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懂中餐”西方人:老外嫌中國人啥都吃,是不懂奧妙
严珊珊.
【文/觀察者網 嚴珊珊】32年前,自詡“啥都敢吃”的英國人扶霞·鄧洛普(Fuchsia Dunlop)第一次來中國,出於禮貌,她忍着噁心夾了一顆“如魔鬼之眼”的“千年老蛋”(皮蛋),無法下嚥,全身發麻。她和大多數外國人一樣,起初對那些比較“狂野”的中國菜敬而遠之,不碰牛蛙,能點肉絕不點內臟,目睹雞鴨被宰殺時大驚失色,對中餐的初印象是唐人街的糖醋肉丸和蛋炒飯。
當時的她無法預料,自己後來會“淪為”中餐的忠實擁躉,在英國費勁功夫找活雞、淡定地在院子裏放血,將灶王爺神像供奉在倫敦家中的廚房,每次“回”中國都要背袋花椒走,用食療調理身體,為中餐寫了7本英文書,中譯版《魚翅與花椒》暢銷20餘萬冊,一舉成為“最懂中餐的西方人”。

1992年,劍橋大學畢業、從事亞太地區新聞報道工作的扶霞來中國研究少數民族歷史,途經成都時被涼拌雞和魚香茄子深深折服,後來如願申請到英國獎學金,1994年赴四川大學留學。
在四川,她愛上豬腦花,啃了兔頭,沉醉魚香味,心繫擔擔麪,有了“中國胃”,並全情投入對川菜的研究,密密麻麻記了好幾本菜譜。

扶霞的筆記(受訪者供圖)
為了精進廚藝,她成為四川烹飪高等專科學校(現為四川旅遊學院烹飪學院)第一位外國學徒,學會了切菜、調味、控制火候。直到如今,“中式刀工”仍是她引以為傲的本事,就連為英國朋友切沙拉,她都忍不住想問“切哪種”。

2023年春節,扶霞在倫敦用鵪鶉蛋做了這羣小兔子。
與中餐結緣後,扶霞吃遍中國,從熱鬧的四川,吃到硬菜滿桌的甘肅,再從香辣的湖南,吃到樸實的閩北,温柔的揚州,包容的北京,鮮美的廣東……她用一顆來者不拒的心盡情感受中餐的魅力,逐漸體會到如何欣賞口感,理解了風土時令應季的美妙,懂得了平衡的藝術,更在典籍中感知中餐的哲理,奉伊尹和袁枚為美食精神導師。
**“我發現自己逐漸愛上了白粥和水煮蔬菜,和對糖醋魚、麻婆豆腐一樣喜歡,這才是我心中真正‘中國化’的表現。”**扶霞在新書《君幸食》中寫道,如果不感受安靜、平和與清淡的樂趣,只有酸甜苦辣這些重味的刺激,就無法充分領略中國美食的魅力。

上世紀90年代,扶霞在湖南農村做麻婆豆腐。(受訪者供圖)
“君幸食”一詞,源自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狸貓紋漆食盤,盤內朱書“君幸食”,意在勸君進食,與扶霞的英文書名“Invitation to a Banquet”格外契合。她想從西方人的視角談中國飲食文化,邀全球讀者赴這場中餐盛宴。英文版2023年上市後,已登上英美等國多個熱門榜單。該書中文譯者何雨珈笑稱,書裏的旁徵博引,害她“查得好苦”。
近日,扶霞在上海與觀察者網對話,談了談她作為“中餐推廣大使”的經歷。
在扶霞眼中,能在中餐館點好一桌菜是她“人生中最自豪的成就之一”,今年帶着西方客人吃遍中國,她點菜時貫徹了中國“藥食同源”的理念,既要讓客人吃得驚喜,又要讓他們舒服、清爽,“如果一頓飯全是麻辣,那就是沒點好菜”。
對於近年來中餐“火鍋化”、預製菜化的趨勢,扶霞有點擔心,怕相對“單調”的火鍋沖淡了人們對中餐百菜百味的理解,也擔心年輕人點外賣的習慣,影響中餐烹飪技藝的傳承。
談到中國菜的“多語言性”,她感觸頗深,“中國飲食的多樣化和偉大源自包容”,如果西方人能用開放的心態來對待中餐,就可以擴大對美食的感受。

2024年6月,扶霞在上海與觀察者網對話。
以下為對話實錄:
觀察者網:您在書中提到一個有趣現象,中國人把刀留在了廚房,西方人則把刀放上了餐桌,您怎麼看待這種差異?
**扶霞:**這是中國從古至今都很明顯的特點,中國人很早就把食材切成小片、小塊,再在大鍋裏面烹飪,最後用筷子夾起來吃。這種特點不僅影響了中國菜本身的“性格”——通常是小塊的東西,而且影響了中國餐桌上的氛圍。
一方面,用筷子非常温和,非常安靜,中國人吃飯的禮儀也比較簡單。而在英國吃頓大餐,我們需要使用好幾種刀叉,很複雜,吃飯會有金屬和陶瓷碰撞的聲音,比如説吃牛排,要用一種特殊的刀,以前吃魚也要用特殊的刀,相當複雜。
另一方面,把刀留在廚房讓享用中餐的氣氛更具社會性,大家會共享菜;而西方人吃飯比較個人化,每個人用單獨的盤子,單獨切肉。

扶霞在英國家中做川味豆瓣魚。
觀察者網:您曾説,西方對中餐的“雙重標準”讓您頗為懊惱,可以詳細談談嗎?據您觀察,這種偏見近年來有所改變嗎?
**扶霞:**過去,很多西方人對中餐有一定偏見,認為中國人吃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我認同中國人吃的食材比西方人豐富多了,第一是因為中國地大物博,氣候和自然條件多樣,食材豐富。第二是文化原因,中國人很早就對美食產生了好奇心,愛好吃,喜歡嘗試有意思的食物。
但有西方人以為中國人吃鴨舌等食物是因為“過去很窮,沒東西吃,什麼都吃”,這點我完全不同意。中國古代皇帝也吃熊掌、鴨舌、鴨掌,中國人把美食當作冒險,視為一種樂趣,越豐富越好玩。還有一點,中國人非常在意口感,一些東西本身沒什麼味道,比如海蜇皮,但是口感不錯,吃起來很舒服,中國人也會吃。
所以,我認為西方人批評中國人“什麼都吃”是因為他們不懂為什麼要吃。
不過,這種偏見現在越來越少。一方面,國外的中餐不再是過去一味迎合西方人口味的食物,西方人能接觸到比較正宗的中餐。另一方面,中國國際地位越來越高,經濟發展,國力增強,這也會影響中餐的國際地位。
就我個人而言,我所有工作都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目的,就是讓西方人懂為什麼要吃那些東西。如果能用開放的心態來對待,比如嘗試去欣賞口感,就可以擴大對美食的感受。

觀察者網:前不久,美國韓裔名廚張錫鎬(David Chang)的餐飲集團Momofuku在美國搶注“chile crunch”(香辣脆,也被視為辣椒油)商標並要求他人停售使用該名字的產品,這在北美亞裔餐飲界尤其是四川辣椒油經營商裏引發巨大爭議,被視為“文化挪用”。您怎麼看待此事?
**扶霞:**我認為“chile crunch”的靈感就是中國老乾媽,老乾媽在國外越來越受歡迎,一些美國華人會生產類似的調味品,所以“chile crunch”的來源肯定是中國。張錫鎬是美國韓裔,他生產一款來自中國的辣椒醬,再註冊商標告訴別人不能用這個名稱,有點不應該,我可以理解其他人為什麼生氣。
現在,飲食文化不斷改變,中西方不斷交流,企業在美國生產華人吃的辣椒油,或者是西方人自己製作辣椒油,這個很自然,沒有問題。但是如果一個人註冊商標讓原來生產這個調味品的人不能生產,就有問題了。

(受訪者供圖)
觀察者網:您第一次來中國是上世紀90年代,30年過去了,您認為中餐現在的國際傳播做得怎麼樣?有什麼建議?
**扶霞:**中國菜的國際傳播做得越來越好,這經歷了一個過程。19世紀開始,美國的中餐主要由一批廣東人“發明”,他們要養家餬口,做的是美國白人容易接受的菜式,要兼顧實惠、可用本地食材製作等因素,是簡化了的中餐。
這種中餐多來源於粵菜,但沒有廣東的清湯,也沒有青菜、蒸菜,只是一些以糖醋為主、多含油炸物的菜,特別對西方人胃口,但這種菜完全不能代表中國多樣的飲食文化。
到了上世紀90年代,我開始寫中國美食時,倫敦唐人街已經出現了一些真正的粵菜館,他們不僅服務於西方顧客,也面向廣東人。
如今,倫敦唐人街的中餐菜系出現了多樣化趨勢,有川菜、湘菜、東北菜、蘭州拉麪、西安小吃等地方菜系,中國留學生等羣體會光顧,這些菜比較正宗,西方人也因此有口福品嚐到比較正宗的中餐。
當然,國外湧現的中餐館只能代表中餐的小小一部分,中國很大,地方菜系多得不得了。
至於建議,我認為教育很重要,比如説,菜單要翻譯好。如果菜品含有西方人沒接觸過的食材,英語流利的中國人可以寫一個講解。西方人其實很願意嘗試新事物,但先要知道入口的是什麼,怎麼吃。如果菜單翻譯得好,能讓他們有機會感受中餐的魅力。

扶霞在英國用火雞烤盤裏剩餘的肉碎和肉凍做蒸餃。
觀察者網:近年來,中餐出現了一種“火鍋化”趨勢,您如何看待這種現象?
**扶霞:**我感到有點遺憾。我可以理解火鍋為什麼風靡,一方面是好玩、好吃,尤其是年輕人愛吃;另一方面是經營成本較低,只要有一個好吃的鍋底,員工負責洗菜、切菜,客人自己煮就行了,這比請一個大廚做菜容易多了。但是火鍋比較單調,就一個味道,不能體現中餐的百菜百味,也不能體現中國多樣的烹飪方法。
我尤其感到遺憾的是,國外也有這種趨勢,倫敦新開了很多火鍋店,而好吃的粵菜如今十分難尋。我年輕時,倫敦有些粵菜館提供正宗美味的炒菜、燉菜和蒸菜,現在越來越難找到這種店。不過,這也因為英國移民規則愈發嚴格,聘請中國廚師的難度變大,火鍋、奶茶、亞洲快餐等製作比較容易,開店相對簡單。

觀察者網:除了“火鍋化”,中央廚房和預製菜也越來越常見,您怎麼看待這一現象,會擔憂其影響中餐的發展和傳播嗎?
**扶霞:**這點我也有些遺憾,我擔心很多烹飪技藝或者老師傅的手藝會失傳。1994-1995年,我在四川大學留學時,川大周圍有很多小館子,所有菜都是現做,廚師天天去菜市場買菜,非常新鮮,非常健康。而現在很多預製菜,在冰箱放很長時間,從養生角度來講,可能不如新鮮的菜。
還有一點,中國外賣特別方便,選擇很豐富,比我們英國的好多了,但我怕這會影響年輕人學做菜的動力和能力,有點擔心。
觀察者網:多數西方人吃中餐時,喜歡“調味”甚於“本味”,與中餐結緣這麼多年,您現在會偏向“調味”還是“本味”?
**扶霞 :**我研究中國美食三十年了,現在比較能欣賞本味,喜歡原汁原味。其實無論什麼菜系,搭配最重要,就連講究調味的四川,如果點了宮保雞丁、魚香茄子,肯定要搭配一道清湯、清炒蔬菜。我認為“本味”不侷限於粵菜和江南菜,整個中國都注重這點。在我看來,如果一頓飯點的全是麻辣的,那就是沒點好菜。
觀察者網:説到點菜,您掌握這個技能的過程中遇到過困難嗎?現在為第一次來上海的英國人點菜,您會點什麼?
**扶霞:**我一開始不知道點菜是門學問,後來我慢慢發現,這是種技能。有件事我記得很清楚,上世紀90年代末期,我在四川成都參加一個會議,會議結束後我和其他川菜學者去吃飯,有位老教授現場考我,説“扶霞你再選一道菜”。我思考了一會,看看菜單上已經點了哪些菜,用了哪些食材、哪幾種烹飪方法,出現了哪些四川味型,發現沒有魚香味,我就點了一個魚香茄子,他們很驚喜。那時我懸着的心就放下了,心想“我過關了”。
最近兩週,我陪一些外國客人在中國各地尋美食,我天天都要安排菜單,每一頓飯不要重複的菜,要葷素搭配,食材、顏色、刀工、口味都要多樣化,他們不知道我在點菜上下了那麼多功夫。
最重要的一點,要利用中國的養生觀點來點菜,讓客人感到驚喜的同時,吃得舒服、清爽。菜品多的話,最後要有一道清湯或者清淡的菜來平衡下,讓他們吃完回家也舒服,當天能睡得好。
入鄉隨俗也是我點菜的原則,比如説,來上海要嘗本幫菜,既包含濃油赤醬,也有馬蘭頭、豆苗、薺菜這樣的時令菜。我會點紅燒肉、四喜烤麩這種“濃”菜,再搭配薺菜肉絲炒年糕、酒香豆苗、醃篤鮮這樣的清淡菜。
每次,我帶外國客人品嚐中國美食後,他們都表示完全超出期望,沒想到中餐那麼豐富,我還讓他們答應回去多宣傳中國美食。

觀察者網:您曾説在看過的中國古籍中最喜歡《呂氏春秋·本味篇》,為什麼?
**扶霞:**在現代中國,廚師並不是地位很高的職業,但我認為廚師是中國文化非常重要的繼承人,我們都應該尊敬他們。在《本味篇》裏,廚師就是一個“英雄”。伊尹後來被商湯重用,成為宰相,這個很有意思。
伊尹談飲食烹飪的那一段,不單非常美妙,也充分體現了中國飲食文化的技藝、思想和精神。比如説,伊尹提到調味和去腥味,説鍋中的變化精妙細微(“鼎中之變,精妙微纖”),中國兩千多年前能有這樣的著作記錄烹飪理論和精神,真是不得了。

英國倫敦,扶霞家中廚房牆上設有“灶王爺”神位。(受訪者供圖)
觀察者網:您在書中提到中國飲食具有驚人的“多語言性”,從中能看到中國多元文化的過去和現在,第一次產生這種強烈感受是在哪裏?
**扶霞 :**第一次是在我學習川菜時。川菜的“麻辣”是一種融合味型,其中,“麻”來自原產自中國的花椒,“辣”來自明代從美洲傳入中國的辣椒,這就是包容的體現。後來我開始研究北京菜,發現很多菜跟絲綢之路有關,還受到長城以北牧民文化的影響,比如説北京人愛吃羊肉。
我認為中國飲食文化的豐富和偉大在於兩個方面:一是幾千年延續至今的傳承,比如用蒸汽烹飪、用曲發酵食物、把東西切成小片、用筷子吃,這些傳統保留至今;二是不斷交流和變化,通過絲綢之路等通道,胡椒、胡蘿蔔、辣椒等食物傳入中國,胡餅傳入中原,中國飲食的多樣化和偉大源自包容。

觀察者網:下一本書,您計劃寫什麼?
**扶霞:**我有很多計劃,現在在排隊,有可能是菜譜,有可能是與《君幸食》類似的書,暫時保密(笑)。

《君幸食》,扶霞·鄧洛普著,2024年4月,上海譯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