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之：是韓國“神作恐怖片”，還是東亞玄學的縫合怪？-新之AKIRA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新之】

之前一直有一種説法，情侶之間如果要增進感情，那就一起看一部鬼片吧，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體驗兩隻小貓咪相擁在一起瑟瑟發抖又相互安慰的美好畫面了。所以我在本屆上海電影節的閉幕之日選擇了觀看《破墓》這部大名鼎鼎的“鬼片”，畢竟在中國大陸的電影院和幾百名觀眾一起被關在一個黑暗密閉的空間看屏幕上出現“真正的鬼”（你懂的，凡是日常院線能夠上映的恐怖片所謂的鬼是根本不存在的）確實是讓人期待滿滿。

這部電影在上映之時就火過一陣，基本上各大影視博主都解説了一遍，除了本身的題材和質量原因，還在於讓大家意想不到的“抗日元素”：（以下包含劇透，介意的請跳過）

故事的主角團隊是一個“殯葬一條龍”四人組——精通風水術的墓地銷售員、主持基督教儀式的入殮師，還有一對年輕的薩滿巫師（通俗點講就是咱們東北跳大神裏的大神和二神），有一天他們接了一個收入不菲的活兒，一個已經移民美國的富裕的韓國人家庭世代受詛咒，想要回國給祖先遷墳。於是他們來到了埋葬這個家族祖先的地方，發現雖然當年找了“大師”選地，這塊位於江原道可以遙望北朝鮮的地不僅不是風水寶地，還是個特別“兇”的地方。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於是四人組發揮特長，搞了個儀式，邊跳大神驅邪邊破土遷墳，但還是在棺材挖出來放進太平間暫存的時候被厲鬼（祖先）給溜了出來，這個鬼效率也是很高，不僅把遠道而來花錢給自己遷墳的大孫子給噶了，還一夜之間遠渡重洋把身處美國的兒子和兒媳給噶了，最後還是主角團當機立斷加急火化，才保住了家族的重孫子，一個在重症監護室的小baby的生命。至此電影的第一階段任務告一段落。

在這之後，風水師也通過在墓裏得出的信息找了這個家族裏的長輩談心：“您口中這個‘為韓國做出卓越貢獻’的顯貴的先祖感情是個日據時代的韓奸啊！”不僅如此，由於不慎弄死了一個人頭蛇身的奇怪生物，當時挖墳的民工在事後被詛咒一病不起，風水師只能故地重遊來到那個被挖空的墳地一探究竟，誰知道這個墓另有千秋，表面上是個日本殖民時期的高官之墓，誰知道是個“疊葬坑”——下面還埋着一個豎着的棺材，這個棺材裏的老粽子更不簡單，是個關原之戰裏死掉的將軍，窮兇極惡的厲鬼是也。

不出意外後面肯定出意外了，當一行人把這個棺材停在附近寺院準備第二天火化時，這個日本老鬼（字面意義上）衝破糯米馬血結界揭棺而出，危害人間——弄死了附近養殖場幾十頭豬之後還活掏了方丈的肝臟，本來為了救女巫，男巫差一點也被活活剖腹而死，因為身上文了佛教經文而逃過一劫，但也進了ICU昏迷不醒。

一番折騰之後，一切的真相在風水師的調查下也浮出水面：原來當年日本侵略者不僅要在軍事上征服朝鮮，還利用陰陽風水術要斷朝鮮的“龍脈”，在多處關鍵處紮下“鐵釘”形成了一個“陣法”——那個幫祖先選墓地的“大師”是個狐狸託生的日本陰陽師（此處應該是在影射大名鼎鼎的安倍晴明），他選的這個墓地所在位置就是在韓朝分界線上，用戰國將軍的怨靈當這根最大的“釘子”，正所謂“狐狸切斷老虎腰”——活生生把朝鮮國土一分為二。上面埋個韓奸高官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防止“愛國義士”來破這個陣法而已。

最後的結局當然免不了一場鬥法大戰，主角團各顯神通——五行、符咒、巫術、佛經、祖先顯靈……能用的都用了，最後滅了這個“日本鬼子”，在劫後重生的喜悦中大家都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破墓》這部電影給我的感受就像很多其他韓國電影給我的感受一樣，看之前的名聲和輿論被拉得太高，似乎是一部非同一般的必看“神作”，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無論是直觀的震撼還是電影的內涵都不過爾爾。同樣是恐怖片，我又想到了當年的《昆池巖》，我和閨蜜買好了奶茶、做好了心理建設，兩個人坐在牀上裹着小被子最後就等來了一個説rap的鬼……在電影院裏我非但沒有體驗到全場的尖叫和恐怖氛圍，反倒是有幾個引發全場爆笑的點，讓這個恐怖片的觀影瞬間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第一個笑點：在那個戰國惡鬼出棺害人的恐怖夜晚，薩滿女巫花林看着門外鬼的影子慢慢靠近，説着日語：“你是人嗎？”韓國小姐姐立刻一個“猛虎落地式”雙膝跪地用日語回覆：“不，大人，我不是人，我是您的奴僕”——正應了抗日劇中大佐們常掛在嘴邊的“識時務者為俊傑”。另外，實踐證明，無論你從事的職業和外語多麼無關，學好外語都很重要。

第二個笑點：當眾人發現了日本侵略者試圖通過破壞風水來“斬朝鮮龍脈”的陰謀時，主角大叔是這麼説的：“從風水上説，我們朝鮮半島是一隻扼住亞洲大陸的猛虎”——全場又不約而同地笑了。

第三個笑點，最後大決戰的時候，花林判斷惡鬼會附身到此刻重傷躺在病牀上的男搭檔身上，於是叫來了兩位師姐，貼好符咒，擺好陣法隨時準備做法遏制。同時他們還搞了個類似轉身之法的東西——弄了一隻雞，然後用漢字蘸了雞血在男搭檔額頭上寫了個“雞”，估計是準備一旦有不測就把那隻真的雞給殺了，來替男子擋災——且不説這一招從玄學上説是否靈驗，但至少全場觀眾看到帥哥額頭上一個血紅色的“雞”，都繃不住笑了。更好笑的其實是由於去漢字化，也許韓國人自己是get不到這個笑點的，那就只有我們替他們來笑了。

最後其實還有一個隱藏笑點，那個被軍國主義拿來當槍使的戰國惡鬼在那兒發表自己的“征服宣言”時，還不忘“我要向北征服，建立王道樂土”——時代變了大人，在現在的韓國你的戰績也不過就是幾個老弱病殘加幾十頭豬，再往北遇上朝鮮人民軍可不是吃素的，做鬼也要拎得清呀……

其實，《破墓》這部電影今年之所以能引發這麼大的關注，“抗日題材”這個鬼片賽道只是很表面的東西，我本來以為是靈異鬼怪背後會挖掘出一個類似於韓國電影《鬼鄉》那樣，講述半島在日寇鐵蹄下或悲慘或可歌可泣的歷史故事，誰知道這個所謂的抗日只不過是“日本鬼怪破壞韓國風水”這樣虛無縹緲甚至有點無厘頭的東西。

所有“鬼片”裏的“鬼”一旦具象化後就不太可怕了

真正引發關注的其實是電影藉着“鬼片”這個題材，把玄學文化，特別是東亞玄學文化打包雜糅後貼上韓國文化標籤“整體輸出”的行為。

從這個角度上來説，這部電影是有“野望”的，恐怖片的背後是一種非常濃烈的民族主義情結。“狐狸切斷老虎腰”背後是作者給當前半島分裂找的一個藉口——你看，都怪“狐狸”，當年他們使盡解數把我們朝鮮一分為二，現在我們把這個鬼給滅了，是不是“老虎”很快就能迎來合體的一天呢？

再看文化符號上，風水五行、道教法術、薩滿巫術、佛教經文、日本神道教的陰陽術，甚至是基督教也來打了個醬油，並且通過一個配合緊密的主角團隊和外在的韓國文化元素（比如他們在做這一切儀式時都身穿韓國傳統服飾、演奏韓國樂器），讓東亞文化以外的觀眾“大開眼界”的同時不禁感嘆“韓國文化的博大精深”。雖然這裏面的傳統玄學在稍有常識的中國觀眾眼中都立刻能明白是什麼，甚至在稍有研究的行家來看是略顯幼稚的玄學縫合怪，但對於非東亞觀眾來説，這種“文化衝擊”剛剛好。

尤其是本篇最大的亮點，也是我最喜歡看的部分，主角團的那一對薩滿巫師——金高銀飾演的花林和李到晛飾演的奉吉。其實他們在破墓時的薩滿儀式表演一出場，中國觀眾，尤其是北方觀眾立刻就能反應過來：這不就是東北的跳大神嘛！在“跳大神”的儀式中，會有一個二神由男性擔任，一邊敲鼓一邊唱詞接引“神”上身，然後一個女性大神，體態癲狂地跳舞做法，伴隨着一種喧鬧狂躁的舞動儀式也達到了高潮……而花林和奉吉就是這個“大神”和“二神”。

劇中花林和奉吉“跳大神”的場景

不同的是，中國人印象中的跳大神要麼是大興安嶺森林裏穿着華麗服飾的100歲老巫婆，要麼是東北農村炕頭上披頭散髮一看就是在搞不入流封建迷信的大姨和閒漢，而《破墓》裏的花林和奉吉卻是一對讓人一見傾心、既時尚又有東方古典美的俊男靚女。更絕的是，電影也是花了很多筆墨描寫二人穿上私服，就是又颯又養眼，完全融入現代韓國的青年，而穿上傳統服飾又是“被神選中”傳承古老文化、擁有神秘力量的巫師——這樣的人設一下把這個即使在古代朝鮮也相當不入流的活動包裝得對年輕人非常有吸引力，電影中的那段薩滿儀式也成了最高光的瞬間。

雜糅、縫合、用精美的糖紙包裝再整體輸出，一向是韓國流行文化界最擅長的東西。如果對國產恐怖電影有一定的閲片量，不難發現《破墓》在劇情和設定上把上至古早時期的林正英《殭屍先生》到近兩年台灣的《咒》“融梗”了個遍，但作為在玄學領域無論是文化底藴還是創作生命力都遠超韓國的我們，其實面對的是一個“無解陽謀”——這個別人大肆宣揚的東西恰恰是我們在電影、電視劇、文學作品中難以觸碰或者禁忌頗多的禁區。

《破墓》開頭的遷葬情節和後面的“豎棺”很容易讓人想到經典港片《殭屍先生》

韓國電影《破墓》（上）與中國台灣電影《咒》（下）劇照對比

你説大力提倡吧，這些古老玄學卻是包含很多糟粕且有悖我們唯物主義的主流價值觀，很容易被利用把好事唱歪；

你説拱手讓人吧，真的是不甘心，明明我們稍稍用力就可以成為超強的對外輸出的文化軟實力。比如説相似的模式下近年來通過流行音樂、動漫、小説、漢服，道教文化已經在年輕人羣體中成為一個很時尚很酷的東西了。

最後，我大膽聯想一下，如果這部電影的情節設定放在中國，假設當年日本帝國主義用陰陽術在中國搞事情——破風水、斷龍脈，怕不是情節發展就會變成中國各派玄學勢力得組成一個“正義聯盟”——小小東洋法師欺我中華無人嗎？！但真實世界的故事是，在抗日時期，我的老家正是無數玄學故事的重要場所——茅山，而當時茅山道士抗日的方法是直接去隔壁（同在茅山）的新四軍抗日根據地參軍……

最後的最後，我不由地又想起一個前些時候網絡上關於“抗日”和“鬼魂詛咒”相關的段子：有人問，如果你看了《午夜兇鈴》裏的錄像帶，如何有效破解貞子的詛咒？結果一個機智的網友貢獻了一個同樣是無解的陽謀：該吃吃該喝喝，到了詛咒生效前的最後一天買張票去南京，到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對着萬人坑開始哭訴“祖爺爺祖奶奶在上，有日本鬼要來欺負孫兒我呀”——如果鬼神之事不存在，那麼自然相安無事；如果貞子這樣的怨靈真的具有這麼大的能量，那恐怕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們的怨恨所匯聚的戰鬥力難道還打不過一個小小的“日本鬼”嗎？唉，這真的是一個讓人悲傷的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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