,因為這也會帶動國民生產總值的提高,只是不同行為者之間的資源轉移。
所以,中國可以做得更多,但首先得看看它能在多大程度上實現2060年的目標。我不是中國氣候政策和能源政策專家,但每次我談及中國的能源和環境問題時,我都認為這個國家的最大挑戰之一是煤炭,或者説煤炭的使用。與其説是技術問題,不如説是政治問題。中國擁有最好的光電技術,到處都是風車,到處都是水力發電。所以問題不在於技術,而是如何在確保能源安全的同時,將如此依賴煤炭的經濟體轉變為低碳經濟體。所以這是一個挑戰。

作為中國“十四五”新能源發展的重中之重,以沙漠、戈壁、荒漠地區為重點的大型風電光伏基地建設持續推進。圖為國能寧夏電力寧東電廠水面漂浮電站及廠區全景(圖自新華社)
至於氣候融資,主要是富裕國家向貧窮國家提供資源。現在他們已經提供了一些資源,毫無疑問這還不夠。那麼現在在國際談判中出現了一個問題,中國屬於哪一類?中國過去是貧窮國家之一,但現在是中等收入國家。問題來了,中國能或者應該提供多少財政資源,來幫助較貧窮的發展中國家做所有這些不同的事情?比如,中國正在非常積極地推動“一帶一路”倡議,“綠色一帶一路”也在推進當中。如果中國能夠利用其在“一帶一路”倡議中的影響力和投資資本,幫助其他國家也邁向低碳或零碳的未來,這會帶來巨大不同。所以,也許這是通過“一帶一路”倡議來推動南南合作的另一個領域。
觀察者網:目前中國在清潔能源以及電動汽車和電池等方面發展得很快。但有一些國家認為中國存在“產能過剩”,甚至以此為藉口威脅對中國相關產業進行打壓。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帕斯托爾:**我不知道是真的產能過剩,或者只是被認為“產能過剩”,但如果哪裏真的產能過剩,那就充分利用它。實際上,世界各地迫切需要廉價電動汽車。
順便一提,我最近正在瑞士蓋房子,就準備安裝中國的光伏產品,因為它們是瑞士最好、最便宜的。這只是一個小例子,但我們確實希望世界各地都能用得起電。
現在發達國家看着中國,它們擔心中國“產能過剩”,會扼殺它們國內的就業機會。但事實上,所有國家都在以某種方式補貼它的產業。比如,美國通過《通脹削減法案》(IRA)為其綠色產業提供了巨大補貼。當個別國家單方面做這些事情,而沒有通過一些渠道與其他國家溝通時,問題就會出現。
我們有世界貿易組織。為什麼我們不利用世界貿易組織來討論這些問題?相反,個別國家只會一邊在做着自己的事情,然後抨擊另一個國家説你做錯了。所以解決這些問題需要國際合作,意味着人們必須坐下來真正討論這些問題。
觀察者網:除了美國有通脹削減法案,歐洲也有類似對綠色產業的保護機制(CBAM,“碳關税”或“碳邊境調節機制”),但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一種綠色壁壘,您認為應該如何打破這種可能形成的壁壘,使IRA、CBAM等法案制度的積極作用最大化?
**帕斯托爾:**從環境的角度來看,像IRA或CBAM類似的法案/機制實際上是一件好事。因為它們將鼓勵國家和出口商開始轉向低碳系統。
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這些都是由一個國家或國家集團針對許多其他國家採取的單邊行動。比如,歐洲人對美國的IRA就非常不滿,因為這不利於歐洲的產業。我認為解決之道,就是在多邊論壇上討論這些問題,以制定處理規則和程序。我們世貿組織,有《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我堅信這些問題應該在那裏得到解決。這需要更多的時間,需要更多的努力,但最終將是一個更好的體系。

歐洲去年三月發佈評估,美國IRA法案發布後,會使歐洲2/3電池生產線面臨風險
有些人説,這些機構目前運行得並不太好,例如世貿組織。為什麼?因為大國的反對,比如美國拒絕讓世貿組織上訴機構產生新的法官。但這並不公平。因此,與其單邊行動,不如修復我們現有的多邊機構,然後來達成協議。
觀察者網:在《巴黎協定》中,發達國家承諾每年向發展中國家提供1000億美元,但沒有得到有效實施。那麼你如何看待這種情況呢?
**帕斯托爾:**這是一個非常可悲的事,這很可恥。而且這不僅僅是在《巴黎協定》中規定的,早在2009年哥本哈根會議時就已提出,到現在已經14年半了。之後2010年坎昆會議上這也是議程之一。
當有重大危機發生時,很容易迅速籌集到1000億、5000億美元。因此籌集1000億美元也不難。這不僅對於最不發達國家來説是個重要的資金來源,而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幫助建立國家之間的信任。
令人遺憾的是,工業化的全球北方未能完全提供1000億美元氣候資金。我只是希望這種情況會隨着時間的推移而改變。儘管現在國際形勢看起來不會好轉。
觀察者網:那麼對於發展中國家而言,在追求經濟增長的同時,往往面臨着環境保護的挑戰,它們應該如何平衡發展與環保的關係?這方面是否有成功的案例?
**帕斯托爾:**發展與環境之間的平衡關係,對發展中國家而言相當具有挑戰性的。許多發展中國家面臨的挑戰是無法擺脱傳統能源。當西方專家發問,(發展中國家)為什麼不使用可再生能源,這比化石燃料更便宜。但事實是,在某些國家,可再生能源可能確實更便宜,但在另外一些國家,它就不那麼便宜了。因為對發展中國家投資有風險,所以私人投資者對這些國家的項目投資就會存在擔憂。那麼解決辦法就是,通過使用公共資金來投資,以降低投資風險,從而讓私人資本跟進。
像哥斯達黎加在這方面做了一些工作。因為哥斯達黎加沒有軍隊,所以他們不必把錢花在武器和士兵之類的東西上。相反,他們可以利用這些錢更好地平衡環境和發展問題。因此,這也許是值得各國討論的問題。
觀察者網:今年世界多國都在進行選舉,那麼,你認為政治變化將對氣候治理會產生什麼樣的不確定性,以及我們如何應對?
**帕斯托爾:**很明顯,我們正走向一個不可預測的世界。而且會有很多變化,即使沒有更換政府,比如莫迪很可能會連任印度總理,但即便如此,莫迪連任後局面也可能會發生變化。歐盟也是,現在有非常強烈的保守傾向。而這些方向往往不太利於氣候行動。雖然我不認為往綠色能源的方向會停止,因為它現在已經嵌入經濟中,但它可能會放緩。美國也是,如果特朗普贏得大選,美國在這方面的行動也可能會放緩,但不可能阻止過去幾年美國在綠色能源發展方面取得的所有驚人進展。不過在這個時候放慢速度就是一個問題,尤其是在世界應該加快進步的時候。

2020年7月29日,時任美國總統特朗普抵達得州米德蘭的雙鷹能源石油鑽井平台發表講話。(圖自美聯社)
有些能源政策產業政策,比如涉及光伏產品的進出口,可能更多地與地緣政治問題有關,而不是實際的技術和經濟問題。這就是我們世界的現實。我們生活在一個比去年更具挑戰性的世界裏。而這些地緣政治緊張局勢,使得處理這些問題會更加困難。外交官們往往忙於處理在烏克蘭、巴勒斯坦和海地等問題,而不是推進氣候危機相關工作。
觀察者網:今年的氣候變化大會COP29將在阿塞拜疆召開,您對此有什麼期待?
**帕斯托爾:**現在最大的焦點就是融資——向發展中國家提供定期、可預測和可量化的氣候融資。1000億美元也只是融資的一小部分,因為在氣候危機應對的各方面,我們需要數萬億美元。
這1000億美元很重要。首先,對於最不發達國家來説,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資金來源,即便是幾十億。對於中國來説,幾十億沒什麼大不了,因為國家如此之大。但對於像乍得或海地這種非常貧窮的國家來説,即使得到數千萬美元,也會產生很大的影響。
其次,可以用這些公共資金來減少私人投資的風險。在發展中國家,發展可再生能源項目比發達國家成本更高且更具風險。但如果使用公共資金(進行前期投資)來降低風險,那麼也許有更多私人投資會流向發展中國家,比如尼日利亞、巴基斯坦等等。
很明顯,COP29必須做出特別的決定來推進融資。不過老實説,當我在報紙上讀到前不久世界銀行春季會議的結果時,很難對大幅增加資金以應對所有這些不同的挑戰持樂觀態度(觀察者網注:氣候融資成為此次IMF和世行春季會議的熱點話題,但是各方並有做出任何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