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亞戈·諾加拉：爬出新自由主義陷阱，巴西正在重新發現中國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蒂亞戈·諾加拉】

中國和巴西的外交關係，目前是南南夥伴關係與合作最突出和最成功的典範之一。

中巴外交關係史上有過一系列重大標誌性事件，例如在1988年雙方啓動了中巴地球資源衞星（CBERS）計劃，1993年建立戰略伙伴關係（這是中國首次建立此類戰略伙伴關係），本世紀以來中巴雙方還有其他一些重大舉措，特別是推動金磚國家聯盟。

2024年是兩國建交50週年，中巴關係將迎來更好的發展前景。

雙邊關係中最新，也最重要的話題之一是巴西對中國電動汽車的興趣與日俱增。據中國乘用車市場信息聯席會（CPCA）稱，最近，巴西超過比利時成為中國電動和混合動力汽車（BEV+PHEV）的最大出口市場。數據顯示，中國電動汽車對巴西的出口量比上年增長了13倍，4月份達到40363輛。增長幅度之大，從如下事實中也可以得到顯示：2024年1月份，巴西只是中國電動汽車第十大進口市場。

巴西對中國電動汽車的需求增長，與中國在巴西電動汽車投資的增加同頻共振。例如，比亞迪開始在巴西巴伊亞州卡馬薩里建造一個電動和混合動力汽車大型製造中心，計劃在2024年底至2025年初開始運營。同樣，長城汽車也在巴西對電動汽車產業進行了大量投資。

之前，比亞迪曾在2002年宣佈在巴西投資30億雷亞爾。到今年3月份，比亞迪確認投資額增加至約55億雷亞爾，預計將創造約10000個就業崗位。

巴西BEV和PHEV市場份額變化 圖自cleanTechnica

關於巴西的電動汽車市場，巴西電動汽車協會（ABVE）的數據顯示，2024年4月是該國電動汽車銷量第二好的月份，達到15206輛，環比增長了12%（2024年3月為13613輛），與2023年4月（4793輛）同比增長了217%。其中銷量最突出的是BEV（純電動汽車）和PHEV（插電式混合動力汽車），佔當月電動汽車銷量的約70%。因此，4月份巴西電動汽車的市場份額達到了驚人的7.3%。根據ABVE的報告，比亞迪和長城汽車在巴西市場處於領先地位，4月份合計佔據電動汽車市場的約61.3%（比亞迪佔46.3%，長城汽車佔15%），其次是豐田、Caoa奇瑞和沃爾沃。

小的摩擦總是存在

巴西電動汽車市場的快速發展，既得益於蓬勃的市場需求，也和政府加大對新能源汽車產業的扶持力度有關係。此外，作為拉美最大經濟體，巴西是新能源車進入南美的“試金石”，拿下了巴西就意味着企業或許能迎來拉美市場廣闊的發展空間。而巴西政府也看到了這一點，通過設置關税，促使外國汽車公司通過本土化生產來進入巴西新能源市場。

而在全球電動汽車市場佔據頭部地位的中國車企，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只是情況並不總是這麼樂觀。

最近，歐盟對中國電動汽車的補貼展開調查，而美國則對中國出口汽車的安全性表示擔憂。在這種背景下，西方美歐大國對拉丁美洲國家與中國市場關係的“關注”也越來越顯而易見。社交媒體以及正式媒體上有關中國電動汽車虛假新聞的大量傳播，可以部分反映這一情況。

此外，巴西重要工業部門也對來自中國企業的競爭感到擔憂。最近，巴西國內鋼鐵和化工生產部門對政府補貼問題，以及要求實施貿易保護主義等議題都施加了影響力。

來看看鋼鐵行業。中國鋼鐵產量目前增長驚人，根據世界鋼鐵協會的數據，2022年中國鋼鐵產量約佔世界鋼鐵產量的54%。自然而然，這導致中國鋼鐵的出口量不僅在巴西，而且在整個拉丁美洲市場都在持續增長。最近，蓋爾道鋼鐵公司（Gerdau）宣佈，聖若澤杜斯坎普斯工廠的部分工人將停工至少五個月，據稱是因為“來自中國的激烈競爭”。

代表巴西鋼鐵工業團體的巴西鋼鐵協會，長期以來一直主張將對中國鋼鐵的關税提高到25%，而目前實行的税率低於10%。他們的主要論點之一是，25%的税率正是美國、歐盟和英國等大國實行的税率。此外，他們還追溯歷史，聲稱2023年墨西哥總統洛佩斯·奧福拉多爾也對中國鋼鐵徵收了25%的關税。在過去的六個月裏，應工業實體的要求，巴西發展、工業、貿易和服務部（MDIC）對涉嫌傾銷中國工業產品展開了一系列調查，調查的產品包括金屬板和彩塗鋼板、化學品和輪胎。

5月，巴西對外貿易商會（Camex）執行管理委員會（Gecex）延長了對從中國進口的兩種冷軋鋼的反傾銷政策。巴西政府指控中國鋼鐵製造商一直在降低鋼混合物中的銅和鋅含量，以逃避更高的進口關税。

從2013年到2019年，巴西外貿商會對這些產品徵收了每噸629.44美元的附加費。然而，對外貿易秘書處（Secex）發現，近年來這些改良鋼材品種的進口量增長了500%。Secex為期六個月的調查表明，這些進口旨在規避反傾銷措施。因此，政府採用反規避立法將現有的反傾銷税擴大到這種“新鋼材”。

5月28日，巴西眾議院批准了一項法案，對價值50美元及以下進口商品徵收20%的聯邦税。該法案已被納入創新與綠色出行計劃（Mover），該計劃旨在為汽車行業提供政府性激勵政策，支持汽車行業的技術發展，提高全球競爭力，增強創新，加快脱碳進程。目標是從2024年到2028年，為投資研發和生產項目的公司提供193億雷亞爾的金融信貸。此外，今年還將撥款35億雷亞爾用於脱碳方面的投資。該計劃還提議成立國家工業和技術發展基金（FNDIT）來支持這一攬子計劃。

只是20%的税收，將直接影響希音（Shein）和全球速賣通（AliExpress）等平台的銷售。如果Mover計劃獲得批准，巴西税務合規計劃（Remessa Conforme）框架下進口產品的税率可能高達92%。這將導致巴西擁有全球最高的税率，因為聯邦和州對所有購買徵收的税可能會導致價格上漲，即使是50美元以下的商品也是如此。這種情況下，低收入階層受到的負面影響將最大，還有那些依賴國際電子商務平台購買廉價商品的貧困人口。此外，全球速賣通還批評巴西對低價值進口商品徵税，同時保持對國際旅客的免税——當他們購買5000巴西雷亞爾商品時可以享受免税服務。

這並非無先例可尋。在盧拉（2003-2010）和迪爾瑪·羅塞夫（2011-2016）的勞工黨政府執政期間，有關涉及工業部門和與中國建立更緊密關係的爭議屢見不鮮。勞工黨的主要選舉和政治團隊強調重振和加強巴西的工業化，使工業部門成為政府支持的重要基礎和政府決策的基本軸心。同時，與中國加強雙邊關係仍然是勞工黨政府戰略的關鍵部分。自2009年以來，中國取代自美國成為巴西的主要貿易伙伴——1929年以來這一位置一直被美國佔據。

從這個意義上説，巴西政府必須調和至少三個基本問題，這些問題存在一些矛盾，但不一定相互排斥：與北大西洋大國保持良好關係，不屈服於密謀推動針對中國“新冷戰”勢力的壓力；優先深化與中國在多邊和雙邊領域的合作關係；尋求最大程度保護本地生產的國內工業部門的利益。雖然一些分析人士指出這諸多目標存在不少矛盾之處，但巴西政府則一直強調這些目標求同存異的可能性。

盧拉的“平衡術”

在勞工黨政府領導下，巴西一直避免“新冷戰”言論，確保這一立場不會損害其與北大西洋大國或中國的關係。在2023年訪問中國和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會見期間，盧拉表示，美國有必要“停止鼓動發動戰爭”，歐盟有必要“開始談論和平”。巴西的這一立場不僅限於北大西洋對中國的壓力，還包括一系列其他敏感問題，涉及東歐、中東和拉丁美洲本身的話題。

在烏克蘭持續衝突期間，巴西一直抵制美國和歐盟的壓力，一再拒絕向烏克蘭運送坦克彈藥。最近，巴西政府宣佈從特拉維夫撤回其大使，因為盧拉對以色列的單方面外交行動持批評態度，並堅持主張和平解決巴以問題，全面承認巴勒斯坦國的獨立、穩定的地位。巴西和委內瑞拉外交大使派遣曾中斷七年，目前巴西恢復了與委內瑞拉的外交關係，並任命格利瓦尼亞·瑪麗亞·德奧利維拉為巴西駐加拉加斯新任大使，此舉扭轉了米歇爾·特梅爾和雅伊爾·博索納羅政府的立場，並且與美國反對尼古拉斯·馬杜羅政府的立場保持一致。

巴西執政團隊的這些立場，其實並不代表他們毫無偏袒地站隊發展中國家，或秉承堅定的反帝國主義原則。儘管勞工黨是一個左翼政黨，但它的情況與委內瑞拉和玻利維亞的政黨不同，雖然這兩個國家的執政黨也是左翼政黨，但相對後兩者，巴西左翼執政黨一般通過意識形態上更同質的聯盟實施執政方針。

2022年10月30日，盧拉（前中）在聖保羅參加慶祝活動。圖自新華社發

巴西勞工黨領導着一個廣泛的聯盟，其中包括來自中間和右翼的各種政黨和人物，其間既包含保守派觀點，也涵蓋自由派觀點。副總統傑拉爾多·阿爾克明（Geraldo Alckmin）就是這種多樣性的典型代表，他多年來一直是反對盧拉和勞工黨的右翼領導人。

今年4月，前總參謀長、勞工黨和巴西左翼的主要歷史領導人之一何塞·迪爾塞烏（José Dirceu）公開表示：“盧拉組建的政府不是中左翼政府，而是中右翼政府。”這一觀察揭示了聯盟的複雜性和巴西國內政治的走向：儘管盧拉和勞工黨組成了巴西總統選舉歷史上最強大和最多元化的聯盟之一——彙集了來自不同意識形態領域的廣泛聯盟——但他們在第二輪選舉中僅以不到2%的選票優勢擊敗了雅伊爾·博索納羅。

因此，在西方世界和拉丁美洲極右翼崛起的背景下，政府行動中温和務實的傾向獲得了更大的發展勢頭，對巴西及其鄰國產生了重大影響，例如米萊在阿根廷的勝利當選以及博索納羅主義在巴西政壇帶來了持續性的陰影。因此，盧拉政府的外交反映了其廣泛聯盟內各種利益的協調、巴西社會各種經濟階層的妥協，以及緊張複雜的國際局勢中符合巴西自身的客觀利益。

盧拉政府與拜登政府成長起來的良好關係（與前總統雅伊爾·博索納羅和唐納德·特朗普之間的關係形成鮮明對比）是廣為人知。2023年9月，拜登和盧拉宣佈啓動一項促進工人權利的聯合倡議，並達成旨在推動向綠色經濟轉型的諒解。

同樣，巴西努力恢復與歐盟和西歐大國牢固關係的努力也眾所周知，馬克龍最近訪問巴西后重啓的戰略合作就是明證。今年3月，馬克龍訪問巴西期間，巴西人力圖扭轉雅伊爾·博索納羅執政期間雙邊關係中產生的消極負面左右，繼續保持兩國傳統合作，推動利用法國技術在巴西建造第一艘巴西核動力潛艇的計劃。

中國不是巴西去工業化的原因，而是解決方法

關於與中國的關係，兩國商業互補性的重要性、對必要的全球治理改革的廣泛共識、對南南合作的重視，以及盧拉新政府執政下的中巴雙方的經濟協同性都是顯而易見的。兩國可能會出現某個部門的分歧，但它們往往不會影響雙邊關係的總體方向。

與墨西哥不同，墨西哥對中國存在雙邊貿易逆差，經濟與美國經濟緊密相關，而巴西與中國具有巨大的經濟互補性，兩國的全面戰略伙伴關係在過去30年裏得到了極大的深化，在全球治理和南南合作方面的觀點，也存在顯著的政治趨同。儘管美國與巴西有着廣泛而全面的關係，這一點還體現在深厚的政治和文化影響上。但2023年，美國僅佔巴西出口總額的10.9%，這一比例幾乎是中國所佔比例的三分之一（去年中國佔巴西出口總額的30.7%）。

中國已表現出了支持巴西經濟增長和再工業化努力的堅定承諾，這包括了增加對巴西的生產性投資，加強中巴科技合作，促進中國對基礎設施的投資——這是巴西經濟的長期瓶頸——以及增加巴西製成品的進口。

2024年3月12日，在巴西亞馬孫州馬瑙斯拍攝的比亞迪電池工廠（無人機照片）。圖自新華社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對巴西電動汽車生產的直接投資，與巴西政府最近計劃在2026年7月前逐步對電動汽車徵收35%進口税的目標相一致，旨在刺激國內生產。

盧拉一直善於兼顧不同利益方，以支持合作、和平與發展的共同理想。2004年，儘管一些巴西工業協會提出抗議，但在盧拉的領導下，巴西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這一決定讓工業家們和大多數國家政治力量很快認識到，與中國建立牢固關係的好處遠遠超過雙邊關係中的部門分歧。

也正是在勞工黨執政期間，巴西與中國共同成立了中巴高級磋商與合作委員會（COSBAN）、中巴企業家委員會（CBBC），並於2012年將戰略伙伴關係提升為全面戰略伙伴關係。當時，巴西和中國在多邊環境中不斷合作，支持改革全球治理機制，支持二十國集團制度化，並在推動金磚國家和新開發銀行方面表現出巨大的協同作用，新開發銀行目前由前巴西總統迪爾瑪·羅塞夫在上海擔任行長。

在過去十年中，巴西拿到了中國在南美洲直接投資總額的47%。

自2023年1月新政府成立以來，盧拉一直奉行高度重視與中國雙邊關係的外交戰略。2023年3月，巴西和中國同意在金融交易中使用本國貨幣，取消美元作為中介，旨在促進雙邊貿易和投資。2023年盧拉訪華期間，巴西和中國簽署了約15項新的雙邊協議以及兩國企業和公共機構之間的20多項商業合同。2023年，雙邊貿易總額創下1810億美元的紀錄，巴西實現貿易順差630億美元，佔巴西當年總貿易順差988億美元的一半以上。

因此，雖然巴西一些工業部門要求盧拉政府採取保護主義措施，但巴西經濟的其他重要部門對中巴商業協同進一步加強表示高度讚賞。在2023年巴西出口的1.01億公噸大豆中，約有70%運往中國。此外，盧拉政府一直支持基層民眾和工人運動，也對中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取得的成就和進步的歷史表示高度讚賞，並主張進一步擴大兩國間的科技、政治和文化合作。

2023年巴西蟬聯中國最大農產品進口來源國

最後，巴西的去工業化很難完全歸咎於所謂的中國製成品的湧入。拉丁美洲主要工業中心的連續衰落，至少可以追溯到20世紀80年代。巴西去工業化的真正原因在於高利率和對金融體系的屈從，這些因素破壞了國民經濟，再加上戰略性國有企業的魯莽私有化導致了聯邦機構的衰落。

所有這些問題都源於近幾十年來主導巴西和該地區的不明智的政治選擇，即支持新自由主義，盧拉政府至少有一部分人試圖與新自由主義保持距離。為了克服這些障礙，與中國合作無疑是解決方案的一部分，而不是巴西經濟面臨主要困境的原因。中國是替代全球新自由主義模式最顯著的例子。

然而，很明顯，巴西政策中考慮的任何保護主義措施，都與該國可能屈服於北大西洋大國的壓力和“新冷戰”的言論無關。相反，它們更符合政府的利益，即解決推動全面再工業化進程所涉及的矛盾和挑戰。根據全國工業聯合會（CNI）的數據，1980年巴西在全球製造業產出的份額約為2.8%，而2022年僅為1.2%。在20世紀80年代，製造業約佔巴西總產出的30%。

在我們慶祝中巴建交50週年之際，中國電動汽車行業在巴西投資的持續增長無疑是一個好消息。這表明兩國政府和人民致力於促進和加強雙邊關係，為全球其他南南合作倡議樹立了榜樣。某些領域的分歧總是會出現，但巴西和中國現任領導人的清晰願景，將確保這些分歧不會成為兩國關係的中心議題。通過在一些邊緣問題上做出讓步和和解，並優先考慮雙邊和全球議程上的主要主題，巴西和中國將繼續朝着建立基於和平、合作和發展的世界秩序的道路前進。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