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凱桓：搶在“和平峯會”前提停火條件，普京棋高几招？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薛凱桓】

6月15-16日，一場旨在討論俄烏衝突的“和平峯會”在瑞士舉行。儘管作為衝突一方的俄羅斯沒有收到邀請，但普京還是在會議前一天，給出了自己的“和平方案”。

普京是在14日與俄羅斯外交部相關負責人的會晤中，提出了“俄烏停火條件”，並強調應通過談判方式解決俄烏問題衝突。他特別指出了烏克蘭不結盟、不加入北約等條款對於談判的重要性，並表明，若要達成和平協議，烏克蘭必須從俄羅斯控制的四個地區撤軍。

普京的提議簡潔明瞭：烏克蘭需從四個地區，即四個已公投加入俄羅斯的州——盧甘斯克、頓涅茨克、赫爾松和扎波羅熱地區撤軍，並宣佈放棄加入北約，保持永久中立。只有在烏軍撤離後，俄羅斯才會在交戰區內實施停火。

此外，普京還強調：“我們呼籲翻開歷史的悲慘一頁，逐步恢復與烏克蘭和歐洲的關係”，並表示俄羅斯已經準備好進行談判，甚至可以“明天就坐在談判桌上”。他特別強調，此舉並非為了凍結衝突，而是為了最終解決衝突。但如果西方和基輔拒絕這一提議，那麼“流血”的責任將由他們承擔。

當地時間6月14日，俄羅斯總統普京與俄外交部領導層就對外關係等相關問題舉行會議

對於這份提議，西方及烏克蘭的反應是不難預料的。在普京發表聲明的當晚，烏克蘭總統辦公室就拒絕了普京的提議，而西方也宣稱這是“可恥的最後通牒”，是俄羅斯鞏固從烏克蘭“吞併”領土的聲明書，並公開表示，西方永遠不會接受此類條件。

然而，普京的意圖並非真的期待這些條件被接受。他在這個時刻提出這樣一個顯然不會被接受的“和平建議”，背後的意味遠不止於此。

普京首先要回擊的，是打破西方企圖組建全球聯盟，迫使俄羅斯接受其“和平方案”的陰謀。自俄烏衝突爆發以來，西方與俄羅斯的關係徹底破裂，俄羅斯轉而尋求全球南方國家的支持，以打破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封鎖制裁。而西方也一直在遊説全球南方國家加入對俄製裁序列，雙方在全球南方國家之間展開了激烈的外交戰。在道義上，西方想要讓全球南方國家相信俄羅斯對談判不感興趣，將俄羅斯置於道義的不利境地。

現在，俄羅斯提出了一個不容忽視且簡潔明瞭的“和平提議”，正是為了打破西方的話術陷阱。普京的意圖是告訴非西方國家，如果你們希望戰爭立即停止，那麼俄羅斯已經做好了準備。

而在提議的可行性方面，俄羅斯的提議對烏克蘭來説已經是相當寬鬆：俄羅斯部分放棄了一直以來的軍事行動目標，不要求哈爾科夫或敖德薩、蘇梅等傳統俄語地區加入俄羅斯，只要求烏軍從那些已經成為“俄羅斯領土”的地區撤出並放棄加入北約即可。

對於全球南方國家來説，這樣的提議看起來絕對合乎邏輯，值得接受並討論。至少，俄羅斯的提議化解了西方和烏克蘭長期以來所堅持的“侵略敍事”，即“俄羅斯征服烏克蘭後將對歐洲發起進攻”的相關理論。

“你們一直告訴我們普京將進攻波蘭和波羅的海三國，但他甚至準備放棄哈爾科夫——這是否意味着我們被騙了？”——許多南方國家的領導人可能會向西方和烏克蘭提出這樣的“靈魂拷問”。結果，反而是西方和烏克蘭陷入了語言陷阱中：如果西方的主要目標是捍衞和平並結束戰爭，那為什麼不立即同意普京的提議？

顯然，西方和烏克蘭對這些問題無法給出滿意的答案。

西方和烏克蘭長期以來堅持“俄羅斯侵略”的敍事，他們告訴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等非西方世界，他們是在懲罰“侵略者”，防止俄羅斯改變自蘇聯解體以來的歐洲領土劃分現狀，但這種話術並不具有説服力：因為大家都還記得西方對伊拉克、敍利亞、利比亞的野蠻幹預，更記得現在西方對於巴以衝突和以色列內塔尼亞胡政府的雙標態度。

因此，如果西方和烏克蘭直接拒絕普京的提議，他們將不得不為其與全球南方國家關係的進一步惡化付出代價，而這正是普京聲明的主要目標之一。

當然，普京的提議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疑慮，因為普京自開戰以來就一直宣稱俄羅斯要為烏克蘭的“去軍事化”和“去納粹化”努力，並將敖德薩、哈爾科夫等州列入了軍事行動的獲取目標之列。而這次普京的提議只要求烏軍從目前的交戰區四州內撤軍，難道是要食言？

顯然並非如此，普京向西方和基輔提出的提議是他們根本無法接受的。西方和烏克蘭因其過去的強硬政策和言論，已將自己置於無法接受普京條件的境地。

這就形成了一個悖論——普京提出的提議實際上對西方非常有利，而且他們實際上也想接受，甚至西方已經在公開暗示想從烏克蘭問題中體面脱身。但礙於“要給俄羅斯造成戰略失敗”的政治正確，西方現在又無法接受這個提議。這正是普京想要的結果：他確信西方沒有任何機會接受俄羅斯的提議並同意俄羅斯所提出的條件，所以才專門拋出了這個“和平提議”以佔據道義上的高地。

此外，普京與俄羅斯外交部相關負責人的會晤，是在瑞士“和平峯會”開始的前一天進行的。普京指出，如果衝突相關方不與俄羅斯進行直接和誠實的對話，就不可能解決衝突。“和平峯會”於6月15日至16日在沒有俄羅斯參加的情況下於瑞士舉行，俄方稱這是一個旨在“讓討論走上錯誤軌道”的詭計。

普京的提議有兩個目標：第一個是向全球南方國家亮明俄羅斯的立場，並展現西方的雙標以爭取更多南方國家的同情和支持。第二個就是讓即將在瑞士舉行的“和平峯會”變得毫無意義。西方國家和烏克蘭本打算提出自己的“和平方案”，並在峯會上討論能源安全、核安全、糧食安全等“和平議題”，以彰顯西方和烏克蘭“維護和平”的光輝形象，讓“和平峯會”成為攻擊“俄羅斯侵略”的“批判大會”。但在普京提出自己的和平提議後，澤連斯基想要在會上討論的三個問題，以及爭取南方國家支持的努力變得毫無意義。

普京在講話中呼籲在沒有外部力量的情況下，歐亞大陸應該形成集體安全的局面。普京還補充説，經濟、社會福利、一體化和互利合作等問題應成為歐亞大陸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明顯是在“對沖”澤連斯基想要在峯會上借“三個問題”拉攏南方國家的企圖。

澤連斯基抵達瑞士出席烏克蘭和平峯會（法新社）

若想削弱“和平峯會”的作用，就必須先將問題的來龍去脈説清楚。普京在提議裏指出，在2022年3月29日以前進行的伊斯坦布爾烏克蘭問題談判中，俄烏雙方討論了烏克蘭的中立地位。當時的俄羅斯代表團團長梅津斯基後來向外界公佈了將要達成的協議的具體原則，其中包括烏克蘭應承諾加入北約。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當時已準備與俄羅斯討論烏克蘭拒絕加入北約的問題，但前提是衝突完全停止。

隨後，法國《世界報》公佈了一份據稱是確認烏克蘭軍事中立的和平協議草案。據《世界報》記者稱，該和平協議草案本應於2022年4月在俄羅斯從烏克蘭正式撤軍後就開始執行。然而，烏克蘭很快就因眾説紛紜的原因（一説是因為時任英國首相約翰遜親自飛往基輔要求烏克蘭拒絕這份和平協議草案）改變了在和平談判問題上的立場，轉而選擇與俄羅斯對抗到底。

俄羅斯早在2021年底就向北約提出過“安全保證協議”，要求北約停止東擴和武裝烏克蘭，試圖避免衝突爆發。可見俄羅斯並非不願意主動與西方及烏克蘭討論安全問題，當時的一些原則和談判細節甚至現在都可以直接沿用。唯一的變化是背景有變，俄羅斯和北約進行雙邊談判的可能性變得微乎其微。普京在提議中對烏克蘭問題的談判進程追根溯源，是為了進一步展現瑞士“和平峯會”的雙標：以前你拒絕了我的和平提議，現在你又憑什麼以“和平”的大義對我指指點點？

比之2021年底的“安全保證協議”和戰爭初期的伊斯坦布爾和平協議草案，普京提出的新方案要求烏克蘭從四個地區撤軍，這是普京向俄羅斯和世界發出的信號，當然，也是向俄羅斯外交界所發出的信號。普京是在告訴我們，世界現在的情況，以及俄羅斯外交的長期目標是什麼，其話中之意也很明顯：如果拒絕接受俄羅斯的提議，西方國家以後將看到俄羅斯提出更苛刻、甚至會涉及全球秩序方面的要求。

此外，普京還明確要建立歐亞大陸新的安全架構，形成整個地區乃至全球性的集體安全。過去兩年的情況清楚地表明，俄羅斯與北約之間的對抗不僅波及整個歐洲，而且影響到了整個世界。普京在其講話中，認定歐洲集體安全體系已不復存在，也不會在此復活。俄羅斯當前的任務是在歐亞空間內建立一個新的安全體系，他的這一提議對於整個歐亞大陸來説都具有重大意義。

冷戰結束後，隨着時間的推移，多極世界秩序的新輪廓已經出現，單極世界已經表現出不穩定性。普京的提議不僅要改變俄羅斯和歐亞大陸的安全形勢，而且要改變整個世界的形勢。

俄羅斯在這一領域已經主導並參與了多個有志於此的國際機構和框架：如獨聯體、上合組織、歐亞經濟聯盟、集體安全條約組織、金磚國家、俄白聯盟等。因此，俄羅斯的目的在於爭取全球南方國家的支持，要打破西方及烏克蘭拉攏南方國家圍攻俄羅斯的企圖，更想要先發制人，以自己提出的“和平方案”和集體安全框架，代替旨在損害俄羅斯利益的“和平方案”，使得烏克蘭無法發揮其“侵略敍事”的道義作用，預先削弱“和平峯會”的效果。

這是外交的藝術：利用對方的立場和言論的弱點來製造對自己有利的敍事。外交不能取代政治軍事手段，但作為延續和補充，可以極大地促進和加速軍事目標的實現。這正是普京提議的高明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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