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默:世界秩序先是打出來的,然後才是讓出來的
guancha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雁默】
歐盟對中國電動車加徵關税,有解嗎?如果中國仍將歐洲視為一個整體,坦白説,無解。歐洲不可能團結並實現戰略自主,唯一能促成此一條件的是“恐懼”,比如戰爭或者與其類似的生存危機。對歐洲而言,物美價廉的中國電動車,就是層次比戰爭稍低的生存危機。
內地媒體傾向凸顯德國政府與其車企的公平貿易立場,但我之前已經提過,即便是德國,其中小企業也是“反華”的,德國車企才是孤島。務實的德國如此,遑論其他歐洲國家。因此,歐盟對華掄起保護主義大棒是必然的。
以違反世貿規則為由指責歐盟,這個理所當然,但也沒什麼用。恐懼壓倒一切,任何原則、承諾或價值觀都得靠邊站。令我不解的是,世貿組織上訴機構都停擺5年了,它存在的意義還剩多少?
寄希望於歐盟換了掌權者後,能遏制保護主義,這是緣木求魚:第一,此事操之不在中方;第二,只要“打不過中國”的恐懼不除,歐洲換誰掌權都一樣。
歐洲不是“右轉”,而是“內縮”
為什麼中方不宜再盼望歐洲實現戰略自主?
歐洲議會選舉結果揭曉,就算不能粗略總結為“右轉”,但極右派勢力擴大是確定的,尤其連歐洲年輕人都開始支持極右,此一趨勢不能無視。究其因,歐洲與美國類似,其全球優勢地位搖搖欲墜的感覺,遍佈各地。這意味着,躺平的時代結束了,而奮起的前提,首先得尋求自保。
歐洲極右派的主要特徵是反移民,並主張重建歐洲,這次歐洲議會選舉是“內縮”的明確信號,有美國難兄,就有歐洲難弟。現在,馮德萊恩能否連任,很大程度取決於歐盟成員裏的極右派政治領袖,如果她連任,意大利總理梅洛尼就會位列“垂簾聽政”的其中一個坐席,法國的勒龐也可能入座。
德、法的中左翼執政黨遭遇挫敗,朔爾茨與馬克龍都得回防國內。大致而言,整個歐洲對中左翼的執政成績都不滿意,就算還想高談戰略自主,其內涵也不再是中左説了算。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雖然法國馬克龍高唱歐洲戰略自主,呼籲建立自主防務與大型工業建設,但他缺乏資金實現偉業,而最有錢的德國朔爾茨又興趣缺缺。簡單來説,這樣的分歧就是馬克龍希望“內卷”,但朔爾茨仍堅持全球化分工。德法作為歐盟支柱,若在大方向上分歧,歐洲就是無頭蒼蠅。
若想幹大事,意識形態政治能量是不可或缺的,而中左翼,或者説歐洲的建制派,意識形態年久失修,理想對不上現實,因此在這方面已遙遙落後於極右翼。動盪的環境裏沒有温和的解方,未來我們只會看到一個愈來愈激情的歐洲。
對歐洲大陸,中國應徹悟,美國與俄羅斯才是對的,這個地方只能施行分化策略,而若希望歐洲團結併為我所用,就得煽動集體恐懼。不過,這不是中國作風,且中方已被塑造成恐懼來源,所以分化策略必須與美方有所區隔,做法得先從“友岸供應鏈”這一概念着手。
分裂的歐洲,才有可能出現戰略自主的歐洲成員。
全球化有利於中國,但希望全球化“永遠維持現狀”未免過於天真,我也希望我的前列腺永遠維持現狀,但現實就是現狀不斷在改變,我們得主導這場變革。
對友岸讓利,對敵岸不要客氣
在電動車問題上,法國是內縮的,但在華為問題上,法國相對開放,但德國恰恰相反。對中國而言,德法亦敵亦友,而這種現象在歐洲並非孤例,所以中方始終不願意與歐洲國家針鋒相對,但大局思維框架解決不了問題,我們需要更靈活的做法。
友岸,不見得要以國家為單位,也能以產業為單位,在能合作之處合作,在不能合作之處對抗。這意味着,中方得與個別國家深入探討雙邊關係,而不是對歐盟整體。其次,對友岸讓利要大大方方,對敵岸的反制得切中要害,如此方能擴增友岸,縮減敵岸。
或許有人會問,這不就是美國對中國的做法嗎?不是的,美國的友岸供應鏈是犧牲友岸的利益實施圍堵敵岸,而不是讓利,這樣的做法短多長空。至於競合關係,本來就是國際之間的交往常態,美國強調競合,只不過是無法對華全面脱鈎的飾辭。
真正深刻的問題是,多極世界貿易秩序的法律框架到底是什麼?這就需要對世貿組織規則做一次全盤檢討,而如上述,世貿組織已基本停擺,我倒是建議中方可以考慮籌組一個新的組織,不如此,難以應付變局。
大家都知道,歐盟在電動車產業下手,目的不過是為了吸引中國投資。而中方要思考的是,鼓勵對外投資之餘,也得確保本國投資;投資與出口必須取得平衡,方能確保國內就業。這便凸顯了友岸供應鏈的必要性。
進口關税,出口關税,原物料與零組件出口管制,都是可將友岸與敵岸區隔的工具。如果將歐盟視為一個整體,那麼“大客户不可得罪”的思維只會自縛手腳。
問題點在於,歐盟的重大政策,成員不得不遵守,因此反制應先於讓利。中歐之間會有一段時間劍拔弩張,而要縮短這個時間,並順利建立友岸供應鏈,規模夠大的反制措施是必要之惡。
雖然説在競合環境裏,軟硬手都要有,但硬的一手是軟的一手之基礎,而不是相反,對手若不知後果的嚴重性,就不會珍惜公平交往。白話説,就是得賞罰分明。
電動車案例只是其一,隨着中國科技的迅猛發展,未來還有更多類似的不公平陷阱等在前方,不能食古不化地堅守當前的遊戲規則。西方就是知道當前規則對中國有利才會想譭棄規則,絕不是出於無知。
千言萬語只想説,多極世界的貿易秩序,與單極世界的貿易秩序不可能一模一樣。在亂局裏,自由貿易概念會被割裂,扭曲,重新詮釋,或許連世貿組織都會變成多極。中方宜利用當前的優勢,主動建立新的法律框架,而規則的形成,就是藉由一次一次的雙邊磋商磨出共識。
一定會有人説,中國的作風就是讓朋友多多的,敵人少少的,所以會採行迂迴戰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避免讓敵人裹挾自己的朋友對華同仇敵愾。這想法沒有錯,問題是,在現實裏,中國朋友的聲量似乎都被壓抑了,國際間與兩岸間皆如此,為什麼呢?
讓我們檢查一下AUKUS與貿易的關係。
世界秩序先是打出來的,然後才是讓出來的
美國一心想擴大AUKUS成員羣,日本與新西蘭是首選,但這兩個國家的法律反核,所以不能加入第一支柱,即核子軍用裝備與技術。然而,兩國卻對第二支柱很感興趣,即先進技術如AI、高超音速飛彈、航天/航空技術、電子戰/網絡戰能力等。
新西蘭經過兩年多的掙扎,當前的中右翼執政黨傾向加入第二支柱,一反前屆中左翼執政黨的猶豫態度。上一屆政府之所以猶豫,是怕中國報復,因為第二支柱雖然表面上與軍事對抗無關,但實際上不可能完全切割。
目前執政的中右翼政黨,有較強的意願加入,原因雖然主要在於其意識形態偏保守,對國安問題較在意,但另一個原因也不能忽視,即中澳關係的回暖。
澳大利亞雖由工黨執政後努力緩和對華關係,但這是着眼於貿易,在安全問題上澳方是寸土不讓的。在此態勢下,中澳貿易的重新恢復,新西蘭政府看在眼裏會怎麼想?如果參與第一與第二支柱的澳方都能與中方恢復正常貿易,那新西蘭只加入第二支柱又會有什麼風險?

AUKUS擴羣值得警惕(圖片來源: Leon Neal/Getty Images)
誠然,中方希望將貿易問題與安全問題切割,以維穩次要敵人的雙邊關係,但這也是把雙面刃,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對於真正的朋友,中方該怎麼對待?如果新西蘭加入AUKUS沒有得到苦果,那前屆中左翼政黨會怎麼想?是不是對華採取相對持重的立場錯誤?早知“反中”也沒事,還能收穫美國紅利,此前到底在猶豫什麼?
兩岸關係,中菲關係,都有類似的問題。台灣地區和菲律賓內部都有對中國大陸採行相對持重立場的政治力量,前者是國民黨,後者是杜特爾特代表的政治勢力。當北京對台灣地區和菲律賓當前“反中”的政黨採行容忍態度時,國民黨與杜特爾特就失去了立足點。
於是乎,對中方而言,不公平的現象就會愈演愈烈,因為幫你説話的人覺得自己是冤大頭,乾脆閉嘴了。
事實上,美國內部也有親中的力量,但現在誰敢説話?
澳大利亞案例證明,用貿易力量遏制政治妖風是有效的,但比例原則卻要注意,澳方是AUKUS的關鍵成員,完全恢復正常貿易並不妥當。換言之,將安全與貿易層面完全切割,也會造成朋友愈來愈少的負面結果。除非,中方在軍事上加大對澳方的壓力,但此舉之風險顯然比貿易更高。
這便是為什麼最近我反覆強調靈活性與友岸概念,不符比例原則的競合關係,雖然對大國形象有正面幫助,但也會減少敵人的負擔,增加朋友的疑慮。不符比例原則,白話説就是賞罰不明。
往源頭找問題,無非是中方希望維持目前的全球化結構,因此一切以大局為重,能忍則忍。但坦白説,這真的太難,既然明知身處大變局時代,就不能畏懼變化,而要勇於主導變局。
以歷史的眼光看,世界秩序先是打出來的,然後才是讓出來的。
歐洲是大客户,所以採取反制時要特別謹慎,但這樣的思維好像在説,中國不是歐洲的大客户。
德國車企、荷蘭阿斯麥等等,許多歐洲企業都希望與中方公平競爭,但如果歐盟的保護主義決策沒得到足夠的苦果,這些自由貿易意義上的朋友,就會覺得堅持公平貿易好像是多餘的,對華貿易本來就應不公平。
撰稿當下,欣見北京發佈《公平競爭審查條例》,可見對中方當前貿易的扭曲現象,採取積極面對的姿態,希望這是貿易版的“聯合利劍”。
這不是保護主義故事的結束,而是開端,中國愈強,西方保護主義就會愈強,因應之道不是無差別退讓,而是要挑出朋友來合作共贏,其餘就放手鬥爭。敵友數量的消長,會證明公平對待才是正確的。
重點是,友岸要歌舞昇平,敵岸要煙硝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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