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之:新聞學救不了美利堅-新之AKI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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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新之】
從各種意義上説,新上映的影片《美國內戰》都是一個特殊的存在。這部電影的熱度不來自於演員陣容、不來自於劇情、甚至不來自於它意味深長的名字,而是來自一個在美國上映時流出的非常微妙的小片段,讓其在中國的社交網絡上口口相傳:
Where are you from?(你哪裏人?)
Im…Im from HongKong.(我是香港人)
Oh,China!(哦,中國人啊)
然後,“砰”的一聲,這個亞裔面孔的美國記者就被片中的叛軍毫不猶豫地一槍擊斃了。

這個片段流出時,前後銜接的劇情其實是沒頭沒尾的,但可能是這位自稱“香港人”的人物形象過於猥瑣,再加上面對“美國大兵”的槍口時一副過於諂媚兼嚇尿的抽搐表情,讓國內觀眾自動帶入了那種“數典忘祖,拼命劃清和中國人的界限並以此討好洋大人希望得到認可”的“高華”形象,於是他得到的那個“砰!”自然讓劇情一下擊中了觀眾的爽點:
“看,你不認自己的中國人身份,可你拼命討好的“主子”根本不認你,最後還不是毫不留情地把你幹掉了。可笑可悲啊,自古‘漢奸’能有什麼好下場……”
甚至有人説,在美國民粹眼中,他們幹掉了中國人,在中國人眼中,他們幹掉了二鬼子,原本一個極度政治不正確的事情,居然能讓中美雙方達成“共識”,甚至促成了這部電影的引進,賺到了中國市場的錢。
當然,以上種種不過是當代互聯網短視頻化碎片傳播產生的“變形”而已,當我們真正看到《美國內戰》的這段情節,和上面的一段“腦補劇情”幾乎沒什麼關係——那個被槍斃的是一個華裔的美國記者,人家真的不是中國人。那為什麼面對“你是哪裏人”的“死亡之問”,他沒有昂首挺胸地説一句“我是美國人”,而非要抖抖索索地説自己是香港人呢?恰恰是因為這位看上去冷酷無情、殺人不眨眼的叛軍大哥,剛剛問了同行的幾個美國人(他們已經説了“我們是美國人”)一個非常可怕的問題——這個問題可以説是整部電影的精髓、“文眼”所在:
你是哪種美國人?

這是一個足以讓坐在電影院裏看這部電影的每個美國人脊背發涼的問題。當“美國人”這個身份不再能夠形容這個國家的公民,還得繼續細分,正如影片中問的“中部?南部?”甚至具體到哪個州的人,並以此來判定這個人的好壞善惡,甚至以此裁決你配不配活着,“美國”作為一個整體自然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當美國人因為黨派、地域、性向、族裔、宗教、階級無休止地細分和撕裂,並且彼此攻伐、你死我活的時候,“美國內戰”不就這麼來了麼!也許這樣的情節在中國觀眾看來過於魔幻和困惑,但這正是此時此刻真實的美國正在發生的事,是導演編劇想要表達的事、是美國精英無比擔憂的事,也是讓觀眾感到共鳴和觸動的事。
這也就是解釋了為什麼很多中國人在看完這部影片後表示“失望”“平庸”和“乏味”,認為這部電影“名不符實”,而這樣一部電影卻在美國取得了高度的關注和不錯的票房成績,首週末就破了票房紀錄。

《美國內戰》海報
很多中國觀眾表示,我進電影院前,期待看到的是一部特效橫飛、蕩氣迴腸的好萊塢戰爭大片,或者至少是一部製作精良的歷史題材電影(因為沒有預習劇情的中國人對“美國內戰”的認知僅限於南北戰爭,完全不會去想未來的美國會有內戰),但《美國內戰》其實是一部寂靜的有點廢土風的公路片:
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美國內戰爆發,得州和加州成立了“兩星聯盟”,公然反叛聯邦,一路高歌猛進劍指華盛頓特區,準備“炮打總統府、活捉大統領”,而其他州非但不“進京勤王”,反倒是各自為政、作壁上觀、一時間美利堅盜匪橫行、民不聊生……一隊記者從紐約出發,一路穿越戰區前往華盛頓,準備靠“跑得快”的優勢趕在叛軍到達之前來到白宮,採訪總統,記錄下他可以預見的慘淡結局前的最後時刻,搞個大新聞。
沒錯,講美國內戰,主角不是戰爭的各方,不是政客,也不是美國百姓,而是隻負責記錄發生了什麼的記者小分隊。這四個記者(一男、一女、一老、一小)也成了我眼中本片最魔幻的元素。
可能因為同為新聞從業者的原因,我看他們,覺得看到了一隊異次元空間的現代記者——紐約已經成了一座鬼城,四處硝煙瀰漫、美國處於無政府狀態,他們依然可以住着賓館的標準間、一路上穿着印有“Press”(媒體)的馬甲,就可以讓政府軍和叛軍允許他們幾乎是零距離跟着他們拍拍拍,包括全程記錄他們的殺人行為,包括在最後的時刻,叛軍毫無人道主義地拒絕了總統的談判和投降,把總統先生像牲畜一樣從白宮的橢圓形辦公室書桌下拖出來槍斃。
沒錯,在2024年,這羣美國記者要報道戰地消息,沒有帶任何視頻拍攝設備和直播設備,白天坐在車裏可以悠閒地看風景不用拿着筆記本電腦寫稿子,他們唯一的生產工具還是單反相機——還是膠捲的!看到那個小記者在難民營休整的時候拿着智能手機看膠片成像,還帶着顯影藥水抽空洗膠捲,我直接繃不住了——這種報道“新聞”的方式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種行為藝術了!

唯一可以解釋的是,也許導演正是想通過這種不真實來營造一種詭異感,讓觀眾不要過分代入,想抽離可以隨時抽離;抑或是這種“古典記者”才符合導演賦予他們的角色使命——冷峻、成熟、專業、用第三隻眼睛記錄下這段歷史,最後,以史為鑑。
確實,電影最後一個鏡頭是一張記者拍下的黑白照片,一羣叛軍拿着槍樂呵呵地和被他們殺死的新鮮的總統屍體合影,那種構圖、銀版顯影的效果和黑白照片,真的是頗有點南北戰爭時期戰地攝影的風格。
縱觀全片,能很明顯地感覺到一種類似於《我是傳奇》和《最後的我們》那種“末世基調”和一種“平靜的瘋感”——這種感覺是大多數中國觀眾難以設身處地代入,而每一個一路上的情節設置,都能精準地打在當下美利堅公民的心坎上的——他們能立刻領會到這些看似或荒誕或可怕或黑色幽默的橋段,與自己所處的那個真實美國正在發生的事的一一對應:
比如説飆升到幾百美元一個的三明治,美元已經成為廢紙,外幣(片中是加拿大元)成為硬通貨幣;
比如説世道一亂,武裝分子就把早就看着不爽的小學同學吊起來嚴刑拷打、給對方扣一個敵人的帽子處決;
比如説高速公路上的汽車變成了焦土、街道空無一人、處處關卡檢查,老百姓被困在每個小地方,而一些小鎮卻兩耳不聞窗外事,過上了桃花源般的避世生活——美利堅的死活與我何干,咱們鎮安安穩穩就可以了;
曾經的遊樂場成為了殺人場、破敗的體育館成為了難民營、居民們為了打水釀成流血衝突、不知道哪裏會竄出炸彈;
這樣一個美國,似乎和很多人心目中的那個“美元是永遠的硬通貨,一美元可以炸雞吃到飽、美國人團結善良、小民有尊嚴、社會有保障,政府高效率為人民服務,哪怕是上街流浪也能衣食無憂”的美國完全不一樣。

而全片最讓人震撼的莫過於兩個場景:
一個是前文提到的“你是哪種美國人”那裏,其實叛軍剛剛進行了一場屠殺,一卡車被他們判定為“不正確的美國人”的平民被當成垃圾一樣倒進了一個大坑,撒上石灰準備掩埋——如果不是記者團隊中那個老者犧牲自己開車衝進來救人,這幾個記者很有可能也會成為坑裏的一分子。那個年輕記者被救前不慎掉入坑裏,看着密密麻麻的毫無生氣的同胞屍體,直接崩潰。
第二個場景是電影最後一部分首都華盛頓的戰爭場面——叛軍炮轟林肯紀念堂。如果去過華盛頓旅遊的人一定會被美國首都一系列政府建築的風格所吸引,它們幾乎都是清一色的仿羅馬建築,尤其是從國會到方尖碑再到林肯紀念堂的那條中軸線——無論紐約的高樓大廈多麼摩登,華盛頓特區都在用行動告訴你,美國就是那個赤裸裸宣稱自己是西方文明新燈塔、新大陸上新羅馬的國家。如果説叛軍的目的只是幹掉總統、佔領特區,那麼炮轟這樣一個“景點”顯然沒有實際意義,但導演安排了,自然是象徵性大於功能性。
肉體的隕滅+精神的死亡,對於一個國家來説,這意味着什麼不言而喻。

《美國內戰》視頻截圖
分析到這裏,我突然感覺到《美國內戰》這部影片和前段時間的宮崎駿新作《蒼鷺與少年》簡直是異曲同工——帶入不進去的觀眾覺得凌亂乏味,一旦代入作者或者電影所在國國人的心境,又覺得那種焦慮和悲觀的情緒幾乎要溢出屏幕了。
但很可惜,新聞學救不了美利堅。所謂公路電影,主角從A地到B地的旅程必然會帶來某種改變,無論是狀態、心境還是命運。最後這個小分隊裏的四個人——老記者死了、男記者瘋了、女記者麻了、小記者成長了,而電影裏的內戰顯然才剛剛開始。
據説,電影中一直懦弱無能、最後死得猥瑣的美國總統一開始是以特朗普為原型的,但編着編着,就越來越不像“懂王”了。“幹掉這個人,一切就會好起來”——這也許是現實中特朗普的敵人和電影中美利堅聯邦的敵人共同的想法,也許也是連接電影魔幻與現實魔幻的鑰匙。未來會怎樣,誰又能説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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