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馥蕤:歐洲議會這個選舉結果,對中國和俄羅斯有何潛在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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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任馥蕤】
在6月9日剛剛結束的歐洲議會選舉中,歐洲各國右翼特別是極右翼政黨之崛起引人注目:在意大利,總理梅洛尼的意大利兄弟黨(FI)以近30%的得票率不出意外地成為最大贏家;在德國,極右翼政黨德國選擇黨(AfD)獲得了16%的票數,僅次於中右的德國聯盟黨(CDU/CSU),卻領先於總理朔爾茨的中左黨派德國社會民主黨(SPD)。
不過,表現最為“驚豔”的極右翼黨派莫過於法國國民聯盟(RN)——該黨不僅得票率超過30%,且獲得了馬克龍所屬中間派政黨兩倍多的歐盟議會席位。與此同時,馬克龍對此事件的反應在歐盟各國領導人中也堪稱“獨樹一幟”;與已聲明不會提前舉行德國議會選舉的朔爾茨不同,馬克龍宣佈立即解散法國國民議會,並於三週後舉行議會議員選舉。屆時,歷經6月30日和7月7日兩輪投票,新的國民議會將於巴黎奧運會之前誕生。
許多觀察家對馬克龍的舉動感到費解,稱其與“賭博”無異,萬一賭輸了堪比政治“自殺”。不過,在筆者看來,儘管對於法國而言,已經在總統位置上坐了七年的馬克龍或許算不上是一位成功的政治家;但結合其豐富的閲歷和一向得體的言行舉止,可以判斷出馬克龍至少是一名老謀深算的政客——因此,他既不會在毫無勝算的情況下賭上本人及所屬黨派的政治前途,更不會實施政治“自殺”行為。在看似不利於自己黨派的環境下宣佈舉行提前“閃電選舉”,是因為在馬克龍看來,此乃目前條件下的最優解,下文中將就此進行具體分析。
另外,筆者還將就歐洲政治“右轉”對俄羅斯和中國的潛在影響進行分析,旨在糾正某些過於簡單化的解讀(即認為歐洲極右翼上台註定有利於歐洲對俄和對華關係的改善),以幫助中國讀者更加辯證地看待這個議題。
馬克龍為什麼要提前舉行法國國民議會選舉?
在筆者看來,馬克龍宣佈立即解散國民議會、提前舉行議會選舉至少有三重考量。首先,彰顯其統治之合法性:瑪麗娜·勒龐領導的國民聯盟在歐洲議會選舉中取得壓倒性勝利,但目前法國政府內閣成員清一色地來自馬克龍所屬的中間黨派“一起爭取總統多數”(EMP);如不立即解散國民議會,馬克龍和總理阿塔爾未來推行的任何政策之合法性均會遭受來自民間的質疑乃至阻撓。如此一來,不僅馬克龍剩餘任期內推行的政策無法得到有效貫徹落實,更會積攢民憤民怨,無異於是在為2027年法國總統大選“埋雷”(儘管馬克龍本人由於兩屆屆數之限制無法再度參選,但他必然希望來自己方黨派的人物——比如阿塔爾或愛德華·菲利普來繼承他的政治遺產)。

法國總統馬克龍發表講話,宣佈解散國民議會(視頻截圖)
其次,法國國民議會的選舉機制有別於歐洲議會的選舉機制,相對而言較不利於極右翼黨派。歐洲議會選舉只有一輪,每個選區內得票率最高的黨派即成功當選獲得席位;而法國國民議會的選舉由兩輪構成——除非在第一輪選舉中某個黨派的候選人得票率超過50%,否則所有在第一輪投票中得票率超過12.5%的黨派都會進入第二輪選舉。如此一來,就給了馬克龍黨派的候選人潛在的操作空間——比如與未能成功進入第二輪選舉的其他某些黨派(比如綠黨、極左派“不屈的法國”等)的候選人提前達成共識,讓其呼籲在第一輪中投票支持自己的選民在第二輪中投票給馬克龍黨派的候選人(或者至少不要投給極右翼)。根據歷史記錄來看,該策略是有效果的:在2022年國民議會選舉中,馬克龍的黨派藉此一舉拿下250個席位,而勒龐領導的國民聯盟則只獲得了88個席位。
然而,或許就連馬克龍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時移世易:一方面,如今的所謂極右翼政黨國民聯盟已經愈發顯得“主流化”——限制移民、打擊犯罪、控制物價(尤其是能源價格)飛漲、對法國目前“一邊倒”支持烏克蘭的外交政策進行反思等,這些在不少外國人看來都屬於完全合理的呼籲及訴求,卻時常由於僵化的政治正確而動輒被扣上“法西斯”的帽子,進一步激發了普通民眾對所謂精英的逆反心理。另一方面,法國經濟狀況持續疲軟,2024年預期增長率為0.6-0.8%,低於歐盟整體預期增速(1.4%)。與此同時,法國負債率(政府債務佔GDP的比例)高達110%,在歐盟排名第五(僅希臘、意大利、葡萄牙和西班牙的負債率高於法國)。另外,馬克龍政府近幾年來推行的一系列政策也廣受詬病,尤其是2023年通過的退休改革法案,一度引發了全法超過百萬人次的抗議示威活動。
因此,馬克龍宣佈提前舉行議會選舉的最後一重考量是,他事實上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即在剩餘總統任期內與極右的國民聯盟分享權力。鑑於法國屬於半總統制國家,總統和總理可以來自不同的政黨,導致共治政府(cohabitation)的局面——這在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曆史上已多次出現(1986–1988,1993–1995,和1997–2002)。
但是,馬克龍及其幕僚為何不惜“拱手讓權”?表面上不合理的選擇,恰恰反映了馬克龍在政治手腕上並不稚嫩:根據相關民調顯示,如果明天就舉行法國總統大選,馬克龍一派的候選人大概率會敗給勒龐。但如果利用議會選舉先讓反對派控制內閣,參與掌權執政,則一方面,在未來的三年裏,國民聯盟作為執政黨的缺陷和稚嫩將會徹底暴露在選民面前;另一方面,馬克龍在履行自己總統職責的時候,將對國民聯盟推出的某些特別出格的政策進行制衡,便能再次以“好人”的形象出現在公眾面前,從而為自己的黨派在2027年總統大選前儘量爭取選票。
歐洲“右轉”,對俄羅斯和中國的潛在影響
儘管馮德萊恩對外宣稱,此次歐洲議會選舉“中間派獲得了勝利”;並且從席位的絕對數量來看,法國國民聯盟所屬的極右且奉行歐洲懷疑主義的“認同與民主”黨團(ID)也只是多贏得了9個席位(而馮德萊恩本人所屬的中右派黨團則多贏得了10個席位),但筆者認為,極右翼在歐盟兩個支柱大國——法國與德國的崛起不容小覷,因為這兩國未來的政治走向(包括兩國的外交政策)足以波及整個歐洲大陸,甚至對全球地緣政治格局產生深遠的影響。
從目前的局勢來看,法國的狀況最為“岌岌可危”,政策開始“右轉”的兩個可能拐點分別為一個月之後(即國民聯盟贏得議會大選,由勒龐心腹若爾丹·巴德拉出任總理職務,組建內閣) 和2027年上半年(即下一屆法國總統大選)。同時,法國作為安理會“五常”之一,在任何關鍵國際問題上的表態可謂舉足輕重;因此,針對國內政治“外溢”可能導致的影響進行分析和研究顯得尤為重要和緊迫。
首先,對於俄烏衝突,勒龐一直以來都在批評馬克龍加入其他西方國家對俄實施的一系列單邊制裁行為;在她看來,單邊制裁行為一方面拖累了法國經濟,另一方面則有可能將法國拖入與俄羅斯的戰爭。與此同時,為了顯得更像一個可以服眾的歐洲主流政黨,國民聯盟從去年開始有意識地矯正此前過度親俄的立場。比如,2023年初,巴德拉公開表示尊重烏克蘭的主權和領土完整,並贊成給烏克蘭提供防禦型武器裝備(但反對烏進攻俄本土)。

勒龐當地時間11日表示,如果贏得國民議會選舉,將任命國民聯盟黨主席若爾丹·巴爾德拉為總理
由此可見,法國國民聯盟目前對俄的立場比我國官方立場還要更“親烏”一些(我國尊重所有國家,包括烏克蘭的主權和領土完整,但不給烏提供任何哪怕是防禦型的武器裝備),但絕對比法國現任政府更加“親俄”。因此,一旦國民聯盟開始參與執政,中法兩國在共同促進俄烏和平談判這一議題上可能將擁有更多的合作餘地。
在對待中國的態度上,國民聯盟目前的立場不夠清晰,仍有待觀察。但可以確定的是,勒龐的反全球化、質疑全球環境合作的立場意味着如果國民聯盟參政,則在諸多領域中,法中兩國合作並不會順利。
首先,勒龐大概率會延續乃至加強目前法國政府針對中國電動車的強硬立場,以進一步保護本國的相關產業。其次,可預見的是,中法兩國在環境保護、清潔能源(包括碳中和)、可持續發展等領域的合作將會被削弱。最後,鑑於國民聯盟貿易保護主義之立場,勒龐主導下的法國更不可能在歐盟層面上為爭取《中歐全面投資協定》的儘快簽署而搖旗吶喊。
不過,由於同時反對北約和美國霸權主義,國民聯盟大概率對美國拜登政府推出的一系列旨在聯合“盟友”、圍堵中國的戰略(如“去風險化”戰略)也會秉持懷疑態度。
出於二戰歷史包袱等原因,德國“右轉”程度暫時不及法國嚴重;但數年後,極右派德國選擇黨成員進入內閣執政並非天方夜譚。目前,德國選擇黨的兩位領袖分別是蒂諾·克魯帕拉和愛麗絲·魏德爾。其中,魏德爾的履歷頗為傳奇:她身為擁有固定伴侶的女同性戀者,卻領導着一個反對同性婚姻和領養的黨派。與此同時,魏德爾還是個“中國通”,在中國生活過六年,會説普通話,曾在中國銀行工作,博士畢業論文題為《論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養老金制度》,發表後獲得德國拜羅伊特大學最高論文獎。
與德國的主流政黨相比,德國選擇黨對俄羅斯和中國的立場更為緩和。該黨曾公開表態,認為德國目前盲目追隨華盛頓,針對俄羅斯的單邊制裁措施和對華的強硬態度已傷害到了德國自身的利益。由於德國的先進工業出口貿易比法國強勢,因此可與中國展開務實合作的領域自然更多——這也是德國選擇黨比法國國民聯盟對華態度更為積極的根本原因。
另外,德國選擇黨還奉行不干涉他國內政原則,曾公開譴責過現任德國外交部長貝爾伯克對中國所謂新疆“人權”問題指手畫腳的行為;在該黨看來,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不足之處——與其對他國的內政問題隨意指摘,不如先管理好自己的國家。
不過,德國選擇黨對華的態度並非完全沒有過起伏,比如在2022年,該黨就曾反對過中遠海運集團入股漢堡港;但2023年後,德國選擇黨對華態度整體發生了積極的扭轉。然而,具體問題仍然得具體分析:比如,鑑於德國選擇黨對俄相對友好的態度,我國在促進俄烏和談方面可與之合作;但該黨也是以色列的堅定支持者,因此在解決巴以衝突問題上或與我國當今立場分歧較大。最後,與法國國民聯盟類似,德國選擇黨也強調環境政策不應以犧牲經濟發展為代價,因此中德目前在開展的部分環境合作項目或被削減。
結論
俄烏衝突仍然無解,歐洲經濟持續低迷;在如此大背景下,歐洲右翼抬頭乃必然發生的趨勢。總體來看,歐洲的“右轉”或進一步分化西方陣營,從而減小目前俄羅斯所面臨的壓力。與此同時,該趨勢對中歐關係的潛在影響則更為複雜,往往需要拆解每一個議題進行具體分析。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美國的霸權將會被進一步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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