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林德:美國不會有“紅藍州內戰”,只有大城市裏的階級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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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邁克爾·林德,翻譯/陳佳芮 校對/郭涵】
過去幾年來,記者和政治學家紛紛開始與編劇競相創作關於第二次美國內戰的虛構小説。最近,英國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Chatham House,又稱查塔姆研究所)的一份出版物提出了這樣的問題:“美國會不會走向‘國家離婚’?”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台(NPR)在2022年中期選舉前指出:“想象一下另一場美國內戰,但這一次發生在每個州。”《衞報》回應道,“下一場美國內戰已經到來。”
電影製作人也不甘落後。本週,電影《內戰》(Civil War)即將上映,它將展現華盛頓特區遭到一個由左翼加利福尼亞州(California)和右翼得克薩斯州(Texas)組成的叛軍聯盟的攻擊……是的,你沒看錯。
當然,在現實中,2022年的美國中期選舉平穩落幕,民主黨和共和黨導致國會分裂,卻沒有一個州脱離聯邦。基於假設性提問的民調繼續人為地煽動着人們對新美國內戰的恐慌。《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去年年底報道,近四分之一的美國人顯然支持某種形式的脱離聯邦或按州界分裂國家。

美國電影《內戰》(Civil War)於4月12日上映,以1112萬美元的成績衞冕北美第二個週末票房冠軍
早在民主黨人奧巴馬執政的時代,就有查克·湯普森(Chuck Thompson)《沒有他們更好:北方要求南方脱離聯邦的宣言》這類分裂美國的言論。所以,不能把這些言論的出現歸咎於瘋狂的特朗普時代。但特朗普無疑再次掀起了一股熱潮。2017年,《新共和》(New Republic)週刊發表了《是時候“去藍”了》(It’s Time for a Bluexit)一文,從傳統的新政自由主義角度出發,提出了一個奇怪的論點,即聯邦政府通過美國社會保障、醫療保險和醫療補助等項目,將民主黨各州富人的財富跨地區轉移支付給共和黨地區的窮人,這對富裕的民主黨納税人來説是不公平的。這篇文章將後一類羣體形容成:“有些人會稱之為‘藍色美國’的居民,但筆者更願意視他們代表‘自己掏錢養活自己的美國’。”
近日,美國右翼也發表了類似言論。共和黨眾議員馬喬麗·泰勒·格林(Marjorie Taylor Greene)暗示,反對拜登政府移民政策的各州可能會脱離聯邦。針對右翼民兵團體和末日生存主義者,美國曆來就有專門迎合這一政治派系胃口的虛構創作傳統。美國也有着豐富的垃圾小説創作傳統,當主題是敬畏上帝的愛國者推翻了沿海城市的世俗人文主義暴君時,還有誰比他們更適合成為這類小説的受眾呢?在其1975年出版的小説《生態烏托邦》(Ecotopia)中,歐內斯特·卡倫巴赫(Ernest Callenbach)設想了這樣一個烏托邦,於1999年由北加州、俄勒岡州和華盛頓州這幾個西北部州宣佈獨立後合併創建,該小説為嬉皮士反主流文化提供了一個更温和的巴爾幹化美國願景。
我們應該多麼嚴肅地看待有關美國爆發新內戰的言論?我覺得不用太當真。最好將其理解為對傳統政治的象徵性寓言,“內戰”雙方射出的子彈僅僅象徵着選票,正如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國科幻電影中,巨型變異螞蟻或外星入侵者象徵着共產主義或企業中的從眾文化。
然而,即使作為政治性寓言,如今關於內戰的言論也完全理解錯了現代美國。雖然我們的國內政治分歧依舊勢如水火,但這並不會演變成不同州之間的內戰,而是表現為各州內部的“內戰”。
1861至1865年的美國內戰發生在一個與今天截然不同的時代,前者甚至可以被視作美國的“中世紀”。在19世紀,以擺脱了英國、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統治、贏得獨立卻又不穩定的後殖民國家為代表,西半球面臨更廣泛的動盪與不安。中美洲聯邦共和國(1823-1841年)分裂成了現在的哥斯達黎加、薩爾瓦多、危地馬拉、洪都拉斯和尼加拉瓜等國。1836年,英美定居者和當地的提加洛人(Tejanos,原籍墨西哥的得克薩斯人)結盟,使得克薩斯從墨西哥贏得獨立。直到1845年被美國吞併前,得克薩斯一直是一個主權國家,後來還在1861年至1865年期間加入了短命的南部邦聯。
在1864年至1870年的三國同盟戰爭中,巴拉圭將近一半領土拱手讓給鄰國;在1898年的美西戰爭中,美國從西班牙手中奪走了古巴、波多黎各、菲律賓和關島。在那之後,儘管拉丁美洲發生過多次政變、革命和起義,西半球再也沒有出現過改變國家間邊界的嘗試。現代化和工業化將昔日孱弱、不穩定的政權變成了更加穩定的國家。即使在美國最動盪的時期,國家真正分裂的可能性也很小。推崇種族隔離制的政客與結盟的白人至上主義者宣稱基於捍衞民權而發動往往十分暴力的“大規模抵抗”,其目的是為了維護19世紀末建立的吉姆·克勞(Jim Crow)式種族壓迫秩序,並不是為了再續美國南方早已失敗的獨立進程。
誠然,如今聯邦政府的權威受到了質疑,有時是被代表不同政治派別的城市和州政府挑戰。民主黨政治機器在自己的地盤上運營所謂的“庇護城市”(sanctuary cities),他們堅信非法移民帶來的人口增長有助於維護其政治主導地位,因此經常命令當地的執法部門拒絕同聯邦移民執法機構進行合作。與此同時,圍繞得克薩斯州政府是否有權在得州-墨西哥邊境線協助開展聯邦移民執法活動,聯邦法院也已經介入。拜登政府和大城市民主黨人反對這樣做,恰恰因為(得州政府的行動)可能會有效遲緩非法移民滲透進美國的速度。但這背後都是圍繞管轄權的爭議,其根源在於對國家移民政策主導權的爭奪。加利福尼亞州和得克薩斯州都沒有要脱離美國獨立的意圖,也沒有打算加入聯合國、發行本州貨幣或者派獨立代表隊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
事實上,美國區域兩極化的現象正在消退。內戰後的一個世紀裏,美國兩黨政治體制都深受那場衝突的影響——共和黨代表當時的北方與聯邦,民主黨主要代表當時的南方地區並建立了邦聯。上世紀70年代,我曾問過一位得州的反進步主義民主黨人,既然他如此保守,為什麼不加入里根的共和黨。他答道:“我們投票的方式正如我們開槍射擊那樣一成不變。”
然而,過去半個世紀以來,兩黨的選區基本盤已經對調,或者換句話説,代表北方和南方利益的兩個黨只是交換了名稱,其本質沒有改變。如果不考慮具體政策,特朗普的共和黨相當於安德魯·傑克遜(Andrew Jackson)、威廉·詹寧斯·布萊恩(William Jennings Bryan)、富蘭克林·羅斯福(Franklin Roosevelt )和林登·約翰遜(Lyndon Johnson)的政黨:這些歷史領袖代表了由美國南方農村民眾、中西部民眾和東北部“白人族裔”工薪階層組成的聯盟。而拜登的民主黨則立足於新英格蘭、中西部和西海岸那些由新英格蘭北方新教徒定居的一部分地區,曾經這裏都是支持原共和黨的選區。
但是,即使目前這種藍色代表民主黨州、紅色代表共和黨州的模式,也給人造成了美國州與州之間政治分裂的誤解。基於郡縣劃分的選區地圖顯示,實際上並不存在純粹的藍色或紅色州。相反,從東海岸到西海岸,只有一個個藍色的大都會“島嶼”孤單地漂浮在一片“紅色海洋”中。

2020年美國總統大選基於不同郡縣的結果,紅色為特朗普獲勝選區,藍色為拜登獲勝選區
絕大多數美國學者與記者都屬於僅佔總人口一小部分的進步主義城市民主黨人,他們將這種現象形容為“城鄉差別”,暴露了自己與現實的脱節,彷彿絕大多數共和黨選民都是農民或小城居民一樣。
事實上,美國主要的政治分歧集中在都市圈內部。在人口密集的市中心和昂貴的內郊區,那裏居住着受過大學教育的精英、數量高到不成比例的外籍傭人與服務業工作者;在更便宜的外郊和遠郊,居住着來自各個族裔的絕大多數工薪階層美國人。靠着父母的信託基金或非政府組織薪水、住在市中心微型公寓裏的文藝青年可能會對外郊和遠郊地區的“野蠻生長”感到嗤之以鼻。但是,對於各族裔的工薪階層來説,在低人口密度的社區擁有一套住房仍然是實現美國夢的關鍵定義。
美國的階級分化之所以表現為地域上的分隔,僅僅是因為其政治體制是建立在地方政府、國會選區和各州層面開展的參議院選舉之上。大城市和大學是民主黨的天下,只是因為大部分經濟和社會精英居住在那裏;當共和黨代表富人和受過大學教育人士時,同樣這些地區也會投票給共和黨。與此同時,在這個國家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大都會區,傾向於支持共和黨的工薪階層都居住在外郊和遠郊。
這是當代美國最重要的政治鬥爭。一場新的美國內戰將在每個都市的社區之間展開。比方説,支持左翼民主黨人、貧富高度分化的紐約曼哈頓行政區,同以工薪階層、中產階級為主,傾向於投票給共和黨的行政區(比如史丹頓島、部分皇后區與布魯克林區)之間開戰。顯然,一場紐約市的“內戰”不會持續太久,一旦從外圍行政區通勤並傾向於投票給共和黨的工薪階層,如警察、消防人員、護士、建築維修人員放棄曼哈頓,使其陷入無政府狀態,這場“內戰”很快就會結束。如此一來,那些無法逃往自己在漢普頓(紐約市長島東端地區)第二套房產避難的富人們將不得不蜷縮在曼哈頓的高層住宅中,任由罪犯和劫掠者佔領街道,燒殺搶掠……
我現在已經有一個電影劇本的構思。在和經紀人溝通之前,這裏就不多説了。
(原文於4月8日發佈在英國UnHerd網站評論版,原標題:“美國內戰將在哪裏打響?” Where will America’s Civil War be fou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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