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宏偉:我找到了這件大英博物館流失國寶背後的“唐朝餘則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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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在觀學院線下活動“國寶,國寶,胡不歸?”中,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館員、國博研究院副院長霍宏偉老師講述了他作為中國學者,探尋大英博物館中一組唐三彩真正主人的經歷。
這組作為大英博物館鎮館之寶的唐三彩隨着一張墓誌的拓片來到了英國,但由於中英文轉寫的錯誤,被記錄為“劉廷荀”的墓主人一直查無此人,直到開封博物館的一方墓誌原件揭示了他真正的身份——這位“前後八任,歷仕四朝”唐朝的官員究竟是誰?他曾經親歷一段怎樣驚心動魄的歷史瞬間呢?
“以物論史,透物見人”,任何一件文物,只有還原到其原本的歷史文化環境中才能完整地體現其文化價值。在海外藏中國文物研究方面,我們中國學者本應擁有毋庸置疑的話語權。希望那些非法流失海外的中國文物能夠早日迴歸祖國。
【演講概要】
**霍宏偉:**首先,我先簡單介紹一下大英博物館收藏中國文物的概況:在世界博物館中,收藏中國古代文物最多的是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大約有3.5萬件;接下來的是法國盧浮宮,有3萬件左右,大英博物館收藏的中國文物約為2.3萬件,其中長期展出的有2000件,收藏的中國文物涵蓋了青銅器、金銀器、玉器、陶瓷器、書畫等等。
去年,一個名叫《逃出大英博物館》的短劇在網絡上很火,視頻中出現的大英博物館收藏的一件唐三彩馬引起了我的注意。大英博物館中國館收藏的這組唐三彩一共有13件,陳列在中國館的中軸線上,非常壯觀。

大英博物館中國館中軸線上陳列的一組唐三彩俑作者拍攝
2017年,一個名為“大英博物館100件文物中的世界史”的巡迴展覽在國家博物館和上海博物館先後展出。新華網在2017年2月16日發出的報道這個展覽的新聞中,所用的圖片就是今天我要詳細介紹的這一組唐三彩中文物價值極高的一座文官俑。
當時由國博組織編纂的《海外藏中國古代文物精粹·英國大英博物館卷》,給我分配了19件(組),其中就有這一組唐三彩。大英博物館網站上對這組文物進行描述的信息是:“唐 劉廷荀墓俑一組 唐代 728年,河南洛陽”。由於我生在洛陽,長在洛陽,同事們就和我説,這是你們洛陽的文物,你一定要把它好好研究。
於是我就開始在史料中去尋找這位名叫“劉廷荀”的唐代將軍,但是查無此人。後來,大英博物館中國館館長霍吉淑來到國博和我們交流,我問她,你們根據什麼得出這個人叫“劉廷荀”,她説根據一位英國學者霍蒲森的英文文章中提到的墓誌,我説墓誌在哪兒,她説已經下落不明瞭。於是,我根據這篇英文文章和大英博物館提供的這組唐三彩圖片和基本信息,繼續查找這位墓主人的下落。
我在《洛陽出土墓誌目錄》《洛陽出土墓誌目錄續編中》還有《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都找不到這個“劉廷荀”,而找到的都是另一個人,名叫“劉庭訓”。我由此推測他們有可能把這個人的人名弄錯了。霍蒲森的這篇文章中提到,這組唐三彩隨着一張墓誌的拓片來到了英國,入藏大英博物館,這方拓片由英國學者威利翻譯,可能在翻譯的過程中出現了錯誤。於是我按圖索驥,在開封市博物館的庫房裏,找到了這塊墓誌的實物。在國家博物館數據庫裏還收藏着劉庭訓墓誌的拓本。把這方墓誌與霍蒲森文章中的英文信息相比對,基本可以確定英國學者認為的“劉廷荀”就是這位“劉庭訓”。

劉庭訓墓誌原件,藏於開封市博物館
根據記載,劉庭訓去世於728年,兩年之後他的屍骨遷葬回洛陽,葬在了邙山上東里。按照考古學研究的慣例,這批唐三彩的製作年代應該按照他下葬的年代來定,也就是唐開元十八年(730年)。這座墓被盜的時間我考證很有可能是在1907年夏到1908年底,這段時間隴海鐵路的前身、汴洛鐵路的修建工作剛好經過洛陽邙山的南麓。去過洛陽的朋友都知道,有句話叫“邙山無卧牛之地”,還有一句話叫“生在蘇杭,葬在北邙”,北邙在古代是逝者最理想的歸宿地,那裏的墓葬密密麻麻非常多。新中國成立後發掘的唐三彩中,開元年間的極少,這組劉庭訓墓出土的三彩俑填補了洛陽唐三彩發展序列的空白。
這位墓主人劉庭訓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的生平事蹟用八個字概括就是,“前後八任,歷仕四朝”,這“四朝”指的是武則天、中宗、睿總、玄宗四朝。他是從一個小官吏,通過參與一系列重要的軍事活動而逐漸獲得提拔的。首先,他追隨李多祚參與了平定契丹叛亂,獲得賞識而有所提拔。之後他參與了誅殺武則天的男寵張易之。

《武后行從圖》摹本局部
在誅殺張易之後,他在太平公主府當了一個典軍,按理説後來唐玄宗誅殺了太平公主及其黨羽,劉庭訓的生命也應該戛然而止了,但是誰又能想到,劉庭訓不僅沒有被誅殺,反而連升四級。其中的原因他的墓誌裏説得比較含蓄:“不假洛陽之令,自有匡衞之謀”,用現在的話來説,他應該是個“地下工作者”——在玄宗和太平公主兩派的相持階段為唐玄宗通風報信,使唐玄宗在情報上佔據有利位置,最後將太平公主的政治勢力清除掉。不過,連升四級後他也再沒有得到唐玄宗的重用,最後以70多歲的高齡終老於揚州,兩年後遷葬回邙山上東里。
在文物考古研究中,我們強調“以物論史,透物見人”,當我們拿到一件文物的時候都會想要儘可能發現相關的材料,從而將其還原到歷史環境中。通過這組三彩俑,我們找到了劉庭訓這個人,再通過他的墓誌瞭解了這位歷史人物的一生,也更加生動地瞭解了他所處的時代。
我的文章發表在國博館刊2017年第4期,前些年,我國新星出版社引進了一套外國叢書,《大英博物館世界簡史》,在其中第五十五個專題中寫到了這組劉庭訓墓出土三彩俑,我通過寫這篇文章可以為修訂版提供合適的學術支撐。這件文物在國博展出時,三彩俑所屬的墓主人名字和年代就已經修正了過來。2018年1月,《三聯生活週刊》做了一期專欄,叫“看懂大英博物館”,其中採訪了大英博物館中國館館長霍吉淑女士,她告訴記者:“之所以重點介紹唐朝墓葬俑,是因為它的墓誌銘是近些年來才由中國國家博物館的一位工作人員發現的”——這位工作人員就是我。
通過對大英博物館中國文物的研究,我想説,在海外藏中國文物研究方面,我們中國學者本應擁有毋庸置疑的話語權。在清末民國的亂世中,中國境內的大量文物通過各種渠道流失海外,最後我想呼籲,希望那些非法流失海外的中國文物能夠早日迴歸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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