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藝評|舞劇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為何成為中國電影里程碑?
guancha
舞劇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裏有這樣一個畫面:王佳俊飾演的李俠在舞台上舞蹈的時候,他頭頂上方出現了一個綠瑩瑩的“安全出口”標誌——有觀眾驚呼:“穿幫了!”;在昨天舉行的該片研討會上,上大電影學院教授劉海波説:“這裏其實是一個隱喻,李俠有各種安全逃脱的可能,但是他並沒有走向’安全出口’,而是在敵人眼皮底下發報到最後一刻……”前晚作為中國上海國際電影節開幕影片的舞劇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明天起全國公映。
三種藝術“密碼”難度的螺旋式上升
該片是在上海歌舞團2018年創排的同名舞劇的基礎上改編而成,而舞劇則改編自1958年公映的故事片、由孫道臨主演的《永不消逝的電波》……從電影(故事片)到舞劇再到舞劇電影,有人説“形成了閉環”——其實不然,因為三者的“密碼”完全不同,在難度上完全是“螺旋式上升”。
由尚世影業出品,鄭大聖、崔軼導演的舞劇電影,堪稱中國電影史上的里程碑——首次讓寫意(亦即反敍事、假定性)的舞劇與寫實(亦即求敍事、擬真性)的電影,有機融合為一體,乃至創造了不同於1958年故事片、2018年舞劇的第三種“密碼”。這種“密碼”的創新,其創造過程本身就是對於海派文化兼容幷蓄的創新實踐,也是真真正正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因而,舞劇電影版“電波”也是融紅色文化、海派文化與江南文化為一身的“上海文化”代表作。
舞劇電影難能可貴地由上海歌舞團原班人馬飾演。電影畫面與鏡框式舞台裏看到的舞劇畫面,不太有可比性。坐在劇場裏是看不清朱潔靜(飾蘭芬)、王佳俊(飾李俠)的面目的;坐在銀幕前,則是看得清清楚楚朱潔靜的淚痕、緊攥行李箱的手上的青筋的,也看得清王佳俊眼裏始終閃耀的光。全片最為動人的是兩人在訣別擁抱時,彼此在對方肩頭敲下的摩斯密碼——此時畫面上僅有長長短短的點與橫線。到了朱潔靜在東方明珠等上海城市天際線前舞蹈時,這才以字符解釋了摩斯密碼的意義:“愛”與“永恆”。這是舞劇電影中最動人,但是在舞劇中無法表現的一幕——每一種藝術形式都有其構成的“密碼”,唯此,才使得它們有着各自獨立存在的必要。
先説故事片、孫道臨版電影的密碼,就是寫實的、擬真的現實主義文藝規律——情節扣人心絃、人物有血有肉,可以通過台詞等文字敍述和鏡頭畫面推進敍事,最後帶動觀眾形成情緒的層層遞進。所有道具必須儘量與現實生活一致。
再説舞劇的密碼,絕非寫實的、敍事的,而是假定性的、抒情的——類似中國戲曲或者西方歌劇那樣追求形式唯美,以及由唯美帶出的情緒澎湃,至於情節、人物,大部分靠觀眾自行腦補孫道臨版故事片即可。
因而,舞劇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的創作難度高到“兩級拉扯”——如何在電影的擬真性與舞台的假定性中,找到剛剛好的分寸感,讓觀眾既欣賞到舞段的唯美與真情,又不影響敍事的流暢?這也是中國乃至世界電影人甚少會把舞台劇與電影融合的道理——兩者的藝術“密碼”是“對立”的,簡言之,客觀上,寫實(擬真性)與寫意(假定性)至少在時長上會彼此“吞噬”。
舞劇電影為何是一部在多重空間裏“穿越”的“默片”?
舞台劇(戲劇)是時間和空間的藝術——時長一般不超過3小時,否則挑戰觀眾的注意力和耐心;空間一般就侷限在舞台上,因而傳統“四幕大戲”頂多換四個地點。構成戲劇的“密碼”是一個個受限於時空的“場面”。
影視劇基本不受時空限制,可以短視頻也可以每集1個半小時拍上100集,時空穿越很常見——這就是舞台劇編創的難度係數高於影視劇的主要原因之一。而構成影視劇的“密碼”是“蒙太奇——亦即一個個鏡頭畫面如何組接,組接的能力就是蒙太奇。蒙太奇源於法語建築術語,意為“結構”。
總導演鄭大聖是當前十分珍稀的既懂得舞台假定性又深諳電影擬真性的導演。基於舞劇電影是對舞劇的再創作,因而首先必須尊重舞劇的藝術規律——那就是,一是不説話的“默片”、二是啓用原班舞蹈演員、三是儘可能保留所有舞段——事實上,僅有老裁縫被殺後,李俠在裁縫店“調查”(影片以“倒帶”的方式展現“回溯”現場)這一段舞,因為“倒帶”的關係,略潤滑了動作銜接之外,其餘九成以上舞段確實都出自舞劇。
舞劇電影再創作的根本目的是回答——如何在新時代下再現“電波”故事為何能“永不消逝”。因而,“電波”要通過舞劇電影再造的第三種“密碼”穿越時空——因此,空間一定是多重的。
首先,當然要有舞台空間(假定性藝術)——該片裏包括在舞台上、台側(有“安全出口”、警戒線等標識)以及從幕後面向全場觀眾的視角,如果僅以以往看電影純粹擬真性的追求,就會感覺“穿幫了”。
其次要有電影的現實場景(擬真性藝術)——這裏又按時間分為三類:一類是歷史真實拍攝的紀錄片;一類是該片所處年代在車墩片場拍攝的街景、蘭芬與李白在房間裏的內景等;第三類是新時代浦江“三件套”為背景的朱潔靜獨舞——只有這一段舞蹈是專為舞劇電影新增的。在現場實景裏,要追求的則是平常觀看影視劇的擬真性——上大海派文化中心主任陳東指出,這裏確實有一個不夠擬真的細節:在弄堂裏跳舞的市井婦女頭上的塑料捲髮筒是上世紀80年代的產物,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燙髮用的是火鉗。
再者,舞劇電影獨創了兼具現實擬真與想象假定的融合空間。在該片中最鮮明的是這樣兩個場面。一是夜空下的羣舞——細看,夜空的形態,像是蒙克畫作《吶喊》裏扭曲的彩色天空。二是蘭芬與李俠知曉兩人必將馬上分別前,他倆在白色焰火前的雙人舞。
現實與想象兼具的融合空間,拓展的其實是觀眾的心理空間。觀眾首先會被這樣充滿想象力的虛實交融的唯美場景震撼——這樣的震撼是直擊心靈、裹挾情緒的,彷彿在銀幕上看到了舞台上無法呈現乃至企及的舞劇電影專屬美。與此同時,假定性舞台空間的所謂“穿幫”,連通的其實也是觀眾的心理空間——這種“破格視角”是觀眾無法在看舞劇時感受到的。“安全出口”是賦予李白更多的解讀,而在大幕後,穿過演員的背影看觀眾席,則是讓觀眾感受到“電波”依然“發射”到了新時代、傳遞到了你我當下的現實生活之間……從而順利地過渡到城市天際線那一幕——最終,落到“愛”與“永恆”,才能感受到“永不消逝的電波”即便穿越時空幾十年,依然動人。
舞劇電影如何做到在多時空無縫穿越?
這就是第三種密碼的創作核心——如何在舞劇與電影、如何在現實與想象、如何在寫實與寫意、如何在敍事與抒情、如何在擬真性與假定性這些“對立”矛盾中,無縫穿越、絲滑銜接?
全片高度融合敍事與抒情的華彩片段,就是兩場裁縫店裏的戲。第一場,是蘭芬與國民黨女特務兩人在裁縫店裏互相“試探對方”。這一場戲,通過一面鏡子達成了絲滑轉場。裁縫店是電影實景空間,店內的鏡子裏是舞台上的舞蹈。鏡頭一推,進入鏡面,裁縫店就換場到舞台上。舞台上,有着窈窕旗袍女子的唯美舞段——以肢體美與律動的配樂,展示出人物內心澎湃與表面冷靜之間極大的張力。最終,這段既美又颯且推進劇情的舞蹈,回到裁縫店實景裏,讓女特務打翻了蘭芬的手包……
第二場華彩,依然是裁縫店的戲,就是李俠去調查老裁縫被殺,進入裁縫店後,以電影“倒帶”的方式,一一復原裁縫店先前的物件擺放,最終在製衣假人的“脖子”上找到裁縫用捲尺背面的密電碼……“倒帶”也是影視才能體現出的方式,在這裏的敍事功能突出,且又結合了舞蹈肢體,再次彌合敍事與抒情之間的鴻溝……
舞劇電影的“默片”是如何凸顯“長河無聲奔去”?
“長河無聲奔去,唯愛與信念永恆”——這是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的主題句。舞劇電影以“默片”形式再現,不僅僅是出於對舞劇無對白的藝術規律的尊重,也是出於對這個主題句的彰顯。
因而,除了以上兩處華彩的裁縫店的戲,最為動人的就是李俠交給蘭芬一把槍之後,自裁縫店探究回家,蘭芬受到巨大心理壓力後面對李俠現身之際不可遏制的痛哭——但是被李俠緊緊捂住了嘴,從差點嚎哭到被抑制的嗚咽……這裏有百般滋味同時湧上觀眾心頭:是害怕、心疼、憤怒、憂慮與深深的愛的瞬間決堤,但礙於敵人分分鐘可能上門的客觀環境必須瞬間壓制。蘭芬淚如長河奔去,兩人最終只能互相擁抱之際在對方的肩膀上敲下摩斯密碼……唯有全片是“默片”,這裏的哭嚎到嗚咽才更為動人——真正的藝術,就是兩極相遇。
有了這裏的摩斯密碼,才有時間長河流轉到新時代之際,蘭芬在浦江天際線前的抒情舞蹈,才有對於摩斯密碼的文字解讀:愛、永恆;才有全片唯一一句來自孫道臨的聲音:“同志們,永別了,我想念你們!”這句話穿透銀幕、穿越時空的感召力。
如此,實現了劇組對於舞劇電影的定位:這是一部寫給上海的紅色情書。從李白烈士的事蹟,到1958年的故事片,到2018年的舞劇,再到2024年的舞劇電影——上海的紅色文化、海派文化、江南文化融於舞劇電影片尾的兩個字:愛、永恆。
研討會上,來自北京的中國電影評論學會會長饒曙光表示:“我看了1.2萬多部各國電影,也很難找到與這部電影同類型的片子。在AIGC時代,有一句新的話語叫‘電影正在誕生’,以我們過去的理解和概念,無法闡釋這部舞劇電影的創新……”這部藝術價值極高的舞劇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就是上海城市精神和城市軟實力的最佳實踐案例。(朱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