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宇:傳統黨派還是極右翼?什麼是理解歐洲政治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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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周德宇】
最新一輪的歐洲議會選舉在昨天結束,我們有什麼需要關心的嗎?有,也沒有。畢竟在歐洲當前的分裂狀況下,本就沒有多少實權的歐洲議會不管變成什麼樣子,對歐洲各國和世界其實都無所謂。
但另一方面,作為世界上唯一的超主權國家的選舉,歐洲議會的選舉結果,還是可以被視為一種反映歐洲政治格局變動的民調。重點不在於誰得了多少席位,而在於各黨派席位間此消彼長的變化,以及背後所代表的各國政治勢力的變動。
與民調預測的一樣,本次議會選舉,傳統黨派繼續喪失席位,極右翼黨派則增加了席位。雖然在一些國家內部,比如法國,勒龐的大勝和馬克龍的慘敗勢必引起政治變化,馬克龍已經宣佈要提前選舉。但在歐洲議會層面上,這些變動並沒有大到可以稱之為洗牌的程度。儘管綠黨和馬克龍為首的自由主義黨團遭遇了重大失敗,極右翼黨團增加了不少席位,但傳統的中右翼和中左翼仍然是歐洲議會最大的政治勢力。
考慮到上次歐洲議會選舉還是在2019年,這幾年間發生了戰爭和新冠疫情這些大事,很多人可能會期待着更多變數。但其實每屆選舉前,所謂的大事都是不斷髮生的,2019年選舉前發生了脱歐和難民危機;2014年和2009年選舉前則是歐債危機和全球金融危機……
雖然各種各樣的變數不斷髮生,但是如果回顧前幾屆選舉,有一個趨勢無比明顯,那就是傳統政黨的衰落和新興政黨(主要是極右翼)的崛起。
誰是“傳統黨派”?
當然,我們在這裏需要先定義一下什麼是所謂“傳統”政黨。歐洲是一個複雜的地方,每個國家都有着自己的歷史和社會發展,從而有着自己獨特的政治生態。但是對於大多數西歐國家來説,幾乎每個國家佔據統治地位的都是兩個政黨:一箇中右翼政黨和一箇中左翼政黨。再具體一點,就是一個發源自宗教勢力、地主勢力和大資本勢力,如今名義上代表着右派和資本的保守黨/基督教民主黨;和一個發源自社會主義改良運動但很快就被資本主義馴化的,如今名義上代表着左派和大眾的勞工黨/社會民主黨。
在絕大多數西歐國家的二戰後歷史中,就是這些黨派在各國輪流執政直到今天。當我們説“傳統”、“建制”的時候,一般指的就是他們。比如德國基民盟和社民黨的執政輪換,就是這種政治傳統的典型代表。法國在2017年之前也一直如此,只是馬克龍的所謂新政黨“復興黨”整合了原先傳統左右翼政黨的一部分人員和主張,仍然是新瓶裝舊酒。

根據Hans Slomp理論建立的歐洲政治光譜
除了上述這兩個黨之外,傳統黨派還包括源自新興資產階級的,代表傳統自由主義的“自由黨”。但是自由黨的勢力一般比保守黨和社會黨要小,很多國家的自由黨隨着歷史的發展會融入保守黨或者社會黨,但也有很多國家的自由黨一直延續了下來。
此外,在二戰後,西歐各國往往還有個代表環保主義的綠黨,雖然出現的時候是以顛覆和激進為名號,但幾十年來也逐漸成為了建制的一部分了。當大家説傳統黨派的時候,綠黨一般不算在內,但是當區分“民粹”和“非民粹”的時候,綠黨一般還是歸於“非民粹”的建制派一類。
至於歐盟的東歐各國,由於經歷了東歐劇變,他們的黨派政治發展歷史以及政治環境都和西歐有所差別,需要具體國傢俱體分析。但無論從人口和經濟以及政治話語權來説,西歐都是歐盟的主導力量,所以我們今天就主要從西歐出發。
上面四個主要黨派,構成了當今西歐各國的所謂“建制”、“傳統”的政治勢力。他們雖然在眾多問題上有着巨大分歧,但是普遍都支持現存的經濟政治文化秩序,即自由資本主義經濟+議會政治+多元文化,支持歐盟並且在大部分時候會支持美國。
也就是説,你即便是個保守黨,也會容忍多元文化和移民;你即便是個社會黨,也會支持資本主義自由競爭;你即便是個自由黨,也不會取消社會福利;你即便是個綠黨,也不會和危害環境的資本一刀兩斷。而不管你是什麼黨派,你都堅信議會政治可以解決問題,都堅信歐洲聯合有利於經濟發展,都堅信美國能夠提供安全保障……
從這種角度看,所有的傳統黨派,不論左右不論起源,他們都是“保守”黨派,他們對於現存的秩序極其滿意,反對任何激進變革。在當年,他們的保守是有市場的,因為這一套秩序看起來非常美好,給歐洲人帶來了我們現在很多人都羨慕的生活。
所以在2004年的歐洲議會選舉中,第一大黨團是代表中右翼保守黨的“歐洲人民黨”(EPP),佔據了732個席位中的36.61%,即268個席位;第二大黨團是代表中左翼社會黨的“歐洲社會黨”(PSE),贏得了200個席位(27.32%);接下來是贏得了88席位(12.02%)的代表各國自由黨的“歐洲自由黨和民主黨聯盟”(ALDE);以及贏得了42席位(5.74%)的代表綠黨的“綠黨/歐洲自由聯盟”(Verts/ALE)——這四個傳統黨派勢力贏得了歐洲議會選舉80%的選票,而這也基本反映了傳統黨派勢力在各自國家的統治地位。

然而20年後,我們再看下圖,今年的歐洲議會選舉結果(初步結果)。在這一屆的歐洲議會中,第一大黨團雖然仍然是“歐洲人民黨”(EPP),但席位只有185,佔720席中的25.69%;第二大黨團雖然仍然是“歐洲社會黨”(S&D),但席位也只剩137席(19.03%);綠黨(Greens/EFA)則有52席(7.22%),和20年前差不多。“歐洲自由黨和民主黨聯盟”在2019年之後整合了馬克龍的政黨,成了“復興歐洲黨(Renew Europe)”,贏得了79席(10.97%),也比之前衰落了。但是無論如何,把這四個政黨加起來,最後也只有60%多的席位,雖然仍然佔據多數,但和20年前80%的統治性多數不可同日而語了。

傳統政黨的政治空間不斷被侵蝕,是個從很早以前就開始的過程。所以不要覺得這次歐洲大選傳統政黨的席位也沒比上一次少太多,一方面講,你可以説傳統政黨仍然頑強地守住了多數,但是另一方面講,你也可以説,都已經快降到少數了,傳統政黨仍然還有下降空間。如果我們只看“歐洲人民黨”和“歐洲社會黨”這兩個最“傳統”的政黨,他們早就已經失去多數地位了。
“傳統黨派”為什麼不行了?
歐洲傳統政黨的衰落,背後自然是他們所擁護的那套傳統模式的衰落,以及他們所代表的意識形態與其實踐所產生的巨大鴻溝。比如對於傳統中右翼來説,他們的基督教價值觀和保守信念在新時代,不斷被多元文化和移民所帶來的文化衝擊和犯罪問題所挑戰。而傳統右翼政黨既要維護自己的意識形態,又要屈從於多元文化的政治正確,必須向中間靠攏,那隻能是表現得精神分裂又不解決任何問題,導致與選民的疏離。
類似的問題對於歐洲傳統左翼政黨也是一樣的,只是方向相反。傳統左翼政黨在現有框架內無法解決移民和犯罪問題,一方面迫於選舉壓力需要表現出適當的反移民姿態向中間靠攏,另一方面身為左翼政黨又不能真的往右轉放棄左翼選票,那隻能是首鼠兩端,裏外不是人。
這些問題當然都不是新問題,只是不斷地被貌似良好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秩序所掩蓋,一旦好日子沒了馬上就會被翻出來。
那歐洲的好日子怎麼沒了呢?因為本來就沒有既要又要的好事。高福利卻不影響政府預算,貿易保護卻又不影響經濟活力,吸收移民卻不擔心文化衝突,推崇開放自由卻不擔心社會秩序……沒有代價沒有權衡取捨,這種烏托邦只能是一段歷史時期的特殊狀況而不是常態。
更不用説這一套看似美好的社會秩序,無非是建立在吸血世界各國的廉價勞動力、原料和商品的基礎之上。一旦這些基礎稍有動搖,比如俄羅斯的能源不再廉價了,你就能看到現在歐洲特別是德國的工業成了個什麼樣子。
歐洲傳統左右翼政黨現在當然早就失去了任何創新改革的能力,只知道復讀老一套,這不全是因為他們弱智,而是因為這些政黨以及相當多的選民,這麼多年來就是這樣過來的,想象不出新的東西。人對於“常態”的理解,就是受制於自己所處的時空,即便自己所處的才是“異常”,他們也不得不將其理解為“正常”。
誰是“新興勢力”?
那麼傳統政黨不行了,興起的又是些什麼呢?我們可以再看看歐洲議會選舉的結果。
有兩個歐洲議會政黨團體是新興起的,一個是“歐洲保守派和改革主義者”(ECR),取得了73個席位(10.14%),另一個是“身份與民主”(ID),取得了58個席位(8.06%)。這兩個團體所包含的各國政黨,往往被視為“民粹”“極右”,比如“歐洲保守派和改革主義者”裏有波蘭的“法律與公正黨”(PiS),“身份與民主”裏有法國的勒龐的“國民聯盟(RN)”。
稍微需要注意的是,一般被歸屬於“身份與民主”的德國選擇黨(AfD),這次是屬於“獨立參選”(NI)並取得了15個席位(2.08%)。而與“歐洲保守派和改革主義者”較為接近的匈牙利的歐爾班的“青民盟(Fidesz)”,這次也是“獨立參選”並取得了10個席位(1.39%)。把上述所有這些極右翼的席位都算到一起,他們能佔據20%多的席位。
當然,能不能算到一起也是個問題。“歐洲保守派和改革主義者”更加温和一些,往往會和中右翼合作,而“身份與民主”則和建制派往往相互排斥。這兩個極右翼黨團能否在這次選舉之後走向聯合,也是一個可以關注的事情。
這些極右翼的絕大部分主張就很簡單了嘛,只要跟現狀反着來就行了,現狀是多元主義自由主義我就搞極端保守主義,現狀是全球化我就搞逆全球化搞極端民族主義種族主義,其實也沒什麼新鮮東西,同樣的主張一百年前早就有人提過了。嘴上罵着建制派和資本家,實際上打的是移民和外族。正如我前面一篇文章寫的,當前歐洲不少極右翼政黨,你稍微扒一扒就都是納粹餘孽。
不過極右翼什麼的,有時候也是個定義和程度的問題。比如匈牙利的歐爾班及其政黨“青民盟”,他們在本國長期執政,從本國的政治譜系來看應該算建制派右翼,在歐洲議會里實際上以前也參與的是“歐洲人民黨”這個歐洲中右翼黨團。但他們的立場並不是非常討西方主流喜歡,所以也往往被定義為極右翼民粹,並且在2021年被驅逐出了歐洲人民黨,讓他們真的去跟勒龐和梅洛尼這些極右翼一起混了。

2024年6月2日,法國巴黎,法國極右翼政黨國民聯盟(RN)議會黨團主席瑪麗娜-勒龐和該黨主席巴德拉在競選大會上造勢。國民聯盟在民調中一直遙遙領先於其他政黨。 REUTERS - Christian Hartmann
2004年,代表極右翼和疑歐派的歐洲議會黨團只有“獨立/民主”(IND/DEM)以及“歐洲民族聯盟”(UEN),他們加一起只贏得了64個席位(8.74%)。我們再看看現在的歐洲議會,就能夠感受到極右翼發展到了怎樣的程度。
當然,歐洲極右翼也不是鐵板一塊,他們也有着各種各樣的主張。比如在外交上,少數是反歐親俄想徹底終結歐盟和北約,比如勒龐這樣的;但更多的,比如梅洛尼這樣的,可是極端親美反俄。所以大部分歐洲極右翼反的也就是歐洲當權的建制派,但是對於冷戰後的歐洲安全秩序,特別是美國的領導,他們也是相當擁護的。反倒是一些歐洲傳統建制派,為了做一些宣揚歐洲獨立自主的表面工夫,還是偶爾要跟美國保持一些距離。
所以具體對於中國來説,誰上台對中國“好”,這是個不能簡單化的問題。因為所有的國家所有的政黨所有的政客都有着自己的利益,而他們的想法也會隨着時間和外部條件而不斷變化,有的時候這些利益和中國相悖,有的時候和中國相符,這都是很正常的,他們又不是中國人。不能説有的人做了一件與中國利益相符的事情,他們就“親華”了;做了一件與中國相悖的事情,他們就“反華”了。都得之後再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得看這些國家和政客他們長期的、主流的作為,也得看他們所做之事是否涉及中國的核心利益。
但是無論如何,對於歐洲政客及其選民來説,不管是建制派還是極右翼,他們最關心的永遠是本國本地區的事務,中國還是相對“遙遠”的。與美國那種從上到下將“與中國競爭(冷戰)”視為基本國策,將中國捆綁進國內議題的“反華”狂熱狀況相比,還是有些程度上的不同。
説完了傳統政黨和極右翼,你可能要問了,我是不是漏了什麼?哦差點忘了,還有極左政黨。他們在這20年裏基本沒什麼變化,仍然是個小透明。歐洲極右翼乘着風口起飛的時候,歐洲極左翼仍然癱在地上一動不動。2004年極左黨團“歐洲議會左派”(GUE/NGL)在歐洲議會是41席(5.6%),2024年他們還是隻有36個席位(5%)。
很多中外研究者總是有一種錯覺,認為極右翼極左翼都會隨着危機產生,他們會互相激發互相促進,其實沒什麼道理。某種程度上,把源自共產主義運動的極左翼和源自法西斯主義的極右翼相提並論,是一種對左翼的污名化。歐洲,以及整個西方,現在根本就沒有極左翼的一丁點土壤。在一個仍然被種族主義和殖民體系所統治的世界,什麼革命什麼階級什麼國際主義,這些玩意兒太超前於時代了。你不可能指望着本質上沒有獨立經濟體系,靠着吸血和附庸維持的西方社會,再加上冷戰後西方社會對於社會主義思想的全面庸俗化和污名化,能有多少真正的無產階級和無產階級思想(當然,不是完全沒有,但相比之下可以説微不足道)。
當然這也不是冷戰後就開始的,所謂“左派”和“社會主義”在資本主義議會政治下,早就主動或被動地出賣了靈魂,被閹割掉了絕大部分的革命性和進步性。往上追溯到一戰,當前在歐洲掌權的那些所謂“社會黨”,哪個不是從背叛國際主義背叛工人運動起家的。比如德國社民黨,一戰前就支持德國軍國主義,魏瑪共和國時期掌了權,又暗地裏支持德國再武裝,還殘酷鎮壓工人運動,殺害羅莎·盧森堡和卡爾·李卜克內西……也就是納粹黨過於喪心病狂,讓社民黨相比之下顯得有點人樣,不然他們也該一起釘到歷史的恥辱柱上。

所以你看到當前德國總理、社民黨的朔爾茨裏外不是人,歐洲左派嫌棄他支持以色列,歐洲右派嫌棄他對俄不夠強硬,國內嫌棄他又帶不來和平又帶不來繁榮……這隻能説有那麼些歷史傳承在裏面。
“新興勢力”能新到哪去?
所以一方面,歐洲政治很複雜,每個國家有自己獨特的歷史演變和政治環境,另一方面,歐洲政治又很簡單,因為絕大部分的主流和非主流政黨及政客,用兩個詞就能概括:庸俗,而且反動。
庸俗體現在,他們所有的政治主張全部都是圍繞着那點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殘餘打轉,只不過現在換成了所謂的身份政治和貿易規則。反正就是經濟上的税收和福利、文化上的保守和多元、全球化上的貿易和移民,把這些主張排列組合,沒有任何新鮮東西。
而反動則體現在,他們沒有任何意願和智商去反思自己生存的所謂“常態”,是建立在怎樣的剝削和壓榨的“異常”之上,但是願意一邊道貌岸然地指責別人的“剝削”,一邊維護着這種“剝削”所賴以生存的一切國際政治經濟體系。
這就是當前歐洲議會政治所反映出來的歐洲政治現狀,完全不用指望他們有什麼自我革新的力量會出現,因為他們根本不想要;也完全不用擔心極右翼的興起會復興納粹,因為納粹從來就沒走。
在這裏我們可以順便談談歐盟委員會主席烏爾蘇拉·馮德萊恩,這位歐洲政治的一切庸俗和反動的集大成人物。你必須要佩服她,她在俄烏衝突之後的作秀給歐盟委員會主席這麼一個無趣又無權的職位增添了太多的光彩。馮德萊恩能否順利連任,也就成了這次歐洲議會選舉為數不多的看點。
馮德萊恩隸屬於“歐洲人民黨”,她在2019年當選的時候,作為建制派的代表人物,獲得了歐洲人民黨、歐洲社會黨和復興歐洲這三個主要傳統黨派的支持——但也僅僅以9票之差當選。今年雖然這三個黨派合起來票數也過半,但和上次一樣,不是所有人都會遵循黨派意願支持馮德萊恩。我們接下來幾十天甚至幾個月都會看到馮德萊恩如何試圖向各方求援以湊夠票數爭取連任。
有意思的是,在2019年的時候,匈牙利的歐爾班所在的黨派還隸屬於“歐洲人民黨”,並且支持了馮德萊恩,但馮德萊恩轉頭就將歐爾班他們這些所謂“極右翼民粹”驅逐出了歐洲人民黨。如今馮德萊恩為了得到足夠的票,又開始勾搭“極右翼民粹”了,這次她找上的是梅洛尼。

馮德萊恩和梅洛尼(資料圖)
當然,建制派裏也不是所有人都樂意看見極右翼,所以馮德萊恩也可能會因此失去一部分黨內的支持……但是那又如何?面前有兩張選票,這張選票就比那張選票高貴嗎?在權力面前,意識形態和原則都是無所謂的。
一個模範的西方政客,就該是馮德萊恩這樣,嘴上都是主義,心裏全是生意。這才是理解政治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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