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剛：貿易結算、網絡基建、營商環境，中俄經貿面臨哪些難題和機遇？

隨着普京訪華和上合組織外長會議在哈薩克斯坦召開，中俄之間的密集互動引發世界關注。同時由於國際地緣政治形勢發生顯著變化，中俄傳統上“政熱經冷”的局面也正發生急劇改變。截至2023年底，中俄貿易額達到2401億美元，中國連續13年成為俄羅斯最大貿易伙伴國，而俄羅斯則躍升為中國第四大貿易伙伴國。

但近期數據顯示中俄經貿和投資受到西方進一步制裁的影響較大，截至今年3月80%的結算交易由於制裁而中止。這為快速升温的雙邊貿易籠罩了一層陰霾。

針對這一問題，觀察者網與俄中商務園總裁、俄中“一帶一路”戰略發展研究會主席、俄羅斯聯邦自然科學院院士陳志剛先生進行深入交流，陳志剛先生從親歷者角度分析中國企業出海俄羅斯的優勢與劣勢，深度解析中俄未來貿易投資發展方向。【本文僅作知識分享，無意做出任何投資建議，投資有風險，請讀者謹慎甄別。】

【文/觀察者網 唐曉甫】

觀察者網：我們注意到，隨着美西方近幾月推動的新一輪制裁，影響範圍正擴大到中國的一些產業、機構、企業或個人。從您切身感受和周圍朋友的經歷來看，是否感受到了美西方新一輪制裁的壓力，這種影響有多大？

**陳志剛：**確實如問題所提到的那樣，整體而言，儘管疫情期間中俄兩國物流受到很大影響，但疫情後兩國貿易物流恢復很快。這兩年在邊關關口實現現代化升級，以及兩國邊檢人員日以繼夜的工作，物流吞吐已不再是制約中俄貿易發展的瓶頸。

但近期，尤其是從今年2月底3月初開始，由於美西方的新一輪制裁，兩國的金融結算受到直接影響。這一輪制裁的影響範圍已涉及到了我國幾十家中資企業，甚至個人。同時，我國的大型銀行等金融機構也受到影響。

在人大重陽智庫最近發佈的報告《創建新通道——中俄雙向投資現狀、挑戰與建議》中就提到2024年2-3月間，由於受到西方二級制裁威脅，多家中國銀行開始拒絕與俄羅斯相關的交易，包括SPFS和CIPS人民幣盧布交易都被停止；截至今年3月，80%的交易被阻止。

這個報告非常符合我們專家的切身感受和大致統計，中俄商務園每天都能接到這方面的消息：中國資金打不進俄羅斯賬户，俄羅斯自己無法付款。

人大重陽智庫於5月11日在中俄投資論壇（2024）上發佈了報告《創建新通道——中俄雙向投資現狀、挑戰與建議》 圖片來源：人大重陽

從3月至今已將近3個月時間，相關貿易方面的結算問題沒有完全解決，這一點很不正常。貿易結算問題就是一種金融大堵車，這種大堵車比之前的物流大堵車更麻煩、更可怕，畢竟貿易結算是貿易血液循環的基礎。而且中俄貿易強度比較大，這種堵車必然會影響到今年中俄之間的貿易額；對於投資的影響甚至更大，會導致中國有貨賣不出去、有錢投不進去，俄羅斯方面想回款也無法匯款。

所以現在是時不我待，兩國必須想出辦法，進一步深化人民幣盧布本幣結算，並開發一些新的金融機構專門用於承接中俄雙邊投資和貿易結算服務。現在中俄兩國關係是一種互相成就、共同發展的夥伴關係、大國關係，所以我相信這個問題一定能夠得到很好的落實。（編者注：《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俄羅斯聯邦在兩國建交75週年之際關於深化新時代全面戰略協作夥伴關係的聯合聲明》中提到：提升雙邊貿易、融資和其他經濟活動中的本幣份額。完善兩國金融基礎設施，暢通兩國間經營主體結算渠道。）

觀察者網：儘管中俄關系進一步走近，但仍有不少輿論認為俄羅斯依舊對中國投資持保留態度，俄方擔心在技術、設備、金融、勞動力等多方面過於依賴中國，甚至認為俄羅斯擔心中國對其遠東地區提出領土訴求。您如何看待這些輿論爭議，俄國內是否存在相關擔憂？這對中國企業赴俄投資會不會產生負面影響？

**陳志剛：**國內現在依舊有不少人炒作這些問題，但這個觀點在俄羅斯已經不再是問題，而是階段性歷史了。在2014年之前，俄羅斯國內對此觀點還有不少市場，但在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之後，俄羅斯從輿論、智庫等多個方面對我們保持高度積極的態度。

2014年以前，西方媒體經常在俄羅斯炒作中國投資遠東會最終導致中國聲索俄羅斯的遠東領土等話題，但中俄邊境問題早已解決，沒有任何爭議。這一點，俄羅斯精英階層非常清楚。

中俄邊境，滿洲里41號界碑。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經過十年的磨合，中俄兩國關係也經歷了包括疫情在內的多次考驗。俄羅斯十分清楚，當今世界能推進俄羅斯實現進一步現代化的外部力量也只有中國。所以，無論是在政治、商業、立法、執法機構還是其他精英階層都一致認為，未來俄羅斯要實現經濟快速增長，恢復元氣，最大的夥伴只有中國。

現階段，俄羅斯整體對中國資金進入、投資俄羅斯持積極態度。擔心中國借投資分化俄羅斯乃至提出領土訴求的論點，已不在俄國輿論場視野之中。同時，俄羅斯已意識到中國在全產業鏈、高新技術領域走在世界前列，這是現在俄羅斯全社會的共識。

今年是中俄建交75週年，在此次普京訪華之時，習近平主席就稱讚道，中俄關系已經成為新型國際關係和相鄰大國關係的典範。普京總統此前在接受採訪時也表示，俄中關係將繼續深化發展，取得新成就，造福兩國人民。

從目前情況來看，阻礙中國在俄羅斯進一步投資的主要原因不是市場問題，而是中國企業擔心因為與俄羅斯交往過多，會受到西方的連帶制裁，從而引發一些“黑天鵝”事件。

但總的來説，中國企業家對於俄羅斯市場具有極高的開發潛力這一點的認同度非常高。我認為，一旦俄烏戰爭稍微平息或進入一種不温不火的常態，都會推進中國開發商加速落地俄羅斯。

觀察者網：從傳統商業的角度觀察俄羅斯，一般會認為俄羅斯由於商業傳統以及相關法規等原因，對中小企業不夠友好，且投資和營商環境相比於國內以及歐美有較大差距。從您的個人經歷來看，如何評價這一問題？

**陳志剛：**俄羅斯國內中小企業的歷史很短，蘇聯1991年解體後，俄羅斯才在真正意義上大規模出現中小企業。從上世紀90年代初算起，到現在也不過三十多年。這相比於中國改革開放的時間更短。和我們一樣，俄羅斯也需要不斷總結規範經營中小企業的法規和經驗，需要時間去塑造和提升相關能力。

所以這次普京連任後，為活躍俄羅斯國內投資市場，扶持中小企業，他也推出了一系列政策。

無疑，現階段我國中小企業發展環境、政策規定以及政府治理能力等方面，相較俄羅斯好很多。但現在俄羅斯在相關規定方面的滯後，也可以成為中國中小企業前往俄羅斯投資的優勢。因為我們也經歷過早期發展階段的混亂期，有過相關經驗，可以用以前的經驗適應俄羅斯現在的環境。

同時俄羅斯公司普遍不如中國公司“卷”，這也為中國公司短期內在俄羅斯擴大利潤，為發展潛力和潛在發展空間兑現創造了機會。

觀察者網：從基礎設施建設來看，我們會明顯感覺到，俄羅斯在網絡基礎設施建設及生態環境上可能與我國有較大差距。這是否意味着中國企業前往俄羅斯開展貿易會感到不便？同時這是否也意味着對於我國相關軟硬件服務供應商來説，俄羅斯市場是一片藍海？

**陳志剛：**俄羅斯在基礎設施方面，包括網絡基礎設施，確實遠遠不如中國。中國在經歷十多年的高強度投資以及內部生態建設後，無論是軟件生態還是硬件配置都是世界領先的。

但俄羅斯的網絡基礎設施和本土生態建設，也屬於全歐洲最發達國家之一，甚至在基建和電商運用方面，俄羅斯是歐洲國家中首屈一指的，所以它的潛力也很大。

2024年3月20日，出現在第三屆出海網全球跨境電商展的俄羅斯電商平台Ozon。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尤其是疫情後，俄羅斯本土電商方興未艾，市場活躍度很大。在歐洲方向，俄羅斯的電商應該是做得最好的。更難能可貴的是，俄羅斯對於電商等方面有着強烈需求，這對於我們的一些網絡公司、技術公司赴俄羅斯發展是個極大的利好，也會擁有更廣闊的空間。

如果我們能將中國網絡化、數字化、數字經濟等方面的經驗在俄羅斯推廣，有望在這些領域成為俄羅斯的老師。同時，這不僅為我們挖掘俄羅斯數字經濟藍海創造優勢，類似當年歐美公司開發我國市場時候的優勢，也為我國網絡精英和新經濟發展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機會，所以相關公司和個人可以做好準備。

觀察者網：中國一直致力於推進“一帶一路”，同時俄羅斯也在推進“歐亞經濟聯盟”建設，在這方面，您能否具體介紹一下俄方視角下的“歐亞經濟聯盟”的內涵？是否會導致中俄在相關戰略方向上產生一定程度的衝突？雙方能否實現共贏？

**陳志剛：**俄羅斯這十年來一直在討論“一帶一路”和“歐亞經濟聯盟”如何對接發展的問題。隨着中俄關系越走越近，俄羅斯也在調整自己的戰略。

2016年，普京就順應時任哈薩克斯坦總統納扎爾巴耶夫提出的“大歐亞”合作倡議，提出了自己的“大歐亞夥伴關係”；近期，普京也重提了相關概念。這個概念現在已經超過了此前“歐亞經濟聯盟”的內涵，試圖充分利用俄羅斯在歐亞大陸中轉站的地緣位置，發揮其連接歐亞兩端的軸心和樞紐作用，帶動整個區域的發展，尤其是促進自身發展。

現在看來推動“一帶一路”和“大歐亞夥伴關係”的協同發展是中俄之間的一個高度共識，也是兩國元首之間最具戰略性的倡議。在如何協同促進歐亞大陸發展的行動層面，中俄目前沒有出現根本性衝突。這也是中歐班列能夠順暢運行的關鍵。

內蒙古呼倫貝爾，滿洲里中俄貿易鐵路。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隨着“一帶一路”倡議的推進，俄羅斯方面已經確信，“一帶一路”不會對俄羅斯造成生存壓力和地緣政治競爭，反而為俄羅斯帶來了生機和新的發展空間。所以在促成相關建設的行動層面，中俄之間，包括俄羅斯精英界對此認知都比較統一，雙方可以實現共贏。

觀察者網：隨着上述合作的推進，也許俄羅斯有望在將來成為中國的第三、乃至第二大貿易國，這是否意味着中俄將改變“政熱經冷”的傳統？俄羅斯是否會成為人民幣國際化的重要一步？

**陳志剛：**現在中國推進“一帶一路”倡議，並與俄羅斯的“大歐亞夥伴關係”、“歐亞經濟聯盟”戰略對接，這無疑將進一步促進人民幣的國際化。

值得注意的是，各國推進國際貿易人民幣結算等工程需要強大的政治毅力和絕對的自信。事實已經證明，俄羅斯等國對人民幣國際化的需求和意願甚至超過中國本身。恰恰是這些友鄰國家在他們國內打響了人民幣國際化第一槍。

而且在俄羅斯推進人民幣國際化，是我國第一次推進具有革命性和戰略性意義的人民幣國際化步驟。因為俄羅斯是重要的能源出口國和糧食出口國，人民幣在俄羅斯的國際化，意味着我國在推進大宗商品貿易人民幣結算方面邁出了重大一步。在俄羅斯推進人民幣國際化，可能成為人民幣國際化進程中的一個變速箱。

中國如果要在未來快速推進人民幣在全球範圍內的國際化，不能缺少類似俄羅斯這樣的多極世界中的戰略合作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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