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爾曼:由總統變罪人?澤連斯基將如何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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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安東·尼爾曼,翻譯/ 薛凱桓】
烏克蘭當局似乎不得不開始認真考慮烏克蘭的民意,以期以不同於之前“和平方案”的條件結束戰爭。最近當局發表的一系列聲明,包括澤連斯基的聲明,都證明了這一點。
與之前的強硬言論相比,現在他們不再提及要恢復1991年邊界。這與烏克蘭當局在過去兩年,尤其是在伊斯坦布爾和平協議失敗後所採取的立場有所不同。當局最近的聲明把重點放在了“維護烏克蘭作為一個擁有出海口的獨立國家地位”上。雖然澤連斯基本人並未直接聲明放棄“1991年邊界”原則,但他在各種場合開始不再強調這一原則,意圖淡化這個話題。
在烏克蘭輿論場上,和平談判的熱度開始上升,各個派系的代表也呼籲當局與俄羅斯進行和平談判。各方圍繞西方援助不足、援助武器使用的諸多限制等話題,進行了激烈的爭吵。爭吵的邏輯是這樣的:“戰鬥到恢復1991年的邊界是正確的,但如果西方對此沒有提供足夠的支持,那麼我們就需要先達成停火。”
情況正在發生變化,這種改變會導致什麼?

澤連斯基舉行新聞發佈會澎湃影像
標誌性的採訪
烏克蘭當局發出的信號,表明其對結束戰爭條件的立場正在改變。
澤連斯基在接受美國《費城問詢報》採訪時,稱有必要“防止烏克蘭被毀滅”和“確保侵略不會重演”。澤連斯基表示,烏克蘭加入歐盟和北約可以確保這一點:“如果我們沒有這個,我相信我們將面臨這個敵人捲土重來的巨大風險…….我們需要烏克蘭的集體防禦”。此外,澤連斯基也在一些地方老調重彈,聲稱烏克蘭需要以犧牲俄羅斯為代價獲得某種“補償”。也許這是在暗示西方需要將凍結的俄羅斯資產,通通轉交給烏克蘭(而不是現在這樣只給利息)。
重點提示:澤連斯基在提出的條件中沒有提及恢復1991年邊界,採訪者在採訪中還特意提醒澤連斯基,要求他回答該不該讓俄羅斯歸還領土的問題。但澤連斯基並未予以回應,很明顯,這已經偏離了俄烏衝突爆發以來烏克蘭當局所確立的“寸土不讓”總路線。
俄羅斯從烏克蘭撤軍,對結束俄烏衝突來説是至關重要的一環。長期以來,烏克蘭當局所開出的“和平條件”一直都是俄羅斯從包括克里米亞在內的地區無條件撤軍。當局一直表示,如果俄羅斯不承認這一條件,它永遠不會同意談判,更不用説全面和平。
6月瑞士“和平峯會”籌備期間,當局為了邀請全球南方國家參會,沒有將撤軍問題列入論壇議程。現在,澤連斯基在與媒體的對話中同樣繞過了這個話題。這裏重要的不僅僅是澤連斯基“冷處理”這個問題,還有它被刻意公開的事實。在澤連斯基的表態之後,“無條件”和平談判的話題在烏克蘭的熱度有了顯著提升。筆者傾向於這是有意為之,更像是在“放誘餌”,試探公眾的反應。
著名的烏克蘭政治評論家、親澤連斯基人士費先科近期在“Moseichuk+”節目中的評論公然表示,現在的首要任務是維護烏克蘭作為一個獨立國家、一個“民族”的存在,俄羅斯奪取的領土“可以稍後歸還。”
“我們的主要利益不僅僅是歸還領土,我們必須保護國家和民族,而保護國家和民族是現在的首要任務。這就是我們勝利的秘訣,缺乏一些領土並不會影響到我們的勝利。”費先科説。
他還稱澤連斯基的競爭對手正試圖利用現狀將他置於左右為難的境地:“他們説:你應該講和,由於資源的不可比性,烏克蘭不可能贏得戰爭,但這樣一來,我們會給你打上叛徒和罪人的烙印,你就輸了這場戰爭。”
費先科的“勝利並不一定意味着要恢復1991年邊界”的言論在烏克蘭反響強烈。鑑於費先科一向被認為與澤連斯基和烏克蘭總統辦公室關係密切,這被視為當局試圖試探民意的舉動。
平衡:談判與地位維護的雙重挑戰
讓我們回想一下:在瑞士“和平峯會”之後,烏克蘭當局在“和平談判”問題上的口徑真正開始發生變化。他們終於清楚地認識到,當局先前的不妥協立場將無法獲得烏克蘭民眾和非西方國家的廣泛支持,改變勢在必行。
西方的一些政客支持烏克蘭繼續戰鬥下去,比如法國總統馬克龍就仍然將“援烏”置於首位,但他們在自己國家裏的執政地位正在受到挑戰。在美國,特朗普可能再次當選總統,他聲稱自己將尋找快速結束俄烏衝突的方法。因此,澤連斯基之所以會如此表態,很有可能是烏克蘭當局正在根據特朗普的情況,調整自己的言論強硬度。
特朗普的言論是如今共和黨的主流聲音,因此,烏克蘭當局正試圖在某種程度上與特朗普陣營的言論保持一致,這樣一旦特朗普在大選中獲勝,當局就能第一時間調整政策,以免自己看起來像個“陌生人”或“特朗普戰略”的敵人。獲勝後,特朗普可能會在新總統任期的第一階段推動烏克蘭方面與俄羅斯進行談判,但無論如何,澤連斯基都要考慮到這種情況,要考慮到特朗普可能獲勝的因素。
此外,烏克蘭當局的立場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現任拜登政府的影響。當局的立場轉變發生於“和平峯會”,始於澤連斯基與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和其副手巴斯之間的會談。在這次會談後,澤連斯基再也沒有提及過“恢復1991年邊界”。這一立場被延續到了瑞士“和平峯會”期間,也延續到了七國集團會議、歐爾班訪烏及北約峯會上。澤連斯基被迫從理想的“公式主義”開始轉向現實的政治。
烏克蘭社會對戰爭態度的轉變也在促使烏克蘭當局改變其論調,烏克蘭社會上大多數人不希望戰爭繼續的願望,讓當局被迫做出了一定的軟化表態。筆者認為,這並不意味着烏克蘭民眾支持當局向俄羅斯妥協,而是烏克蘭民眾對戰爭本身的態度發生了變化。我們可以看到,澤連斯基正在努力適應這種社會需求。他想要表明自己是一個按照大多數烏克蘭人意願行事的人。
澤連斯基言論的變化反映了烏克蘭民眾情緒的變化,而澤連斯基及其團隊也一直在仔細研究這種情緒的變化。通過研究,他們發現烏克蘭人想要與俄羅斯談判的意願日益高漲。儘管烏克蘭社會仍有一部分狂熱分子不同意與俄羅斯談判,但“分裂”長期以來一直是烏克蘭社會的底色,即使當局成功將領土恢復到了1991年邊界,烏克蘭內部也難以達成共識。澤連斯基是在頂着壓力試探民眾的態度,試圖將談判推向“合情合理”的層面,增加烏克蘭社會對此的共識。
然而,當局如何向民眾解釋這一變化也是個難題,因為他們已經給民眾灌輸了要在兩年內給俄羅斯“造成戰略失敗”的老論調。筆者認為這個問題不好解決,過快的轉向可能會令民眾難以接受。如何巧妙地向民眾灌輸“談判不是為了向俄羅斯讓步,而是為了烏克蘭的勝利”的新觀念,是澤連斯基的一大難題。
維護國家地位、為烏克蘭建立安全保障、要到各種援助、恢復被摧毀的基礎設施和城鎮,澤連斯基的諸多難題還在後面等着他。此外,像波羅申科這樣的反對派還在虎視眈眈,如果澤連斯基傾向於某種穩定局勢、凍結衝突的模式,必會招致野心勃勃的反對派的強烈批評乃至激烈的奪權行動,如“亞速營”之類的極端勢力也不會甘於戰爭就這麼結束。因此筆者認為,澤連斯基和他的團隊在談及安全保障問題時,必然會將自身地位的問題一同打包進談判議程中。為了維持自身地位的穩定,澤連斯基大概率會要求西方承諾不支持烏克蘭反對派及其奪權的行為,但這也會進一步危害烏克蘭的國家獨立性。
當然,當局也可以將責任推給西方。澤連斯基現在就在這樣做,他聲稱他本人堅決反對 “凍結戰爭”,但為了讓烏克蘭發動反攻,西方必須提供必要的武器。澤連斯基大可以將“反攻不力”等問題全都歸結於西方的援助過少,這樣自己的“鴿派表態”也就有了台階可下。

澤連斯基出席瑞士和平峯會澎湃影像
民意的轉向與博主引領的潮流
7月8日俄羅斯對烏克蘭新一輪的大規模導彈襲擊,揭示了烏克蘭民意的新趨勢。此前,在發生類似襲擊事件後,烏克蘭社交網絡會一致要求對俄羅斯進行報復,並繼續戰爭直至勝利,但現在的反應卻有所不同了。
當然,仍舊有很多人呼籲報復回去,但更多人呼籲當局儘快進行和平談判,其中包括擁有數百萬粉絲的博主大V。他們論述了恢復1991年邊界所要面臨的困難以及這種方案的不可行性,並稱這是造成的平民死亡增加以及為西方打仗的“政治遊戲”。他們表示,無論如何,與俄羅斯的談判都是不可避免的,因此最好儘快開始談判,以挽救正在不斷死去的烏克蘭人。
烏克蘭民意始於2023年秋季“反攻”完全失敗之後。很明顯,快速戰勝俄羅斯的願望無法實現。這使得即使無法恢復1991年邊界,支持迅速結束戰爭的人也開始變得多了起來。
著名博主、外號“百萬富翁”的弗拉迪斯拉瓦在自己的社交賬號上説,7月8日的消息令她“相當震驚”,她認為這場戰爭應當及時結束,“我們要讓小丑們退場,為了和平而談判。好吧,這種情況還要持續多久?我討厭這種政治操弄,兩方都一樣。”
擁有160萬粉絲的Yandex博主尤利婭則指責當局在戰爭期間中飽私囊。“世界看到我們的國家正在被我們自己的政府掠奪,家庭和生命正在被無情地摧毀。”她寫道。
擁有22.3萬名粉絲的博主米拉寫道:“孩子們正在成批死去,而當局仍然不願意採取措施去停止戰爭。”“可以停止戰爭了嗎?我不在乎你們的政治,只要孩子們不再死於你們的政治遊戲”。
知名政治博主安娜也公開反對繼續戰爭:“你的‘堅持到底’,‘要克服困難’,我們早已受夠了。我並不反對‘克服困難’,但我們已經付出了太多代價。”“當這個國傢什麼都沒有了,人民、兒童、軍隊都沒有了,一個人都沒有了,我們還有什麼意義?”
這些博主被狂熱分子指控散佈“毫不掩飾的俄羅斯敍事”,並要求烏克蘭國家安全局(SBU)予以處理。但SBU並沒有給予任何回應,這令很多人懷疑這些博主是在替當局試探民眾對和平談判的態度。
根據筆者的觀察,以前也曾有過這類“和平的聲音”,但並沒有得到民眾的熱烈回應。然而這次卻不一樣,為什麼烏克蘭民眾的態度出現了轉變,因為許多人越來越疲勞,越來越憤怒,他們看不到擺脱當前局勢的好方法。拋開那些“探口風”猜測,主張早日結束戰爭的博主既是新社會趨勢的體現,也引領着社會流行新風潮。烏克蘭社會的很大一部分民眾厭倦了戰爭,並準備接受“不充滿幻想的和平”。一些博主感受到了這一點,並希望與這些情緒合流。
可惜,烏克蘭社會的分裂底色還遠未褪去。隨着新趨勢的出現,新一輪的內部鬥爭也在蓄勢待發。國家需要什麼,下一步將如何走?妥協、“凍結”衝突或戰鬥到底,烏克蘭社會還遠未就這些問題達成共識。隨着局勢的發展,這些問題將一個個浮出水面。
當局尚未對“社會大討論”的趨勢做出明確回應,他們仍在關注社會的反應。目前的問題是,太多人已經希望儘快結束戰爭,所以筆者認為,再像之前那樣粗暴地將這些聲音壓下去已變得不太可能。
如果烏克蘭當局真的如我們所想,正在考慮如何就結束戰爭做出妥協,那麼他們就應當儘早呼籲進行談判,在輿論場早做準備,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猶豫不決,待價而沽。
多方博弈與條件分歧下的未來走向
被動等待是沒有意義的。如何進行談判,靠誰牽線搭橋,都是需要深思熟慮的問題,尤其是後一個問題,鑑於伊斯坦布爾談判的失敗經驗,“談判中間人”就成了影響談判的關鍵因素。澤連斯基通過接受《費城問詢報》的採訪發出了信號,但當局尚未就技術問題給出任何解決方案。
在想要拉幫結派以向俄羅斯施壓的瑞士“和平峯會”以失敗收場後,筆者認為,當局在談判形式方面大概率更傾向於採取“閉門磋商”的模式以保住顏面。俄烏衝突仍存一定的變數,一些問題仍然需要澤連斯基想清楚,至少在年底之前,真正的談判還不會到來。
以現在的局勢,俄羅斯方面只能接受同時囊括美俄的和平談判和協議。美國和俄羅斯之間的直接對話遠比俄烏之間的溝通更重要,俄烏問題只是俄美結構性矛盾的其中一環,核武器、軍備競賽、俄羅斯的安全空間等深層問題要比烏克蘭問題更加難以解決。西方正在暗中操作,試圖舉辦第二次“和平峯會”。已經有消息傳出,這次“和平峯會”將邀請俄羅斯參加,有關烏克蘭衝突的“多方委員會”將會成立,烏克蘭問題的解決將採用1975年赫爾辛基模式(歐洲安全與合作會議最終文件,這個文件的簽署標誌着冷戰時期東西方關係的緩和,西方國家與社會主義國家的關係得到了改善)。
俄羅斯提出結束戰爭的條件是:頓涅茨克、盧甘斯克、扎波羅熱和赫爾松四個地區的全部領土應劃歸俄羅斯、烏克蘭的永久中立地位以及烏克蘭不參與北約,解除對俄羅斯的所有制裁(包括解凍資產)。這與澤連斯基對結束戰爭的構想並不完全相符,他希望烏克蘭加入北約,並希望西方能夠將俄羅斯被凍結資產轉交給烏克蘭。
俄羅斯同樣不會妥協,談判本質上是俄羅斯與美西方的籌碼交換,俄羅斯必須交換到烏克蘭方面的妥協和讓步,否則普京無法和俄羅斯人交代。例如,俄羅斯和西方的戰後“勢力範圍”要如何劃分,制裁能不能全部被解除?在這些問題上,無論特朗普上台與否,俄羅斯都不可能鬆口。
目前我們還不知道普京是否已經準備好在這些問題上做出妥協,這很大程度上仍將取決於戰場的情況。澤連斯基及其幕僚也可能會衡量公眾情緒以及各個團體和勢力對“無條件和平方案”的反應。儘管已經出現鬆動,但俄烏各方的博弈還需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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