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爾曼:臨陣換帥,普京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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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安東·尼爾曼,翻譯/ 薛凱桓】
2024年5月12日,普京解除了尼古拉·帕特魯舍夫的俄羅斯聯邦安全會議秘書職務,由長期擔任俄羅斯國防部長的謝爾蓋·紹伊古接任,帕特魯舍夫將“調任其他職務”。紹伊古自2012年11月6日起擔任俄羅斯國防部長,至今已近十二年。在他被“調離”後,普京任命了安德烈·別洛烏索夫為新任俄羅斯國防部長。
俄羅斯此次的人事變動,是普京新一任期開始後的一次重要人事調整,也是俄烏衝突爆發以來俄羅斯政府高層職位的首次大規模變動。從5月10日開始,俄軍開始向哈爾科夫發起進攻,僅在5月11日一天,俄羅斯就宣稱佔領了該地區的六個村莊。
在大規模軍事行動開始之後“臨陣換帥”,這似乎並不符合軍事理論的常規。俄羅斯此次撤換紹伊古的決定,不僅與當前俄烏衝突的局勢緊密相關,其背後還藴含着更為深遠的政治考量。

普京出席5月9日在俄羅斯莫斯科紅場舉行的俄羅斯紀念衞國戰爭勝利79週年閲兵式。圖源:MAXIM SHIPENKOV/澎湃影像
軍事改革
提及紹伊古,就不得不提起俄羅斯自2008年以來的軍事改革。
冷戰結束後近二十年間,俄羅斯軍方對變革持抵制態度。蘇聯時代的思維方式、官僚的既得利益、俄羅斯長期軍事化的政治和社會結構,以及俄羅斯國防部的高度自治權,這些因素共同阻礙了軍事改革的步伐。
2008年俄格戰爭後,俄羅斯國防部推出了一系列大規模的軍事改革措施。這些改革在2014年克里米亞和頓巴斯衝突,以及2015年後在敍利亞的軍事行動中,都展現出了其有效性。然而,俄烏全面衝突的爆發,再次凸顯了俄軍存在的嚴重問題。
俄羅斯國防部與其他國家的軍事管理部門有所不同。以美國為例,美俄兩國選擇了不同的軍事指揮模式:美國採取的是相對分散的模式,而俄羅斯則高度集中。
俄羅斯國防部的職責和權力範圍極為廣泛,它“集中參與制定戰略、規劃和支援部隊、確定優先事項以及指揮和控制,所有這些工作都在一個組織內部完成”。俄羅斯的這種模式是典型的自上而下的決策方式,國防部根據總統的指示確定軍事上的優先事項並監督其實施。
因此,俄軍的“權力集中”模式極大地依賴於國防部官員的個人素質。這些官員被要求“在作戰戰略層面思考戰爭”,而國防部之外的執行層面則主要專注於戰術層面的改進。簡而言之,俄軍嚴重依賴國防部在戰略層面對戰爭進行研判,國防部掌握着決定部隊結構、武器生產和制定作戰概念的大權。
這種高度集中的模式有其利弊。一方面,它確保了決策的高效和延續性;另一方面,它也限制了自下而上的反饋,使得決策的科學性難以得到保障。在俄軍中,較低級別的軍官往往缺乏足夠的自主權和自由裁量權。在這種環境下,指揮官往往缺乏發揮主觀能動性的動力,這可能導致層層加碼的決策模式,甚至引發下層軍官的不滿情緒。
由此可見,俄軍的決策高度依賴於經驗豐富、判斷力強的技術型官員。在這個過程中,人的因素顯得至關重要。那麼,格拉西莫夫和紹伊古等人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為何紹伊古能夠穩坐俄國防部長之位長達12年,卻在哈爾科夫戰事一觸即發之際被撤換?
俄羅斯國防部不僅是俄軍的“主要管理機構”,更是俄羅斯政壇上一股舉足輕重的勢力。自2008年以來,由於西方國家及北約在俄羅斯周邊地區的擴張,俄羅斯的外交政策日益軍事化,傾向於用軍事手段解決問題。因此,俄羅斯國防部不僅具備一般國家軍事管理機構的結構和權能,還擁有影響俄羅斯國家安全領域決策的能力,以及左右外交、經濟活動的影響力。在政治權力方面,它遠超一般國家的國防部門。俄羅斯國防部的職能和權力反映了俄羅斯政治領導層和俄軍之間的相對權力平衡格局。
俄羅斯前國防部長紹伊古、前總參謀部長格拉西莫夫以及國防部與政府之間存在着一種微妙的“共生關係”:如果俄軍力量薄弱,國防部就不可能擁有強大的政治地位;如果國防部在俄政府中地位不高,就無法增加在國家安全體系中的影響力。在今天的俄羅斯政府中,除了普京之外,幾乎沒有人是重要且無法替代的。

5月9日,時任俄羅斯國防部長紹伊古出席於莫斯科紅場舉行的俄羅斯紀念衞國戰爭勝利79週年閲兵式。圖源:TASS/澎湃影像
紹伊古之所以重要,首先是因為他與普京關係緊密。自葉利欽時代以來,他就表現出了“忠誠執行命令”的特質。俄羅斯反對派曾在2004年有意扶持紹伊古與普京角逐總統選舉,但他選擇了無視反對派的邀請,並與普京保持步調一致。他的作風完全符合普京“軍隊忠誠於國防部,國防部忠誠於政府,政府忠誠於總統”的治理模式,也符合俄羅斯政壇“在俄羅斯,最重要的是你是否能接觸到最高層,即總統”的潛規則。格拉西莫夫的情況與紹伊古類似,他為人低調,很少接受採訪,在大政方針上也與普京保持高度一致。
其次,紹伊古的地位也深受俄羅斯政壇潛規則的影響。自從俄羅斯啓動軍事改革以來,“經濟人治軍”已經悄然成為俄羅斯政壇內一條不成文的潛規則,國防部長往往扮演了上台改革、下台背鍋的“工具人”角色。以俄羅斯前國防部長謝爾久科夫為例,他的經歷對於分析紹伊古當前的處境極具參考價值。
謝爾久科夫出身於税務部門,他上台後決心整頓俄國防部內部的資金流向問題,解僱了大量國防部中央機構的官員,轉而任用一些税務機關的官員來擔任這些職務,以實現對國防部官員的一定程度上的監督。
然而,這種改革措施觸及了許多人的利益,導致他遭受了強大的阻力。最終,在俄羅斯司法部門的壓力下,謝爾久科夫被迫接受調查。為了避免刑事指控,他選擇了主動下台,實現了“軟着陸”。隨後,同樣出身於經濟部門的紹伊古接任,繼續推進謝爾久科夫未竟的改革。
謝爾久科夫在某種程度上扮演了“背鍋俠”的角色,而接替他的紹伊古和格拉西莫夫則致力於讓所有人“放心”,以便在不引起過激反應的前提下持續推進俄羅斯軍隊的改革。紹伊古的軍改方向是“不計成本地選擇性地恢復蘇聯時代的軍隊建制”,這一方向符合普京整合權力、提高俄軍戰鬥力的政治目標。紹伊古和格拉西莫夫之所以能夠穩固其地位,主要原因在於他們得到了普京的堅定支持。
新的問題
隨着時間的推移,紹伊古的軍事改革逐漸暴露出其問題,特別是在俄烏衝突爆發後,針對俄軍暴露出的種種弊病,俄羅斯國內要求紹伊古下台負責的聲音愈發強烈。相當一部分俄羅斯人認為,紹伊古對信息的嚴格管控、過度注重情報價值性,以及迴歸蘇式建制的做法,是導致俄軍在2022年秋季遭遇挫折的主要原因。
俄羅斯輿論對俄國防部對烏克蘭抵抗決心的評估不足進行了嚴厲批評,指責俄國防部存在對烏軍將不戰自潰、澤連斯基會逃跑、俄羅斯將不戰而勝的“幻想”,並將這一切歸咎於紹伊古和格拉西莫夫提出的“不要訴諸最大武力,堅持有限行動、有限目標的策略,先取得政治成功再前進”的戰術。
因此,在2022年秋季遭遇挫折後,普京果斷決定進行“部分動員”並迅速對俄軍領導層進行了改組。蘇羅維金隨後主導俄軍在赫爾松部分地區撤軍,並開始利用無人機、導彈對烏克蘭進行精確打擊,有效地改善了俄軍的戰場態勢。在這樣的對比之下,紹伊古和格拉西莫夫再次遭受了廣泛的批評和指責。然而,由於俄羅斯特殊的政治生態和普京對二人的信任,他們的地位依然穩固。
真正的轉折點發生在瓦格納——普里戈任兵變的爆發。普里戈任及其僱傭兵集團“瓦格納”在十多年前開始嶄露頭角,並在俄國防部的大力扶持下獲得了快速發展。通過大量政府合同,普里戈任積累了鉅額資本。2014年第一次烏克蘭危機爆發時,瓦格納集團正式成立並參與了俄軍進駐克里米亞的軍事行動。在成立之初,瓦格納集團受俄國防部的嚴格管控,在俄羅斯軍事基地接受訓練,並在俄國防部的監督下使用軍用機場,其行動直接由格魯烏(俄羅斯聯邦武裝力量總參謀部情報總局)官員監督。例如,瓦格納集團的二號人物烏特金就曾聽從格魯烏官員伊萬尼科夫的命令。
然而,儘管瓦格納集團在初期還算聽從俄國防部的命令,但其野心已逐漸顯現。例如,瓦格納集團曾在非洲私自幫助普里戈任搶奪寶石礦。普京的初衷是讓普里戈任的瓦格納集團在俄國防部的總體控制下運作,但不正式成為俄軍的一部分,以避免許多國家軍隊出境駐外的法理問題。但這種做法從一開始就面臨着一個問題:沒有“編制”、缺乏軍紀導致瓦格納集團開始尾大不掉,甚至呈現出“軍閥化”的趨勢。
俄烏衝突爆發後,這一問題更加凸顯。2022年11月,俄國防部決定從赫爾松市撤退,這一決定引起了俄羅斯公眾的強烈不滿。普里戈任趁機利用他的電報(Telegram)頻道和個人社交媒體賬號積極煽動這種負面情緒。2023年1月,瓦格納集團收復了索萊達爾,普里戈任憑藉勝利之勢開始攻擊俄正規軍“按兵不動”、“剋扣彈藥”,首次將瓦格納集團置於俄正規軍的對立面。
普里戈任的高調公關引起了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他的“政治野心”也首次廣為人知。部分西方分析人士甚至認為他可能是普京的潛在政治對手,而另一些人則認為他可能是普京的繼任者。普里戈任本人也深信這些吹捧,試圖涉足政壇,並開始挑戰紹伊古的地位。
為了在政治上造勢,普里戈任將目標鎖定在巴赫穆特之戰上,並投入大量資源在俄羅斯媒體上進行公關。一時間,俄羅斯國營電視頻道在普里戈任的宣傳下將巴赫穆特描述為“新的斯大林格勒”,並大力宣傳瓦格納集團的卓越貢獻。然而,普里戈任很快便遇到了困境,開入巴赫穆特的瓦格納士兵缺乏基本的給養,導致瓦格納在巴赫穆特的攻擊進度逐漸放緩。
普里戈任將責任歸咎於俄國防部,隨後就是著名的橋段:他拍攝了瓦格納士兵的遺體,並公開質問紹伊古和格拉西莫夫“彈藥去哪裏了?”。俄國防部的炮彈供應確實存在問題,然而,瓦格納真正的問題並非缺乏炮彈,而是缺乏人力。至於紹伊古和格拉西莫夫與此有多大關係,這個問題並沒有確切的答案。
在指責俄國防部時,普里戈任曾試圖爭取他的好友、車臣首腦卡德羅夫的支持,然而,深諳俄羅斯政壇門道的卡德羅夫卻出人意料地指責普里戈任,稱其行為是“叛國”。因此,普里戈任將他從巴赫穆特撤軍的原因歸結為“國防部的背叛”,這本質上不過是一場政治表演。
隨後發生的事情家喻户曉:普里戈任一怒之下發動了兵變,後在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的調停下與俄國防部達成了“和解”。緊接着,普里戈任與瓦格納二號人物烏特金在空難中不幸身亡,瓦格納在俄國防部的指導下進行了改組,普里戈任的時代就此結束,這一事件暫時告一段落。

2023年8月,普里戈任與烏特金墜機身亡後,有民眾到位於俄羅斯聖彼得堡的普里戈任的墓前悼念。圖源:AA/ABACA/澎湃影像
但事情顯然並未就此畫上句號。普里戈任並非只是代表他自己,他背後是以瓦格納集團為典型的、對建制派官僚心懷不滿的民間軍事勢力。俄羅斯社會深受軍事文化影響,長期以來,俄正規軍並非俄羅斯軍事領域的唯一代表,全俄軍事愛國社會運動“青年軍”和“軍校學員軍團”等也在俄羅斯擁有不小的影響力。
自俄烏衝突爆發以來,俄羅斯社會對紹伊古、格拉西莫夫等人的質疑聲從未間斷,以軍事團體和軍事博主為代表的“少壯派”更是多次直言紹伊古等人應當被解職。瓦格納兵變結束後,俄羅斯社會輿論更是強烈要求普京追究紹伊古等人的責任。面對這些聲音,即使紹伊古與普京關係親密,也不得不做出一定的讓步。
因此,普京對紹伊古的此次安排就不難理解了。普京的安排既安撫了“少壯派”不滿紹伊古的躁動情緒,也維繫了俄羅斯政壇體系的總體穩定和頂層平衡。此次人事變動為紹伊古安排了一個在技術上比國防部部長更高的職位,挽回了紹伊古的顏面。同時,在調離紹伊古的同時,格拉西莫夫也繼續留任原職,確保了俄羅斯安全政策的連續性和有效性。
新任國防部長意味着什麼?
5月12日,普京任命安德烈·別洛烏索夫接替紹伊古擔任俄羅斯國防部長,這一舉措表明普京正在精心佈局,旨在強化俄羅斯的軍工經濟和國防工業,為俄烏衝突的長期化做足準備,並預先應對未來可能與北約的直接對抗。

5月13日,俄羅斯國防部長候選人別洛烏索夫出席聯邦委員會國防與安全委員會會議。圖源:RUSSIAN FEDERATION COUNCIL PRESS SERVICE HANDOUT/澎湃影像
別洛烏索夫並非軍人出身,與紹伊古和謝爾久科夫相似,他來自經濟系統。他在1981年至2006年期間專注於經濟分析和數據預測工作,並在2012至2013年期間擔任俄羅斯經濟發展部部長。
俄總統新聞秘書佩斯科夫於5月12日向塔斯社宣佈了這一任命,並解釋道:“將安全力量的經濟活動融入國家經濟體系之中,這一點至關重要。”這進一步揭示了俄政府希望別洛烏索夫能夠將俄軍、國防工業與俄羅斯的國內經濟發展緊密結合,並鋭意改革的意圖。
俄羅斯的一些“內部消息人士”對別洛烏索夫的上台也發表了評論,稱這表明普京對俄軍內部資金濫用、軍隊與國防工業之間的矛盾以及俄羅斯國防部整體效率低下等問題給予了高度重視。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俄官員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別洛烏索夫在新的崗位上將努力“高效地組織工作和後勤流程,確保必要的生產和供應,使經濟更好地服務於特別軍事行動,並最大程度地推動國防工業的發展。”
別洛烏索夫曾任俄羅斯經濟部長近十年,且參與創建並管理了多個俄羅斯國防工業創新和無人機項目,這為他領導俄羅斯國防部、進一步深化軍事改革奠定了堅實基礎。
2023年11月,別洛烏索夫與普京會面,討論了俄羅斯的國防項目和與外國的技術合作等議題,並就俄羅斯國內無人機生產問題與普京交換了意見。別洛烏索夫最近還提出了一項在2030年前撥款44億盧布(約合4800萬美元)用於無人機生產的國家訂單草案,以及為無人機生產商提供財政支持和培訓無人機開發人員與操作人員的計劃。他致力於將俄羅斯國防工業的技術創新和產出推向最大化,特別是在無人機領域。
普京很可能計劃利用別洛烏索夫在文職職位上的豐富經驗,將俄羅斯的經濟政策與俄烏衝突更緊密地結合起來,從而更大規模、更長期地調動俄羅斯的國防工業。這表明,俄羅斯政府及普京仍在為俄烏衝突的長期化做足準備。
此外,別洛烏索夫缺乏軍事經驗和軍界人脈,直接出任俄國防部部長,這種“外行領導內行”的現狀使他必須依賴普京的支持來開展工作。這也符合普京一貫的權力平衡策略,以確保俄國防部不會形成“小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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