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龍：蘇煒德失誤導致團體失金，原因絕非網上傳的那樣

編者按：

在7月29日舉行的巴黎奧運會體操男子團體決賽中，由鄒敬園、張博恆、劉洋、肖若騰、蘇煒德組成的中國隊前五項積累了三分多的巨大優勢，但在最後一項單槓上，因蘇煒德出現重大失誤，兩次從槓上掉下，遭日本隊逆轉，中國隊遺憾摘銀。

此事引發網絡熱議。本文為“李龍”在知乎相關問題下的回答，觀察者網已獲授權轉載。

【文/李龍】

先回答幾個大家都比較關注的問題，談談我自己對這些問題的看法。

1.蘇煒德是不是關係户？

答：不是。

很多人看到運動員發揮失常就覺得是關係户作祟，蘇的表現本身又特別像關係户，山東隊也確實曾經有過塞關係户的黑歷史，比如2004年奧運會塞進邢傲偉，而男團比賽之後山東媒體的迷幻操作：“榮耀時刻——齊魯榮耀，銀牌入帳！山東體操小將蘇煒德隨隊摘銀”更是加大了蘇煒德是關係户的嫌疑。

但是平心而論，蘇煒德這一次的入選，算不上是關係户原因。

本質原因是，蘇煒德本身就是一個上限與下限發揮差距極大的選手。就拿單槓來説，他的上限可以拿到世界體操錦標賽銅牌，下限可以連續兩年世界大賽團體單槓比出11.1分與11.6分。

因此，在日本隊兵強馬壯的情況下，中國隊如果過於保守，很可能會出現“安樂死”，全隊拼盡全力也比不過日本，那種情況是更加不可接受的。相當於你明明有機會去拿到一個高分，但自己沒有選擇足夠強的運動員把這塊金牌送了出去。

我們看到，在比單槓之前，中國領先日本3.2分。但實際上，要考慮到鞍馬比賽橋本大輝掉馬大約損失1.3分，而原定跳馬上會採用6.0分跳馬的谷川航也出現了重大失誤並降組，二者加起來損失接近3分。蘇煒德的跳馬的確也損失了2分左右，但是正常情況下，日本隊的單槓在我國之上，所以，如果不派蘇煒德，在兩國全順的情況下，中國並沒有奪金的主動權，這才是在需要換替補時，選擇蘇煒德的主要原因。

簡單來説，中國隊截至單槓之前，除掉蘇煒德的跳馬可以説是雞血發揮、日本隊是失誤發揮，減去這個因素，中日兩國男團的實力是非常接近的。在奧運會之前，日本奪冠的賠率要在中國隊之上，也説明了這個原因。中國之所以單槓前能領先3.2，主要還是日本的前幾項發揮不盡如人意，這個是在意料之外的。

實際上，在本屆奧運會之前，體操迷羣體選擇蘇煒德的呼聲是非常高的（原因後面講）。而蘇煒德的確擁有多次爆炸歷史，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仍然有很多人支持蘇煒德，最大的原因還是他能提供足夠高的上限。

7月29日，中國隊選手蘇煒德在單槓比賽後。新華社記者 曹燦 攝

2.中國男團是否真的無人可用？

答：是的。

我之前在文章《李龍：急功近利的反噬之苦——冥冥之中的天道輪迴？》裏提到，中國隊因為奧運奪金的需要，在梯隊建設這一塊是做得很不到位的。每次奧運會，都是來來回回死練那幾個人，二線隊員的成長與能力建設，並沒有受到管理層的重視。所以，對於中國男隊，可以選擇的選項並不多。

由於近幾年越發地對金牌看重，導致在高層眼裏，單項金牌與團體金牌效果是一致的。那麼，對於領導來説，能穩穩地保住單項金牌的隊員，是一定要塞進陣容裏的。

我們知道，男子團體陣容一共只有五個人，那就意味着，如果有人只能上一項，其他的四個人就需要能頂上17個人次，這對其他的人選壓力是很大的。

這一屆中國男隊比較穩的奪金點，只有鄒敬園的雙槓與劉洋的吊環。但是，劉洋除了吊環之外，其他項目都是團體不可用的；而鄒敬園的問題在於除了雙槓、鞍馬與吊環外，其他三項是沒有成套的（之前鄒敬園也是全能選手，但因為奧運戰略的需求放棄了其他三項的訓練）。這就意味着，除了劉洋和鄒敬園外，其他的三個人，都必須能夠上跳馬、單槓、自由操。

中國隊這幾年，不是沒有過全能選手，也不是沒有冉冉升起的新秀。但是在國家戰略的前提下，大家發現，如果跳馬、單槓、自由操沒有成套，那無論如何都擠不進奧運陣容。即使你有套，但成套很弱，因為那兩個人的這三項都沒有套或完全不能用，你入選的機率也很渺茫。因為只要你入選了，那團體就一定會計入一個超低分。

在這種條件下，有很多中國的潛力新星眼見上奧運無望放棄了。

比如楊皓楠，因為單槓是最弱項，雖然曾經在2022年比出全能86+的成績，但因為補不了項，所以後來逐漸放棄了訓練。

比如尹德行，因為他知道上陣必須加強跳馬自由操，強行練跳自導致重傷，之後放棄了跳自訓練，在省隊躺平。

比如侍聰，本來是全錦賽全能冠軍，但因為他跳馬5.6的難度出不來，只能跳4.8，儘管可以上跳馬之外的其他五項，但是劉洋與鄒敬園換不下來的情況下，他上奧運的希望也很渺茫。因為有高貴的衝金選手，那排陣必須圍繞着能衝金的運動員轉，侍聰在這種情況下就顯得格外“雞肋”。

所以，轉了一圈下來，中國隊能上跳馬、自由操、單槓的人選，只剩下了兩個：孫煒、蘇煒德。

而孫煒則因為受傷，到了賽台拉不下套。所以，對教練組只留下這麼幾個選擇：

1.強行讓孫煒傷員上陣，那註定結果慘烈。

2.讓孫煒換成蘇煒德上陣，那還能拼一把上限。

3.讓侍聰換掉孫煒，代價就是團體計進弱智跳馬，存在安樂死的風險。況且侍聰的穩定性也不太靠譜，上限下限都不划算。

4.讓侍聰和蘭星宇一起上，換掉孫煒和劉洋。這樣團體可以很好地湊成533，沒有弱項也沒有短板。但是，這樣的代價，就是團體更高的奪金概率但是不穩，同時吊環穩穩的金牌你不要了，變成了概率奪金。對劉洋背後的遼寧體育局來説，劉洋是遼寧唯一靠譜的奧運衝金點（另一個衝金點是女子乒乓球的王藝迪，但是王藝迪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沒有入選陣容），遼寧也肯定不接受這樣的換法。

所以，你是決策團隊的話，你怎麼選？中國全國就這麼幾個人，還大部分都“缺胳臂短腿”，不是少跳馬就是少單槓，你能怎麼做？

3.為什麼不讓劉洋上跳馬？

很多人呼籲，為什麼不讓劉洋上跳馬，取代跳馬跳不出來的蘇煒德？劉洋在預賽裏的跳馬可圈可點，如果上他的跳馬，我們不就贏了麼？哪怕蘇煒德掉槓兩次，冠軍也是我們啊。

可是，你真的瞭解劉洋的跳馬麼？他的跳馬究竟是什麼水平？

劉洋價值當前難度5.2的跳馬，在今年之前，在國際大賽上一共只跳過兩次。一次是2015年世錦賽預賽，他跳笠松540直接坐地，另一次是2023年世錦賽，這個動作他在預賽嘗試，仍然是失敗的。也就是説，這個動作在今年奧運會的預賽，是他在世界大賽上的第一次成功。

這個動作在國內也不是沒有嘗試過，有成功也有失敗，總的來説，失敗的多，成功的少。

他在預賽成功的笠松540，是他難得的“雞血發揮”。本質上，劉洋練習跳馬，是為了增強吊環下法的穩定性。而吊環的下法，是劉洋吊環的最大“命門”，他多次在下法上出問題，包括大LC、落地一大步等等，2015年、2016年都是因為下法而丟失金牌，今年奧運會也是因為下法站不穩導致預賽吊環得分低於鄒敬園。

所以，劉洋的跳馬，你真的敢用？你認真的？

他的跳馬，黑歷史比蘇煒德的單槓還多。蘇煒德的單槓好歹還拿過世錦賽銅牌，起碼證明了自己的上限。劉洋的跳馬，難度也不突出，失誤率還高，這種跳馬，誰敢拍板上奧運會團體？

本質上，跳馬困境的根源還是無人可用。其最根本原因，還是領導在KPI壓力下，追求單項金牌點導致團體排陣的捉襟見肘。畢竟，一塊團體金牌也是金牌，一塊單項金牌也是金牌，東京奧運會中國體操隊可以憑着三塊單項金牌“打贏翻身仗”，那面對更高水平競爭的團體，自然優先保證單項的衝金能力。

馬後炮來説，中國隊是有求穩的資本，即使計入侍聰的低難度跳馬，也一樣能把冠軍穩下來。但還是那句話，這是建立在日本隊也有多次失誤的前提下的，而且除了蘇煒德外其他隊友全部雞血發揮的概率也並不是很大，低難跳馬本身也意味着給隊友更大的壓力，因為隊友必須上難度把你這裏缺失的分數給補回來，在這個怎麼選都是錯的選擇題下，中國還是做出了無奈的選擇。

肖若騰流淚

4.蘇煒德失誤的最大嫌疑——身為替補的訓練缺失

那蘇煒德為什麼會產生這麼重大的失誤呢？我理解，很可能是因為最開始敲定名額之後，他的訓練缺失了。

蘇煒德的跳馬、自由操、單槓擁有理論難度，但是在奧運會上，原先掌握的很熟練的動作，很多都不見了。

比如他的自由操招牌團身1080旋，在奧運會，不敢做了。

他的跳馬5.6的笠松720，看着不像是能拼出來的樣子。就算是笠松540也明顯不熟練，像是很久都沒有跳過跳馬的樣子。

是什麼原因導致的這一切？從體操迷的視角來説，最可能的原因，還是訓練缺失了。

因為蘇煒德早早確定了自己是替補，而且他是第二替補。基本上，只有孫煒受傷的情況下有可能換他，那對於蘇煒德來説，訓練的動力是不足的。

因為絕大概率的情況下，他的訓練是白練。你最後能上奧運的概率不到1%，那要不要為了這1%的可能，拼上自己的全部？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蘇鬆懈了，缺少練習，丟失動作，成套不熟練。代價，就是真的讓他上奧運去頂那一下的時候，頂不起來了。

所以，這個事情，我認為蘇煒德是有責任的。如何安撫替補、讓替補仍然能使出100%的動力去訓練，這是中國體操隊需要做的功課。在2012年換上的替補郭偉陽，在預賽仍然表現出成套非常不熟練，預賽多項大崩潰，決賽頂了下來，但原因想必是類似的。

替補的狀態，太鬆了。

但是，我國也自有國情在。

因為各個正選，每個人代表的不只是自己，還有背後的省隊。所以在絕大部分情況下，是不會出現換替補的情況的。因為如果換了替補，就相當於把原先屬於某個省的利益讓給了另一個省，這背後是有很大的利益交換的。所以，即使東京奧運會出現了那種情況，張博恆作為替補也只能在家看電視，他也明白，不出太大的意外的情況下，是不可能換人的。

但這一次，意外出現了。

平心而論，這個事情我們也不能苛責蘇煒德太多。的確，他作為替補，確實沒有動機為了那極為渺茫的希望去拼這一把。

但是，他做不到，其他人卻可以做到。

在《如何評價美國華裔女孩摩根·赫爾德獲得2017年世界體操錦標賽女子個人全能賽的冠軍？》這篇文章中，我提到，同樣是替補在家待命，同樣是極為渺茫的希望能上大賽，為什麼人家Morgan Hurd就能把握住這個機會拿到全能冠軍，為什麼你就不能堅持訓練到奧運會上狀態松胯成這個樣子？

那最終的代價，就是將隊友的努力、全國的希望，都葬送於此。造化弄人，莫不如是。

5.不知變通的頑疾，始終阻撓着中國隊的成績

中國隊的比賽，不管是男隊還是女隊，都有一個嚴重的毛病：照本宣科，不知變通。

其實，直到蘇煒德第一次掉槓的那一刻，問題都是來得及補救的。

我在文章《李龍：盤點近幾年中國體操隊因為不瞭解規則犯下的“低級”錯誤》裏也提到，中國體操隊多次出現了不知變通的問題。教練在機械地教，運動員在機械地完成自己的動作與成套，不會調整，國家與教練想努力地把運動員變成一個執行成套的機器，在這種情況下，運動員完全沒有調整的空間。

我們看到，在蘇煒德掉槓兩次後，橋本大輝及時調整了自己的單槓成套，把難度減到6.0，平穩發揮拿到一個穩定而讓中國隊絕望的分數。

橋本大輝落地後日本隊欣喜若狂。日本共同社

我們看到，日本隊谷川航在預賽跳馬使用前屈兩週被降組後，決賽調整動作為前團兩週180。雖然同樣出現了失誤，但至少難度上不會再被降為5.2。

但是中國隊呢？沒有多少人教過中國運動員失誤了該怎樣處理，如果臨時做不出什麼動作該怎樣調整，編排塞得太滿了導致完全沒有調整空間，很多中國運動員做出很多讓人啼笑皆非的成套，讓人大跌眼鏡。

於是，我們看到了歐鈺珊在做蹬槓shapo之後成套又做了一次相同動作，最後拿到超低的難度分。看到蘆玉菲林轉凌轉葉格爾掉槓後又做了一次林轉凌轉，因為不會直接做葉格爾。看到了毛藝在1080轉成900之後成套又做了一次後直900，看到了譚思欣後直540摔斷接連後直接損失了兩個特定。

這次的情況很明顯，中國隊領先這優勢這麼大，那隻要你降難度順下來，金牌就是我們的。哪怕單槓上三個弱智套，只要不掉，金牌也逃不了。但是，運動員會降麼？教練會編麼？讓運動員去做自己不熟練的成套他能完成麼？

運動員不知變通，教練也死板，蘇煒德明明狀態不好，仍然在單槓上去衝擊高難度的柳金騰躍與科爾曼空翻，教練在這裏，是有一定責任的。當然，也可能是運動員本身被訓練得非常死板，完全不知道降難度後的成套怎麼做。

總之，不知變通的問題，還在持續地困擾着中國體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