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sa難以進入中國市場,是因為中國的“科技民族主義”嗎?-冬曉
guancha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冬曉】
這個五一假期,來華旅遊的外國遊客會發現支付方便了許多。
在北京,這個五一假期,5A級景區的外幣POS機增加布設73台,4A級景區增加布設330台。
在蘇州,各個地鐵站的售票窗口,都增加了醒目的支持外卡支付的標誌。外籍人士刷自己國家的銀行卡就可以買地鐵票。
從全國來看,今年以來重點城市重點商户外卡受理覆蓋率持續提升,北京市、江蘇省超80%的重點商户可受理境外銀行卡,深圳、廣州重點區域境外銀行卡受理覆蓋率超90%。
這一切,都和今年4月中國人民銀行、商務部、國家外匯管理局聯合印發《關於進一步優化商業領域支付服務 提升支付便利性的通知》有關,其中特別提到要更好滿足老年人、外籍來華人員等羣體在商業領域多樣化支付服務需求,保障消費者支付選擇權。

新聞報道《疏通支付“最後一公里 ” 讓境外遊客在化消費更便捷》的視頻截圖 圖源:央視網
可以看出,這項通知針對的就是最近一段時間來,圍繞外籍來華人員在中國大陸地區使用移動支付時遇到一系列難題而引發的網絡討論。彼時有網友指出,中國人習以為常的支付方式,如支付寶、微信等軟件綁定銀行卡掃描二維碼,對於初次來華的外籍人士不夠友好,他們更習慣使用Visa、萬事達等信用卡,但很多商鋪不提供對應的收款服務。既然開放了相關的免籤政策,賺人家的錢,那就應該提供相應的支付便利,方便他們在華消費。
其中,有部分論調不知是出於渾水摸魚的意圖,還是相關知識的匱乏,將矛頭指向中國銀聯,言之鑿鑿地稱,為了在未來將境外的支付機構徹底趕出中國,某些方面故意通過更改芯片的方式,讓原本可以同時走銀聯和Visa(或萬事達)兩種支付通道的雙標信用卡,喪失了Visa的支付功能。“雙標卡不在,市場上只有單標卡”,並在此基礎上得出結論,這樣尷尬的局面,正是某些部門只重眼前利益,而無長遠大局觀的短視行為造成的。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雙標卡在中國市場的出現和消失都有其獨特的歷史背景,且經歷了一個相對漫長的多方博弈過程。看起來,在台前站着的中國銀聯和Visa,爭的是中國廣闊無垠的支付市場,是全球每年以6%的速度增長的鉅額營收,實際上,在背後隱藏的,仍是我們老生常談的,中美雙方為打造自己金融安全的堡壘而暗中進行的一場沒有硝煙卻關乎前途的殊死較量。
毫無疑問,信用卡是二十世紀最具創新力的金融發明之一,其所藴含的力量和重要性遠遠超出大多數人的想象,而要理解這其中奧義,就必須從支付的本質説起,從信用卡的發明和成功説起。
像呼吸一樣
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很少擔心如何行使自己的支付權利,畢竟它那麼簡單,付給他人(或商鋪、機構)現金,或者通過網絡進行銀行轉賬就能輕鬆搞定,故而,人們更多地會去談論收入、債務、儲蓄等看起來更為實際的煩惱。
正是因為支付系統運轉得如此流暢,以至於一般人很少在普通的生活場景中對它的存在有所感悟。舉個例子,當一名樂迷在網上爭搶某歌手的演唱會門票,卻在付款階段被不斷報錯導致最後錯失到現場一睹偶像風采的機會之時,他就能深刻體會到一個良好的支付系統對他的生活甚至生存是多麼的重要——在這裏,演唱會門票這一商品完全可以替換成日常生活的必需品,比如水、電、燃氣。
而看得再大一點,人們可以嘗試着把行使支付權利的主體從個人看成一個企業、一個組織、乃至一個國家,而它為了生存所必需的物品也不妨換成能源,如石油、天然氣,武器,如艦艇、飛機。

(1959年美國運通發行的信用卡 圖源:時代週刊)
根據統計數據,信用卡是僅次於現金的最大支付工具,也是最為全球化的單一支付工具。第一張信用卡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誕生在美國紐約,自此便一發不可收拾,開始了急速擴張。當下,每秒約有一萬張信用卡在進行支付,且它的使用量仍在以每年10%的速度增長。
世界最大的信用卡組織Visa的前身(如果加上借記卡,那麼銀聯已經超過Visa成為了世界上最大的銀行卡支付組織),美洲銀行信用卡(BankAmericard)通過三個設計,為信用卡的大獲成功注入了史無前例的力量。一是允許客户不用在月底一次性付清全部欠款,可以滾到下個月,二是開放系統,向其他銀行發放美洲銀行信用卡的使用許可,引入了“四角模式”——即持卡人、商家、髮卡銀行和收單銀行,三是推出了交換費,由信用卡網絡設定好的比例,髮卡銀行通常會用這筆收入為信用卡的用户設定一些福利,機場休息室、航空里程的累積都是如此。
拋開略微複雜的支付過程,只看最終的結果,用户使用信用卡消費時,除了商户會收到一筆購買產品的費用外,髮卡銀行和收單銀行也都會因為參與處理這筆交易而獲得不同比例的交換費,而這一費用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包括地理位置、商家類型、卡種等。
各大信用卡組織通常把交換費設定為交易價值的1%-3%。從表面上看,似乎不多,但考慮到只要發生交易,參與其中的銀行便能從裏面獲得一部分固定分成,其累積起來產生的利潤是非常巨大的,更別提如果不選擇當月結清滾到下個月延期支付而產生的利息。
娜塔莎·德特蘭和戈特弗裏德·萊伯蘭特在《支付的故事》一書裏,是這樣生動地解釋信用卡組織工作原理:如果一家一家的銀行是彼此分離的車站,那麼Visa和萬事達等信用卡網絡就是鏈接車站的鐵軌,交易發生時,它們在商家和銀行間傳遞信息,並把錢從髮卡行“轉賬”到收單行,從中賺取利潤。
如今Visa和其他信用卡網絡的主要收入除了向髮卡機構(主要是各家銀行)徵收外匯費和年費外,還包括了保證信用卡正常運轉的計算機處理和通信業務。2020年《經濟學人》刊登的一篇文章裏這樣寫道:“儘管股價暴跌,Visa,一家不起眼的支付處理公司卻崛起為世界上最有價值的金融服務公司。”雖然,作為信用卡網絡的Visa曾經被多家美國銀行共同擁有,但今天它的估值已經遠超於其中的任何一家。
乘着全球化的東風,在五十多年的發展過程中,Visa和萬事達征服了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國家和地區,慷慨地將這些國家和地區的本地銀行納入到自己的系統之中,並將多個國家的支付網絡連接在一起。
2016年,Visa以212億歐元的價格從歐洲人手裏拿下了歐洲Visa的所有權,而萬事達早在2002年就併購了歐陸卡,且在不久後又豪擲7億英鎊收購了英國支付系統商VocaLink的網絡。
歐盟官員們長期以來懷揣的建立單一歐洲支付體系的夢想,終於在千禧年後迎來了命中註定的破碎,兩家來自美國的公司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將整個歐洲市場瓜分了個一乾二淨。
一些惱羞成怒的歐洲銀行在2020年仍試圖奮力一搏,聯合推出了歐洲支付計劃項目,宣稱將為全歐洲的消費者和商家創建統一的支付解決方案。不過在Visa和萬事達牢不可破的統治下,並沒有多少實質性發揮。

(自歐洲支付計劃項目成立以來,其成員已經縮減 圖源:路透社)
世界上最為人所熟知的六大信用卡組織分別為Visa、萬事達、美國運通、銀聯、日本信用卡株式會社(JCB)和大萊卡,除銀聯來自中國、JCB來自日本外,其餘四家信用卡組織都來自美國。銀聯是唯一一家在千禧年後才成立的信用卡組織,剩下的那五家都是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前後成立並投入實際業務運營的。
無論以哪一種方式衡量,發展到今天的銀聯都已經十分的強大。根據新華社在2020年的報道,銀聯全球受理網絡已經延伸至179個國家和地區(儘管主要業務仍在中國),境內外累積發行超過90億張,被數百萬的商家所接受,2022年,銀聯在境外的發行規模累計突破了2億張。
儘管在國際市場的佔有率上仍有差距,但目前在國內的信用卡支付領域,銀聯是絕對的王者,其所發行的信用卡數量,已經超過了Visa和萬事達兩家國際信用卡組織巨頭的總和。
由此可見,在全世界支付行業呼風喚雨的國際信用卡巨頭在中國的業務發展並不順利,為了攫取更大的市場利潤,Visa與中國銀聯早在2010年就爆發過一次激烈的正面交鋒。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裏,雙方有過短暫的合作,但更多的仍是對抗,而這背後折射出來的則是中美兩國國力的動態變化。
先翻臉的Visa
2002年3月,經國務院同意,中國人民銀行批准,在合併18家銀行卡信息交換中心的基礎上,85家共同機構出資成立了中國銀聯,總部位於上海。
此時距離中國加入WTO(世界貿易組織)才剛剛過去了四個月。

(2001年中國簽署加入世貿組織協議 圖源:新華社)
中國在加入WTO時承諾會開放金融市場,在這一節骨眼兒上成立中國銀行卡發行組織的寓意不言而明。採取更加開放的姿態擁抱世界,並不意味着要徹底放棄自己在金融安全上的考量,儘管千禧年過後,盲目樂觀的態度和地球村一家人的概念在世界各國民眾心中一時佔據了相當的有利地形。
我國當時的監管政策規定,國內清算市場不對境外信用卡組織開放,因此Visa和萬事達之類的國際信用卡組織如果想在中國發行銀行卡,就不得不同銀聯合作,推出帶有自己標識和銀聯標識的雙標卡。
雙標卡的運行邏輯並不複雜,在國內向商家支付人民幣的時候走銀聯的結算通道,在國外(少部分情況下也會出現在國內支付外幣的情況)向商家支付外幣的時候走國際信用卡組織的結算通道。當時很多國人申領雙標卡,主要為的就是在外工作旅遊時,可以便利地進行支付。然而,隨着中國信用卡市場飛速增長,以及銀聯慢慢將業務範圍從國內伸展到國外,一直在中國市場不温不火沒有撈到多少油水的國際信用卡巨頭終於坐不住了。
2010年6月2日,Visa率先發難,在中國銀聯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向全球會員銀行發函要求,從當年8月1日起,凡是在中國大陸境外受理帶Visa標識的雙幣種信用卡時,不論是刷消費還是ATM提現,都不得走中國銀聯的清算通道,否則Visa將重罰收單銀行,第一次將罰款5萬美元,如若不知悔改,則每月再罰款2.5萬美元。
Visa做出此舉的目的非常清晰明瞭,就是為了錢。按照以前設想的中國用户消費場景,應該是Visa主外,中國銀聯主內,此雖為無奈之舉,但大家好歹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守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 作為時代特定產物的雙標卡 圖源:東方IC)
2008年,北京奧運會順利舉辦,中國銀聯也開始大力推行國際化,在部分國家的商鋪建設自己的支付網絡。於是,既有的格局發生了變化,原本只在國內市場進行清算的中國銀聯,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慢慢地將市場擴展到國外了,而這一部分的利益在Visa看來應該屬於自己。
“憑什麼你的那塊我分不到,而我的這塊你還想搶”,在類似心態的加持下,Visa為了收復自己在境外支付的“失地”,竟蠻橫地對全球會員銀行下達指令,關閉銀聯在境外的清算通道。
此舉造成的後果就是消費者在境外採買時可能要支付更多的費用,因為銀聯在境外的結算,是直接把外匯轉換成人民幣,結算匯率是按照中國國家外匯管理局公佈的當日人民幣的匯率中間價為基準,免收貨幣轉換費。
而境外的清算通道關閉後,持卡人只能用Visa的通道進行結算,首先需要將消費額從當地的貨幣轉換成美元,再用美元兑換人民幣,其中的結算匯率由Visa根據當日全球的匯率進行綜合而定,此外還要加收1%-2%的貨幣轉換費。
中國證券報記者曾在事發時致電中國銀聯,得到的答覆是,Visa無權對支付通道進行限制。
隨後,Visa國際組織亞太有限公司負責公司事務的總監,在面對新快報的採訪時表示,此前外界盛傳的“Visa將從8月開始封殺銀聯”的消息並不準確,因為Visa沒有一個明確的時間表,但同時他又辯解稱,Visa確實有要求合作的收單銀行走Visa的清算通道,不過這不是在針對中國銀聯或某個特定的銀行組織,而是要確保持卡人的安全體驗。
問題在於,當時Visa除了同中國銀聯合作發行過雙標卡,還有哪家信用卡組織呢?嘴上説着不是針對誰,但擺在桌子上的選項卻只有一個,答案自是昭然若揭。
有趣的是,面對Visa下定決心要和銀聯“撕破臉皮”硬剛到底的態勢,彼時國內的部分輿論在分析Visa此舉是唯利是圖之外,也有對其多年來無法獨立在中國境內開展人民幣清算業務而產生怨氣的理解和同情。
彼時就有專家在媒體採訪中表示,我國的卡組織在海外積極擴張的同時,也應該適度地放開國內市場,包括清算渠道,這樣才能做到互利互惠,增強國際合作,減少國際摩擦,同時,中國銀行卡市場由銀聯獨大壟斷,從長久看也不符合市場可持續發展的規律。
Visa在國內市場搶不過銀聯,尚可説是有政策主導的因素,但在國外的支付中也被銀聯逐漸蠶食(特別是在東南亞地區),歸根到底是消費者的自主選擇造就了市場天平的傾斜。

(外媒標題:《中國與 Visa 和萬事達的鬥爭走向全球》 圖源:金融時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2010年9月15日,在Visa和銀聯境外清算通道爭端開始三個月後,美國政府終於下場了。
奧巴馬政府稱中國人民銀行自2001年加入世貿組織以來,為國際信用卡組織進入中國市場設立了諸多限制,使人民幣支付交易由中國銀聯壟斷,這是對外國供應商的歧視,違反了中國入世時開放金融市場的承諾,因此訴諸WTO爭端解決機制,向中方提出磋商要求。
2011年,中美雙方磋商無果後,奧巴馬政府提請WTO成立專家組進行裁決。
在設立專家組請求中(即通俗意義的起訴書),美國方面總共提出了24項訴訟主張。2012年7月16日,WTO發佈了報告,專家組裁決支持了中方13項法律主張,支持了美方11項法律主張。和西方媒體預判的不同,中美雙方都未再就此裁決提出上訴。歷經兩年的扯皮拉鋸,圍繞電子支付展開的這場爭端終於落下了帷幕。
彼時恰逢2012年美國總統大選,白宮發言人傑·卡尼稱:“本案的勝利凸顯出,對抗中國不公平的貿易做法是本屆總統的重點工作,這是美國贏得的又一項判決。”且多次在公開場合炫耀,奧巴馬執政的三年多時間裏在WTO對中國發起的貿易訴訟案數量,是小布什執政時期的兩倍還多,打擊中國所謂的不公平貿易行為是當屆政府的一項優先工作。
與此同時,中國商務部條約法律司負責人則發表談話,專家組裁決駁回了美方關於涉案措施使銀聯成為唯一服務提供者的指控,認定涉案措施沒有禁止外國服務提供商進入中國市場。專家組還駁回了美方關於外國服務提供商可以通過跨境方式提供電子支付服務的主張,並認定外國服務提供商在中國設立商業存在,必須滿足中方服務貿易減讓表的有關設立要求。中方對專家組上述裁決表示歡迎。
在核心議題上,對美方,專家組駁回了其涉案措施禁止國外服務商進入中國的主張;對中方,專家組裁定涉案電子支付服務屬於中方加入WTO時承諾的開放“所有支付和匯劃服務”,頗有各打五十大板,誰也不想太得罪的味道。
然而,正是這樣一場13:11的勢均力敵的較量,在西方媒體的報道口徑中卻統一成了中方的大潰敗。

(外媒標題:《美國贏得世貿組織中國銀行卡壟斷案》 圖源:路透社)
彭博社發文稱,美國的Visa、萬事達和運通公司獲得了WTO裁決的支持;英國廣播公司則認為這一裁決會迫使中國電子支付市場開放面臨壓力,有可能改變中國未來電子支付市場的格局。
金融時報的論調則更為浮誇,開篇第一句就是:“WTO裁定中國歧視國外電子支付供應商,這使得美國在圍繞中國市場準入的貿易爭端中取得了最新的勝利。”並在後文中引用了美國國家貿易代表辦公室法律總顧問蒂姆·賴夫的發言,稱電子支付的勝訴可能不會產生很大的政治影響,但會在美國全國範圍內增加約6000個就業崗位。同時,他還暗示奧馬巴政府會以更加積極的姿態對中國提起貿易訴訟。
根據西方媒體的報道,在與中國銀聯發生分歧之後的一年間,Visa沒有在中國開展任何新業務。更有甚者,如金融時報則不斷在相關文章中暗示這是來自中國政府的施壓,因為銀聯是中國政府支持的壟斷企業。
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同樣一篇關於Visa在華業務遇冷的文章裏,金融時報又在結尾處寫道,中國銀聯正在逐步擴大同萬事達和美國運通等公司的合作,就在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宣佈向WTO提起訴訟的同一天,萬事達表示,它們已經同銀聯簽署了一份諒解備忘錄,旨在“互惠互利的業務發展。”
對此,有分析評論指出,這是因為萬事達自身體量有限,不及Visa,這使得它更願意採取合作而非對抗的態度進入中國市場。
無價的傲慢
2014年10月29日,國務院召開常務會議,決定開放銀行卡清算市場,對於符合條件的內外資企業,均可申請在中國境內設立銀行卡清算機構。
2015年4月22日,國務院《關於實施銀行卡清算機構准入管理的決定》出爐,並從6月1日起正式實施,至此,進入中國已經超過30年的Visa和萬事達,終於有機會能夠從事人民幣的清算業務。

(國務院官網截圖)
2016年6月6日,中國人民銀行和中國銀行業監督管理委員會發布了《銀行卡清算機構管理辦法》,其中規定,對境內銀行卡清算體系穩健運行或公眾支付信心具有重要影響的,應當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設立法人,依法取得銀行卡清算業務許可證,以及銀行卡清算機構的註冊資本不得低於10億元人民幣。
這一管理辦法出台後,部分外媒將其解讀為,外國企業如果在華進行人民幣清算業務許可的申請,需要在當地成立合資公司。一年後,2017年6月30日,中國人民銀行發佈了《銀行卡清算機構准入服務指南》,進一步明確審批依據,受理機構和決定機構、申請和審批的具體流程等,這被認為是國際卡組織獲准進入人民幣清算市場的明確信號,Visa和萬事達隨即向人民銀行提交了申請材料。
然而,一年過去了,Visa和萬事達獲批人民幣清算牌照一事並未按照大眾設想的那樣發生,與之相反的是,路透社在2017年底撰文稱,根據三位知情人士的消息,Visa和萬事達等國外信用卡發行商被中國方面告知,必須要同當地公司建立合資企業,且不清楚外國人是否被允許合資企業的多數股權。
其中一位知情人士説道:“儘管這與中方對待其他領域的外國投資方式一致,但人們對獨資業務的期待越來越高,因為外國公司永遠不可能成為銀聯強有力的競爭對手。”言語之中仍在暗示中國出於對銀聯壟斷地位的保護,並不會批准國外信用卡發行商獨立獲得人民幣清算牌照。
金融時報等媒體隨後在2019年跟進報道,稱Visa的申請已經被擱置,該公司被非正式地要求在重新提交申請前,必須加強其同本地股權合夥關係。
央行支付司有關負責人在2019年1月14日對外媒熱炒的“Visa、萬事達入華進程受阻”進行了回應,中國已經建立了市場開放的相關法規,對內外資機構均規定了同等的准入條件和程序,萬事達曾於2017年提交過申請材料,但在2018年6月主動撤回,而Visa也早在2018年1月主動撤回了申請材料,並於當年4月再次提交,但鑑於其申請材料存在問題,央行正在請該公司提交補充材料。
對此,有媒體找到Visa請求核實,得到的答覆卻是不予置評。
與此同時,一個不容被忽略的事實是,2019年,中國人民銀行批准了國付寶股權變更申請,貝寶(Paypal)通過旗下的美銀寶收購了國付寶70%的股權,成為我國境內首家外資支付機構;2020年,中國人民銀行向美國運通合資公司連通(杭州)技術有限公司核發了銀行卡清算業務許可證,美國運通成為了首家獲得國內銀行卡清算業務的外卡機構。
更扎心的還在後面,2023年11月20日,萬事達在自家官網上高調宣佈,萬事達合資企業萬事達信息技術(北京)有限公司已經獲得正式批准,在中國開展國內銀行卡清算活動。

(早在2020年,央行就已經批准萬事達的籌備申請 圖源: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官網)
至此,沒有獲得人民幣清算牌照的信用卡巨頭,只剩下了Visa。
2016年,Visa中國區總經理於雪莉在接受採訪時曾表示,他們非常高興看到國務院決定開放支付清算市場,自己內部也已經在做非常多的準備來申請人民幣的支付清算牌照,不敢説第一個,但他們希望最起碼能夠第一批拿到。
2019年,Visa亞太區總裁柯如龍面對記者提問,曾經如此暢想Visa未來在中國的發展策略:“Visa在中國市場的發展必須要採取和其他國家不同的策略,適應中國移動支付優先的環境,並符合中國的法律法規”,他坦言,幾年前Visa的想法還不是這樣:“那時候,我們認為在美國奏效的方法,在其他國家也會奏效,但現在,我們認為這個想法是錯誤的。”
金色的武器
2020年1月15日,在特朗普執政任期內,中美雙方在華盛頓白宮簽署了《中美第一階段經貿協議》。其中,在第四章金融服務4.4條電子支付服務的部分裏,中方承諾中國在美國電子支付服務提供者,包括尋求以外商獨資實體身份開展經營的提供者,提交籌建銀行卡清算機構的任何相關申請後5個工作日內應予以受理……中國在美國服務提供者報告其已完成籌備工作後不遲於1個月內,應受理此服務提供者的牌照申請,包括萬事達、Visa或美國運通的任何牌照申請,並應就該申請做出決定,包括對不利決定,與之對應的是,美國確認給予中國電子支付服務提供者(包括銀聯)非歧視待遇。

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中美全面經濟對話中方牽頭人劉鶴與美國總統特朗普展示協議文本 圖源:新華社
時至今日,該協議常被西方媒體拿來作為批評中國金融市場開放度不夠的論據——你明明承諾了接受外商獨資實體的申請,你也表示會積極溝通予以回應,現在怎麼可以在得到了美國予以中國電子支付服務提供者非歧視待遇的慷慨下,依舊使用手段將外資企業,如Visa排除在中國市場之外呢?
首先,需要明確的一點是,所謂的在市場準入限制上的對等,從未真正存在過。現如今世界六大銀行卡組織,有四家是屬於美國,剩下的兩家,一家屬於日本,另外一家才屬於中國。當中國銀聯在千禧之交誕生之時,Visa已經走過了四十多年的發展路徑,牢牢地佔據了先發市場。
在一篇題為《中國銀聯基於商業生態系統的發展研究》的論文中,作者趙葆軍一針見血地指出,依託雄厚的資金實力,Visa等國際卡組織在全世界範圍內採取收購兼併當地轉接機構、收單數據處理公司、互聯網支付機構等方式提高對產業鏈核心環節的控制。而在新興市場,則通過介入居民身份證、社保等政府基礎設施項目進行佈局,提高銀聯進入新興市場門檻。在新型支付領域,藉助新技術手段,加速發展手機支付,互聯網支付等高成長性業務,在新型支付行業形成新的壟斷優勢。通過掌控標準的制定權,建造行業進入的壁壘,由此限制競爭對手的發展。
如果説2010年Visa單方面宣佈關閉境外銀聯的結算通道引發了雙方分道揚鑣的討論,那麼2016年Visa對在中國發行銀行卡必須符合中國人民銀行3.0技術標準的牴觸,則是宣告雙方在此後的合作關門已經徹底關閉。
1979年,時任Visa首席執行官的迪伊·霍克宣佈,自1980年4月後發行的所有Visa卡背後必須貼有磁條,自此帶有磁條的Visa信用卡開啓了一個絕對統治的時代。此後,隨着技術的不斷進步,芯片技術(新的支付標準會為每筆交易生成一次性的數據)也被用於信用卡的生產和製造當中,先是在歐洲獲得了推廣,接着中國也跟上,開始試圖逐步淘汰磁條卡。
美國在芯片卡普及上可謂是步履蹣跚,身為全球最大信用卡組織的Visa更是抱怨這樣會推高他們的制卡成本。明明是基於安全考量才採用新技術標準的舉措,被西方媒體再一次扭曲為是將Visa擠出市場的卑劣手段,金融時報甚至將此稱為“中國科技民族主義”。
儘管Visa風險產品副總裁斯蒂芬妮·埃裏克森在2016年接受今日美國採訪時表示,帶有芯片的信用卡和借記卡可以將盜刷風險降低近20%。
倘若Visa的行事風格只是依照了利益最大化的原則,那麼讓市場的歸市場未必不是個可以考慮的選項,但更嚴峻的問題在於,依託貨幣霸權,某些支付系統會被某些國家用作武器。
自始至終,支付系統和政治都是高度綁定的。
2022年,俄烏衝突爆發,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迅速對俄羅斯施加制裁,在金融領域,Visa、萬事達和美國運通迅速跟上,先後宣佈暫停在俄羅斯的業務。
Visa在一份聲明中表示,它們將立即開始與在俄羅斯的客户和夥伴展開合作,在未來幾天停止所有交易。一旦這一過程完成,在俄羅斯發行的Visa卡交易將不再在國外有效,而在世界其他地方發行的Visa卡也不再在俄羅斯境內有效。
儘管Visa在俄羅斯國內的業務部分並未被關閉,民眾仍然可以在使用Visa的銀行卡進行交易轉賬(通過俄羅斯國內的運營商),但該消息的發出短時間內還是在莫斯科街頭引發了一定程度的擠兑。然而,因為有克里米亞的前車之鑑,俄羅斯在過去幾年間已經逐步重塑了自己的支付系統,在這一次的制裁中並未受到致命的打擊,但並不是每個被美國製裁的國家都這麼幸運。

(2020年,在俄羅斯發行的借記卡和信用卡中,Visa 和萬事達卡佔該國支付交易的74% 圖源:塔斯社 )
在此之前,俄羅斯的支付市場一度由Visa和萬事達把持。
2022年4月,中國銀聯暫停了與俄羅斯的合作。在六大信用卡組織集體中止在俄業務背後起到主導作用的,仍然是美元。
坐擁世界儲備貨幣地位的美元為美國帶來了“過度特權”,它主導着外匯市場,幾乎是所有其他貨幣之間進行交換的全球中心。在很大程度上,支付都是一個單一的全球系統,而存在於該系統的諸多風險中,美國對無節制地展現其金融實力的熱情便是其中之一。
美國揮舞金融大棒的行徑引起了諸多國家的警惕,根據CNBC印尼版網站的報道,印尼總統佐科在雅加達一場公開活動上表示:“要當心啊,我們必須記住美國對俄羅斯實施的制裁,萬事達和Visa卡可能會成為問題。”佐科還説,印尼本土銀行發行基於本土支付網絡的信用卡,有助於提高國家金融交易獨立性。
印度尼西亞的人口數量排在世界第四位,獨立安全的支付系統對其國民生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美國人對只有把支付系統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裏才能擁有安全感的認知非常清晰,2022年由參議員羅傑·馬歇爾和迪克·德賓首次提出了《信用卡競爭法》,它要求美聯儲創建一份名單,列出構成國家安全風險的支付卡網絡(包括中國銀聯),並將其排除在美國信用卡市場之外,從而阻止中國對美國支付網絡的滲透。
這是一個極其嚴肅的問題:誰擁有、控制和投資我們背後的渠道至關重要。
讓它降落
現在,回到現實的問題中來,來華境外旅客的支付困境產生的根本原因到底在哪裏?
從信用卡支付上看,多數的大型商鋪和酒店都能提供完整的信用卡服務,不論是Visa和萬事達,對於小型商鋪和個人經營者來説,開通國際卡的支付渠道需要另外繳納一筆費用,而這筆費用和他們因此獲得收入相比,顯得過於微不足道,此外Visa等境外支付組織的交換費率也遠比銀聯要高。
畢竟開在小區裏的包子鋪和辦公樓裏的咖啡站,運營一年都未必能遇上一個刷Visa信用卡買早餐的外國消費者。
而在移動支付方面,微信和支付寶也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對外國消費者的支付便利做出了最大的努力。2023年7月,中國兩大移動支付巨頭微信和支付寶就宣佈恢復支持境外信用卡綁定,萬事達也在稍早宣佈,海外持卡人可以將信用卡或借記卡關聯到支付寶數字錢包中,從而實現當地化的支付體驗。2019年,微信就已經開始境外客户綁定國際卡的試點消費,例如中國鐵路12306售票平台、京東、攜程等。
部分個體商户在對該類移動支付賬户收取款項時,可能會出現支付失敗的情況,這同樣是由商家或支付渠道沒有開通境外信用卡的收費服務導致的,所以從根本上看,這仍是一個消費者在市場中自由選擇的問題。
國人針對移動支付的討論除了便利性,還有隱私權益,在中文互聯網上流傳已久的一個古怪論調就是外國人比中國人更看重隱私,要他們綁定信用卡在微信和支付寶,需要上傳身份信息,而這是他們從情感上無法接受的。
且不説從國外信用卡盜刷率高得離譜的現實上看外國人多麼愛隱私的觀點有多麼站不住腳,不需要身份認證就能綁定信用卡並使用其支付很容易催生各類金融犯罪。便利是支付的一項需求不假,但安全始終是一條不能被跨越的紅線。
至於中國商家不接受現金消費的難題,只能説,與對方是不是外國人無關,在數字支付佔據中國主流市場的當下,這並沒有太好的解決方案。
簡而言之,國際卡在華支付困難是多方面因素導致的,但總體上仍是市場選擇的結果。將其粗暴地認定為是極端民族主義情緒作祟而釀成的苦果,既不符合基本的事實,也不符合基本的邏輯。
在這場互聯網討論發酵的過程中,有一個被忽略的事實(不論是刻意的還是無意的)反而更值得人深思。擁抱Visa等於擁抱國際、擁抱世界的思維模式,究竟是如何產生並根植於一部分人心中的,特別是考慮到Visa是個地地道道的美國公司。

(Visa經典的藍金配色Logo 圖源:視覺中國)
關於自己是土生土長美國造的出身,Visa並未做任何掩飾,其標誌性的Logo選擇藍金配色就足以説明——美洲銀行當年發行的第一張信用卡採用了相同的配色,據説,藍色和金色分別代表了其總部所在地加利福尼亞的標誌性藍天和山丘。
聽,千禧年時的風如此耳語:“美國的就是世界的。”
現在,在極端保守主義回籠的當下已然換了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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