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毓堃:歷史性選舉“變天”後,非洲最發達的“金磚國家”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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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毓堃】
5月29日舉行的南非大選,是該國自1994年徹底終結種族隔離、啓動民主轉型以來的第七次大選。經過70個政黨和11名獨立參選人的激烈角逐,該國見證了30年未有的一大變局。
從選舉結果來看,長期穩定執政的“非洲人國民大會”(非國大&ANC)得票率首次跌破50%以下,史無前例地喪失議會絕對多數地位,將不得不其它政黨共享權力、組建聯合政府。相比之下,前總統祖馬支持的新政黨“民族之矛”(MK)一鳴驚人,一躍成為第三大黨。
就其它議會傳統勢力而言,最大反對黨民主聯盟(DA)、激進左翼的經濟自由鬥士黨(EFF)、以祖魯族為主的因塔卡自由黨(IFP)各自的版圖都沒有明顯變化,這意味着民主聯盟牽頭成立的競選聯盟“多黨憲章”(MPC)無法實現其選前目標,即“取代非國大、另起爐灶聯合執政”。
非國大的最大失利:新老總統之爭的惡果?
非國大雖然保住了議會第一大黨的地位,但無疑是本次大選的最大輸家:相比於五年前的大選,其得票率暴跌超過17%,甚至沒達到45%的心理底線;選票流失近360萬,議席損失三分之一,連續六次大選單獨過半的記錄戛然而止,“後種族隔離時代”主導南非政壇的地位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戰。


南非獨立選舉委員會2日正式公佈2024年大選計票結果,執政黨非洲人國民大會在議會選舉中獲得國民議會(議會下院)400個議席中的159席。
非國大“輸麻了”,黨內最大的失意者莫過於現任總統、非國大主席拉馬福薩。在他執政期間的兩次大選,非國大得票率先後跌破60%和50%,率創歷史新低,早已令支持者和黨內人士不滿。本次大選後,拉馬福薩進一步被視為非國大敗選的“負資產”,要求他下台的呼聲不絕於耳。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反對者,莫過於他的前任祖馬。去年12月,以祖魯人民族主義和左翼民粹主義為底色的“民族之矛”黨宣告成立,其成員大多為從非國大分裂出來的親祖馬勢力,祖馬本人也被視為該黨事實上的創始人和領導人。該黨成立之初,祖馬一方面宣稱自己要做非國大“終身黨員”,另一方面卻表示將在大選中票投“民族之矛”,拒絕支持拉馬福薩領導下的非國大。
拉馬福薩對此當然不會高興。非國大迅速暫停了祖馬的黨員資格,二者公開撕破臉皮。投票日前一週,南非憲法法院採取司法行動,以2021年因藐視法庭罪被判處15個月的刑事監禁記錄為由,裁定祖馬沒有參選資格(儘管印在選票紙上的祖馬姓名與頭像已經來不及撤下)。

拉馬福薩(圖左)與祖馬(圖右)/資料圖來自路透
然而拉馬福薩政府和非國大的種種“努力”,未能削弱“民族之矛”的支持率,後者最終以超過14%的得票率狂攬超過230萬張選票——統計數字清楚地表明,非國大流失的選票大部分都被“民族之矛”(或者説祖馬的支持者)分走。
尤其在祖馬的家鄉、祖魯人聚居的誇祖魯-納塔爾省,“民族之矛”以約45%的得票率高居第一,而非國大淪為第三,繼西開普省後丟掉了第二個省份的主導權。由此可見,非國大此次翻車的直接原因其實是一場“內訌”——前總統祖馬與現總統拉馬福薩的政治鬥爭。
二人不對付已有多年,早在2018年2月祖馬被迫辭去總統一職,旋即遭到腐敗、勒索、欺詐、洗錢、受賄等16項司法指控時,他便堅稱這是拉馬福薩主導的“政治迫害”。與此同時,兩派勢力在黨內的路線和權力鬥爭愈演愈烈,祖馬的司法調查與審判進程也時刻成為博弈的焦點。
2021年7月,誇祖魯-納塔爾省爆發了南非政治轉型以來最嚴重的社會暴亂,街頭抗議和“打砸搶燒”迅速蔓延到豪登省等全國多地,造成200多人死亡和數十億蘭特的經濟損失。拉馬福薩不點名地抨擊了祖馬勢力,直指後者的支持者因不滿祖馬入獄,“煽動、策劃協調”了這場暴亂。

2021年7月15日,南非前總統祖馬被捕入獄後發生了大規模騷亂 圖自IC photo
當然,只談權力之爭,無法解釋過去十年非國大在選舉中的“直線下滑”。數百萬民眾之所以不再支持該黨,是因為他們早已不滿政府的治理不善,尤其是嚴重的腐敗、高企的貧困和失業率、驚人的犯罪問題。
單從宏觀數據來看,南非的腐敗問題在非洲國家不算嚴重。根據“透明國際”歷年發佈的清廉指數,南非處於全球中等水平,但腐敗問題近五年來日益惡化,祖馬家族、國家電力公司Eskom、軍購項目的腐敗醜聞便是典型案例。
南非政府在反腐問題上動作和聲音都不小,甚至成立了國家反腐諮詢委員會,但在公職部門的反腐工作中往往存在執行不力的現象。由於南非社會長期存在打擊“吹哨人”的現象,超過四分之三的南非民眾認為普通人舉報腐敗,會遭到打擊報復。
腐敗與南非的貧困、失業、治安混亂等問題相伴而生,因此尤為引發公眾的憤怒情緒,“反腐”便成為各黨派競爭選票的絕佳武器。
“金磚國家”南非是非洲經濟最發達的國家,但過去30年整體發展停滯不前,成為“高開低走”的典型。與此同時,南非又是全球貧富差距最大的國家,基尼係數達到驚人的63。二元經濟結構下,多數人只能在經濟貢獻微弱的低收入崗位謀生,貧困率超過50%,年輕人失業率冠絕全球(45%)。隨着基本生活難以保障,南非犯罪現象頻發,針對女性的惡意傷害更是日益嚴重。
南非民眾(尤其是占人口80%的黑人)給了非國大30年時間,寄希望於後者能改變多數人的經濟和民生處境,充分挖掘國家潛能,實現“國富民強”,結果事與願違,這種期待與現實的落差可想而知——本次大選全國投票率降到30年最低的58.64%,可見有多少選民心灰意冷,以致於不願出門投票。
加上反對黨打出“拯救南非”的口號,圍繞醫療、能源危機、腐敗、土地問題、非法移民、治安、住房等議題猛攻非國大的軟肋,多重因素共同導致非國大在“內憂外患”中遭遇慘痛失利。
傳統反對黨不盡人意:“變革之風”尚未到來
當非國大民心流失已成必然趨勢,傳統反對勢力自然希望趁勢漁利。在土地改革、《國民健康保險法案》(NHI)、《平等就業法案》(EEA)等問題上反對非國大的民主聯盟野心勃勃,不僅想擴大得票版圖,還在選前與因塔卡自由黨等10個政黨簽署協議,試圖以多黨聯盟的方式獲得多數選票,阻止非國大以及更激進的經濟自由鬥士黨組閣執政。

2024年5月9日,南非反對黨民主聯盟領袖約翰·斯汀霍森(John Steenhuisen)在大選前參加選舉集會。 圖自IC photo
然而選舉結果卻是事與願違:民主聯盟、因塔卡自由黨的得票率與議席增長微弱,遠遠談不上質的突破(由於投票率走低,其得票數比五年前反而減少);向來要“打(白人)土豪、分田地”的經濟自由鬥士黨在色彩類似的“民族之矛”面前並無優勢,得票回落;白人右翼政黨新自由陣線(FFP)似乎成為了直接犧牲品,得票數幾乎腰斬……
總的來看,反對聯盟“多黨憲章”累計贏得119個議席,遠達不到議會多數需要的201席,民主聯盟試圖撇開非國大、牽頭執政的設想在選前便不被看好,如今確定破產——畢竟以白人、有色(混血)、亞裔等少數族裔為基本盤的民主聯盟更不可能跟“民族之矛”、經濟自由鬥士黨這種激進黑人政黨結盟。
除了原本屬於非國大激進分支的“民族之矛”外,其他反對黨的版圖幾無質的變化,恰好説明南非各政黨尚未能突破該國固有的政治生態與格局,非國大失意的表象之下,所謂的“變革之風”並未到來。
以“官方反對黨”、一度信心滿滿的民主聯盟為例。該黨的底色是白人“自由派”左翼政黨,最初代表英裔白人工商金融界的利益。儘管後來改變了官方綱領,開始吸收黑人成員,但實際上仍然是白人、有色人、亞裔羣體(分別佔南非總人口的7.6%、8.8%、2.6%)的代言人。
這幾大羣體加上少量對非國大失望的黑人,構成了民主聯盟20%的全國基本盤,也是該黨歷次大選難以突破的門檻上限。就地域分佈而言,西開普省是南非唯一一個黑人不佔人口多數的省份,也是民主聯盟唯一長期穩定執政的省份(包括南非立法首都開普敦),更是近年來部分人炒作的“開普獨立運動”大本營。本次大選中,民主聯盟30%的選票來自該省(超過105萬)。

西開普省選票分佈情況
此外,由於結束種族隔離之後大量白人離開南非,構成了海外南非人的絕對主體,因此民主聯盟在海外選民的支持率遠高於本土。今年大選該黨便收穫了超過75%的海外公民選票。
為了打破固有印象、更為了拓寬票源,民主聯盟這些年始終沒有放棄吸收黑人支持者的努力。上一個選舉週期該黨推舉了非國大背景的首位黑人領袖邁馬內,但2019年的國會和部分省份選舉都遭遇挫敗,部分白人選民轉投新自由陣線黨。最後雙方不歡而散,邁馬內甚至退出了該黨。
約翰·斯汀霍森繼任後,現在的民主聯盟領導層重回“清一色白人”的結構,一些施政理念和意識形態逐漸右轉。
儘管斯汀霍森在競選期間多次強調“唯能力論”而不是“種族”,可他對《平等就業法案》的猛烈抨擊,在普通選民眼裏就是“出身優越的白人不知民間疾苦”。在該黨一次造勢活動中,有支持者焚燒南非國旗(象徵着保守白人不認可新南非制度),他對這一行為的辯護同樣遭到質疑。
到了最後,民主聯盟還是沒能贏得黑人年輕羣體的支持,只是從類似陣營的新自由陣線黨收回了選民支持,才實現了微弱增長。
無論是非國大以及從中分裂出來的經濟自由鬥士黨、“民族之矛”,還是代表不同族裔的民主聯盟、新自由陣線或因塔卡自由黨,它們的成立與發展本就植根於特定的種族、語言、文化、經濟階層乃至地域,便決定了誰的政策理念和意識形態都無法突破固有邊界,凝聚全民共識,更不可能贏得其它羣體的支持。
所以有點諷刺的是:看起來這次選舉是歷史性的“變天”,但其實什麼都沒有變。
新政府的懸念,未來重點爭奪的“戰場”
1994年結束種族隔離與白人壟斷統治以後,南非建立了議會民主制,由國民議會多數黨組建政府。總統作為國家元首和行政首腦,由議會選舉產生。由於非國大在新一屆議會中議席只佔不足四成,拉馬福薩要想連任總統,只能爭取其它政黨的支持,共享權力的聯合政府勢在必行。
拉馬福薩已經在選後講話中呼籲各政黨“尋找共同點”,暗示歡迎組建聯合政府。從議席數量來看,有實力獨立成為“造王者”的只有民主聯盟和“民族之矛”,但不管選擇誰,對於非國大來説都是兩難選擇。

南非總統拉馬福薩出席了結果宣佈儀式,並發表講話。 圖自IC photo
民主聯盟不反對與非國大聯合組閣,但斯汀霍森堅決反對後者“黑人優先”的經濟政策和全民買單的《國民健康保險法案》,直接挑戰非國大的核心政策。祖馬雖然樂見“民族之矛”與非國大合作,但他堅持要求以拉馬福薩辭職為前提,直接挑戰拉馬福薩的個人權位。
考慮到非國大已經表示拉馬福薩不會辭職,可以預見的是,各黨派圍繞聯合組閣、權力分享的博弈,將是選後一段時間南非政壇的最大懸念,其中的難度一點不小。各黨派結構性的政見分歧背後,其實是不同政治勢力意識形態和南非發展方向的立場對立。
曼德拉時代的深刻烙印之下,非國大的傳統是中左翼政綱,即和解、穩定、發展,在妥善處理種族矛盾、實現各族羣和平共處的前提下,全面推進政治與社會變革,提高黑人的政治經濟地位,維護國家統一與發展。
然而政治轉型30年後,南非整體經濟發展、民生改善與社會進步仍不及公眾預期,各部門、地區發展不平衡,多數人仍生活在貧困之中,連日常用電都得不到保障。無法把餅做大,少數白人的經濟優勢仍然明顯,一些政客便把注意力轉移到“財富重新分配”。
非國大內部的激進羣體便認為政府落實種族正義的力度不夠,要求打破憲法門檻,實施全面土改,把白人土地全部無償收回,還要把礦業等核心經濟部門國有化、擴大公共福利——這便是先後獨立出來的經濟自由鬥士黨與“民族之矛”的核心主張。在左翼民粹思潮的煽動下,非國大政府也隨之起舞,以穩固自己的“執政基礎”。
相比之下:
民主聯盟主張維護少數族羣權益、強調機會均等、避免“黑人至上”,雖不反對温和的社會變革或建設社會公平,但強調不侵犯私有財產、不引發新的族羣矛盾,保護經濟自由和現行憲政體制;
因塔卡自由黨代表誇祖魯-納塔爾省祖魯人權益、強調本民族的地方分權自治,同樣主張經濟自由、堅決反對激進左翼;
新自由陣線比民主聯盟更右、更保守,代表阿非利卡人(以荷蘭裔為主,融合法國、德國移民形成的非洲白人民族,佔南非白人近60%)利益,堅決要求保護白人已有的土地(阿非利卡人以農民居多)和財富。
可以想象,這些政黨別説組建政府,就是在議會討論、通過法案都要經過怎樣的激烈爭鬥。由於非國大及其它激進黑人政黨的經濟主張需要修改憲法(議會三分之二多數通過)方可實現,因此對於反對陣營來説,歷次大選本身就是一場“憲法保衞戰”——必須守住至少134席的“護憲門檻”。
無論未來南非新政府的構成如何,土地改革、工業部門國有化、醫保問題、電力和能源危機、腐敗與政治鬥爭、社會治安、地區矛盾……將繼續成為各方勢力激烈爭奪的戰場。
對中國意味着什麼?
嚴格來説,南非不算中國的“老朋友”。在殖民時代和白人統治的種族隔離時代,南非與台當局保持着所謂“邦交關係”。直到南非政治轉型、曼德拉總統任期結束之前,中南兩國才在1998年正式建交。
雙邊關係雖然起步晚,但發展迅猛。兩國同為發展中大國和具有顯著潛力的新興市場,在經濟發展、國家富強、改善民生、提振國際地位、改良國際政治經濟秩序方面具有共同的願望,且都是全球化的受益者與支持者,這也解釋了兩國互為主要貿易伙伴,雙邊投資迅速發展,併成為“金磚國家”的中堅力量。

2023年8月22日至8月24日,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十五次會晤將在南非約翰內斯堡舉辦。圖自IC photo
在非國大長期執政的時代,中南關係朝着穩定向好的方向發展,南非的礦業、家電、汽車、建材、金融、傳媒等領域不乏中國企業投資,且人民幣還是南非的儲備貨幣。由於歷史原因,南非有約30到40萬華人(大陸和台灣籍都有),不失為中國人奔赴南非的有利條件。
相比於其它非洲國家,南非沒有內戰或動亂,政治相對穩定,法律和金融體系較為完善,通訊、交通、能源等基礎設施良好,國際化水平更高,自然環境宜居(近年來約翰內斯堡更是成為數字遊民的聖地),因此在投資、生活、工作甚至求學等方面在非洲大陸具有優勢。
本次選舉之後,一個潛在(但預計影響不大)的因素,可能是民主聯盟對南非新政府對華政策的影響:作為傳統白人底色政黨,民主聯盟相對更“親台”,對中國在南非的投資和影響作用提出過一定質疑(但不是抵制或反對)。斯汀霍森曾以議員身份發函,“歡迎蔡英文訪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