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婷:伊朗總統萊希墜機可能影響接班,但難改伊朗保守化與“向東看”
guancha
【文/劉燕婷】
5月19日,一架載有伊朗總統萊希(Ebrahim Raisi)、外長阿卜杜拉希揚(Hossein Amir-Abdollahian)的直升機,在伊朗東阿塞拜疆省(East Azerbaijan)“硬着陸”(hard landing),同機還有東阿塞拜疆省長馬利克·拉赫馬蒂(Malek Rahmati)、伊朗最高領袖駐東阿塞拜疆代表阿亞圖拉·穆罕默德·阿里·阿勒哈謝姆(Ayatollah Mohammad Ali Ale-Hashem)。
雖説事件發生後,伊朗軍隊、伊斯蘭革命衞隊(IRGC)、伊朗紅新月會迅速動員,亞美尼亞、阿塞拜疆、伊拉克、卡塔爾、俄羅斯、沙特阿拉伯、土耳其、歐盟委員會也協助搜救,但大雨大霧的惡劣天氣嚴重干擾救援。伊朗法爾斯通訊社(FARS)雖在事件後公開呼籲民眾為萊希祈禱,但隨着搜救隊發現直升機殘骸,伊朗媒體最終還是官宣了萊希死訊。

2024年5月20日,土耳其無人機曾在事故區域檢測到一個熱源。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為穩定局勢,高齡85歲的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Ali Khamenei)公開喊話,“伊朗人民不必擔心或憂慮,國家工作不會受到干擾”,德黑蘭檢察官辦公室則發出聲明,稱已警告部分“擾亂公眾心情、發佈虛假新聞”的人士。伊朗第一副總統穆罕默德·穆赫巴爾(Muhammad Mukhbar)也準備暫代總統職責,同時成立臨時總統委員會(由議長、司法部長、第一副總統組成),預計在50天內舉行新選舉。
但即便伊朗官方極力維穩,此次事故還是一次各方缺乏預期的突發事件,再加上伊朗近期高調介入以巴衝突,不僅調動黎巴嫩真主黨、胡塞武裝、伊拉克親伊朗民兵發動攻勢,還一度與以色列互射導彈,如今突發總統墜機事故,當然引爆了“伊朗被滲透”、“以色列下毒手”等各種陰謀猜想。
不過各方最關注的,或許還是德黑蘭即便痛苦、也必須面對的問題:萊希的不幸墜機,會讓伊朗走向何方?

伊朗第一副總統穆罕默德·穆赫巴爾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萊希的政治角色
首先是內政,萊希的逝世將在一定程度上干擾“後哈梅內伊時代”的政治佈局,包括培養一支結合技術官僚、神職人員、伊斯蘭革命衞隊的保守派接班團隊,以及萊希本人作為哈梅內伊接班人的潛在可能。
從個人政治歷練來看,現年63歲的萊希過去主要耕耘司法系統,例如擔任德黑蘭檢察官、伊朗副首席法官(2004-2014年)、伊朗總檢察長(2014-2016年)和伊朗首席大法官(2019-2021年)。2017年,萊希曾代表保守派“伊斯蘭革命力量人民陣線”競選總統,但以38.3%對57%的得票率輸給温和派的魯哈尼(Hassan Rouhani)。2021年,二度挑戰總統的萊希終於以61.9%的得票率獲勝,只不過這次勝選明顯來自哈梅內伊“欽定”,方式就是利用最高領袖能夠影響的“憲法監護委員會”。
在架構設計上,憲法監護委員會由12人組成,而最高領袖有權任命其中6位。這個組織不僅審查議會法案“是否違反革命精神”,也審查候選人的選舉資格,同時負責解釋憲法,基本上可以視作“憲法層級的伊斯蘭革命衞隊”,任務就是捍衞1979年的革命成果,以及貫徹最高領袖的政治與宗教意志。

已故伊朗總統萊希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以2021年伊朗總統大選為例,憲法監護委員會先後取消了600多位申請人的參選資格,包括立場保守、出身伊斯蘭革命衞隊的阿里·拉里賈尼(Ali Larijani)。最終,憲法監護委員會雖批准7位候選人蔘選,卻有3人在選前幾天“自行退出”,所以最後只剩4人競選。
萊希雖然勝出,卻有不少伊朗民眾對於“被操控的選舉”意興闌珊,這場大選因此創下伊斯蘭共和國史上最低投票率(48.48%),空白票、無效票和丟失選票的比例同樣來到史上新高(13%)。
而正因憲法監護委員會明顯主導了總統大選、一路為萊希披荊斬棘,所以有不少分析認為,哈梅內伊不僅屬意萊希擔任總統,也有意讓萊希接班最高領袖,這才如此大刀闊斧剔除“不適任人選”,以確保萊希能在接任最高領袖前,先有總統的政治歷練,正如哈梅內伊1989年接任最高領袖前,也曾在1981年至1989年擔任伊朗總統。當然,“接班哈梅內伊”的猜測不易證實,如今看來也永遠無法證實,但萊希確實是哈梅內伊屬意的總統,這是板上釘釘的現實。
再從伊朗本土政治脈絡來看,萊希的崛起,關鍵還是其背後的保守派勢力復起,且哈梅內伊顯然希望延續這一態勢,來對過去的改革派勢大進行“撥亂反正”,就像前任領袖霍梅尼(Ruhollah Khomeini)也在1989年取消主張改革的蒙塔澤裏(Hussein-Ali Montazeri)的接班資格、轉而提拔哈梅內伊,目的同樣是要確保伊斯蘭革命路線的延續。
而萊希上任後,確實也在各領域提拔保守派精英,尤其重點任命立場親保守派的專業技術官僚,來打造官僚、神職人員、革命衞隊並肩的保守派接班梯隊。
例如外交副部長阿里·巴蓋裏·卡尼(Ali Bagheri Kani)就被指派負責《伊朗核協議》(JCPOA)談判,萊希也任命了經濟部長埃桑·坎多茲(Ehsan Khandoozi)、合作社和勞工和社會福利部部長霍賈圖拉·阿卜杜勒馬勒基(Hojjatollah Abdolmaleki)、伊朗副總統行政及招聘事務組織負責人梅薩姆·拉蒂菲(Meysam Latifi)、伊朗國家廣播局局長佩曼·傑貝利(Peyman Jebelli)、伊朗央行行長阿里·薩勒哈巴迪(Ali Salehabadi)。
當然,由於伊朗經濟情勢嚴峻、政府派系鬥爭劇烈,這些新崛起的保守派精英沒能全數倖存,例如合作社、勞工和社會福利部部長霍賈圖拉·阿卜杜勒馬勒基就在2022年6月下台。不過萊希的人事工程還是揭露了一個重要趨勢:意識形態技術官僚的崛起。
過去魯哈尼執政時期,伊朗技術官僚被視作國家的“非意識形態”分支,與神職人員、伊斯蘭革命衞隊形成對比,前者視後者為意識形態狂熱分子,後者則懷疑前者心向西方、不支持國家的伊斯蘭革命立場。

2024年5月19日,伊朗德黑蘭,伊朗人為總統易卜拉欣·萊希和外交部長阿卜杜拉希揚祈禱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但萊希就職後的一系列人事安排顯示,總統希望安排具有“意識形態忠誠”的技術官僚進入團結,來彌合前述內部分歧,同時打造神職人員、伊斯蘭革命衞隊、意識形態技術官僚間的“三方聯盟”,來最大程度支撐“後哈梅內伊時代”的政經秩序,既為最高領袖的逝世做準備,也確保1979年後的伊斯蘭革命路線不受推翻。
所以也可以發現,萊希上台後不僅在外交、經濟場域任命保守派官員,也在內政上強化了伊斯蘭教法的實踐,例如對愈發寬鬆的婦女頭巾進行“矯正”,宣佈女性公務員若在社交媒體上發佈“不符合伊斯蘭法律”的照片,將會面臨解僱;非公務員婦女在網路上發佈不帶頭巾的照片,也將被“排除在某些社會權利外一年”;伊朗也開始在公共交通工具上使用面部識別技術,來識別不確實遵守頭巾法的女性;宗教警察取締寬鬆頭巾的力道也加大許多,“阿米尼之死”便是這一脈絡的產物,結果引爆了2022年的頭巾示威。
無論如何,萊希上台後的伊朗,確實照着哈梅內伊希望的,與魯哈尼時代形成社會氛圍的區隔,也促成了一波保守派官僚崛起,革命衞隊的角色更是愈發活躍,這點從這次伊朗高調動員“抵抗軸心”、策應加沙戰爭就能看出。整體來説,萊希不僅是哈梅內伊的可能接班人,也是近年伊朗保守派壓制改革派的時代註腳,如今一朝猝逝,確實會對哈梅內伊的政治佈局形成衝擊。
改革派短期內看不到希望
但衝擊的作用不至於顛覆伊朗的一切。雖説高齡85歲的哈梅內伊必須再找有能力擔任保守派掌旗官的精英,且這個人選也必須在意識形態等各場域,符合最高領袖潛在接班人的要求,看起來確實不容易;但如前所述,萊希的出線源於哈梅內伊“欽定”,只要哈梅內伊仍是最高領袖,伊朗的保守派復起便是定局,伊斯蘭革命衞隊的角色便依然吃重。因此萊希的猝逝不會導致伊朗放棄經營“抵抗軸心”、轉為親近美國;即便伊朗近年大小反政府示威不斷,在保守派獨大的局面下,所謂“漸進式變革”也不容易發生。

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 圖片來源:澎湃影像
而伊朗改革派的衰弱,除了美伊關係近年重挫的國際背景,也源於保守派在軍權與教權結盟下,對改革派的持續強制邊緣化,包括拉夫桑賈尼(Akbar Rafsanjani,1989-1997年)、哈塔米(Mohammad Khatami,1997-2005年)、魯哈尼(2013-2021年)等人擔任總統時建立的精英派系,都在近十年遭受壓制與冷遇。
當然,改革派不是沒有反撲,只不過結果都是功敗垂成。例如前總理米爾-侯賽因·穆薩維(Mir-Hossein Mousavi)就在2009年鼓動綠色革命,背後受到哈塔米等改革派元老支持,示威最後被強勢鎮壓,穆薩維也從2011年起遭到軟禁;改革派領袖穆斯塔法·塔吉札德(Mostafa Tajzadeh)也參與了2009年的街頭騷亂,最終同樣鋃鐺入獄。
魯哈尼派系雖然未敢在示威中強出頭,卻持續批評政府的社會與經濟政策,包括反對近年引爆示威的頭巾執法,同時抨擊革命衞隊過度干政。
例如魯哈尼時期的前第一副總統埃沙克·賈漢吉里(Eshaq Jahangiri)、前行行長阿卜杜勒納塞爾·赫馬蒂(Abdolnaser Hemmati),便都是萊希經濟政策的強悍批評者;伊朗議會國家安全與外交政策委員會成員賈利勒·拉希米·賈哈納巴迪(Jalil Rahimi Jahanabadi)則在2023年抨擊,“這個國家已經變得像軍營”。
從純粹的政治目的來看,魯哈尼這派應是想借輿論憤怒,累積在2024年大選東山再起的選票基礎。但天不從人願,憲法監護委員會再度發威,直接取消了包括魯哈尼在內大量改革派精英的參選資格。最後保守派贏得議會290個席次中的233個,當然40.64%的投票率同樣跌破歷史新低,但無論如何,結果就是保守派大獲全勝。
而曾經有意“更上層樓”的改革派精英,也因這種背景變得希望渺茫。例如現年51歲的霍梅尼之孫哈桑·霍梅尼(Hassan Khomeini),雖然有祖父的血統加持,還擔任神職人員,卻因為立場偏向改革派、在2009年綠色革命中支持穆薩維,而被哈梅內伊認為“思想有問題”,所以在2016年借憲法監護委員會之手封殺了哈桑角逐“專家會議”的資格,之後的2021年總統大選同樣沒能參與。

伊朗前總統魯哈尼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現年75歲的伊朗前總統魯哈尼也曾被認為,可能擔任伊朗下任最高領袖。畢竟魯哈尼作為政治精英毫無疑問,是拉夫桑賈尼之後的伊朗改革派代表,並在2015年擔任總統時簽署《伊朗核協議》,緩和了伊朗與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的政治關係,同時爭取到經濟制裁的部分解禁,在政壇、民間、商界都有不錯形象與威望。
但沒想到特朗普(Donald Trump)會在2018年無預警退出核協議,並且開始針對伊朗極限施壓,原本威望極高的魯哈尼,只能在剩餘任期面臨保守派圍攻、哈梅內伊冷眼、美國強壓,夾在中間左右為難。2021年卸任總統後,魯哈尼便未再被哈梅內伊任命任何高級政府職位,2024年又被取消參選資格,未來恐怕也難有復起機會。
當然,伊朗嚴峻的經濟情勢,還是會為保守派、改革派的衝突提供博弈擂台,但2024年的大選結果已經證明,只要哈梅內伊依舊支持保守派,憲法監護委員會便為前者掃除所有主要敵人,最大程度壓制改革派借經濟民怨復起的可能,當然低投票率也將是如影隨形的副產品。
而保守派、乃至伊斯蘭革命衞隊等強硬派在各領域的掌權與鞏固,能為萊希身亡後的一段時間提供政治方向的確定性。
在中東區域,只要哈梅內伊在位、保守派掌權,作為伊斯蘭革命衞隊重要業務的“抵抗軸心”,就會在中東繼續運作,伊朗將與黎巴嫩真主黨、胡塞武裝、哈馬斯、敍利亞與伊拉克親伊朗民兵,繼續打造圍堵以色列、驅逐美國的地緣戰線;伊朗與沙特、土耳其的三角互動,也將在未來維持“沙伊復交”後的和解局面,畢竟此局最大關鍵還是沙特面對伊朗“抵抗軸心”的寸寸進逼,選擇了聚焦經濟發展、放棄與伊朗地緣角逐。
而在國際政治場域,伊朗與中美俄的互動同樣依循類似邏輯。只要伊朗還是保守派掌權、“抵抗軸心”也持續運作,德黑蘭就很難停下反美趨勢,核協議短期內也難有復甦希望;而俄羅斯作為伊朗在敍利亞的盟友、又是同受制裁的“天涯淪落人”,未來依舊會在戰略場域進行協調;伊朗與中國的關係也同樣受到經濟互動、中美博弈的大背景影響,在美伊關係難有突破的前提下,中伊互動都將穩步遞進。
整體來説,萊希墜機必然會讓哈梅內伊頭痛一陣子,卻很難翻轉伊朗政壇保守化的現實,也難改“抵抗軸心”擴張下,伊朗反美親中俄的“向東看”趨勢。當然,哈梅內伊的最大敵人就是時間,即便伊朗政局與對外政策短期難變,安排接班人選、提拔新總統,依舊是哈梅內伊刻不容緩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