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攻愚：警惕！美國對華信息戰之下的拆機江湖-心智觀察所、潘攻愚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潘攻愚】

“打開小米旗艦款智能手機Xiaomi 12T Pro，我們發現它簡直就是一款美國產品。”

去年6月，日本頭部拆機機構Fomalhaut Techno Solutions（簡稱FTS）首席執行官柏尾南壯，在拆解完小米12T Pro後的報告內文評語中語稍帶嘲諷。

FTS對小米12T Pro做了“開膛破肚”一般的細緻拆解，不但認真識別了該款智能手機的主要元器件如處理器、屏幕、射頻前端、存儲器件等，並且在物料分析的基礎上，採用該機構搭建的成本計算模型，得出了小米來自美國供應商的物料成本佔其總成本的30%，但核心物料成本則有高達85%的部分來自美國，於是有了“它簡直是一款美國產品”的判斷。

如果登錄FTS官方網站購買他們的拆解報告，還能拿到更加詳盡的物料清單，清單內容中甚至包括了用於固定的螺絲釘和粘固膠水的原產地識別。

小米12T Pro的主板

從ToC到ToB，“拆解大師”們的江湖

2020年以來，智能手機拆機的江湖變得無比熱鬧。之前往往“隱匿”水面之下的ToB端逆向工程業務也在順應時代潮流，向ToC方向靠攏。

智能手機拆解在國內原也分為電子發燒友們的“游擊隊”和ODM廠商這些“正規軍”。前者主打開箱測評（當然也收一些公關費），後者無疑專業度更高，往往來自OEM的委託，接手競爭力分析、專利侵權鑑定、產品品質認定等一些定向任務。

透過逆向工程這樣一種手法，委託第三方列出競爭對手的BOM（物料清單），以此定位自身在競爭生態位中的座標系，以及附帶審查競爭對手的合規度，向同行尋找產品設計“靈感”等等，是手機、家電以及汽車製造商們並不罕見的做法。

但如果拆機公司從ToB走向ToC，原由廠商委託拆解分析BOM，演變為獨立的逆向工程團隊主動向B端用户提供諮詢服務，並和媒體合作，不定時向C端用户發佈拆機訊息，那這個這個江湖舊有的遊戲規則就要大變了。

同時，隨着消費類電子品牌商越來越向頭部聚集，產品形態也越來越同質化，由逆向工程帶來的設計靈感也越來越被稀釋。因此，如何有效搭配和堆砌物料的同時保證成本優化，成為了賽道內玩家在“剩者為王”法則支配下的制勝法寶。

因此，時代呼喚逆向工程的“法師”們做出更精細的物料分析和更精確的成本計算。

歐洲最大的半導體諮詢機構Yole最近也剛成立一個拆機團隊，可見這個行業是很能賺錢的

Fomalhaut Techno Solutions就把握住了時代風口。

自2020年以來，這家總部設在日本東京中央區的機構平均每年能完成450-500份拆解報告，拆解物品包括但不限於手機、無人機、家電、汽車MCU、5G基站等等，與此同時，FTS還搭建了強大且豐富的拆解數據庫，以訂閲的方式向B/C兩端用户開放註冊。

從全球範圍內來看，消費類電子拆解界的“扛把子”則非TechInsights莫屬。

2017年以來，泛歐洲私募股權公司CVC Capital Partners和Oakley Capital經過多輪股權結構調整，成為逆向工程公司TechInsights的主要控股方。自2020年以來，TechInsights的擴張速度可以用驚人來形容。

長期關注歐美海外半導體諮詢機構報告的媒體人也許有一天突然會發現，本來流傳於市面上某細分領域的“小而美”的報告源逐漸不見了，而且在IC圈內影響因子非常高的圖表數據紛紛止於2020-2022年，之後再無更新，其始作俑者往往就是TechInsights。

四年來，該機構連續發起多輪併購，先後吞併在美國極有影響力的專利拆解機構Chipworks（2016年併購），微處理器架構分析機構The Linley Group（2021年併購），久負盛名的半導體調研機構VLSIresearch（2021年併購），成本數據分析機構IC Knowledge LLC（2022年2016年併購），數據服務和市場調研機構Strategy Analytics（2022年併購），以及被媒體人和行家們廣為誇讚的榜單數據機構IC Insights（2022年併購）等等。

被斬首收購之後，各大半導體媒體對IC Insights唱起了輓歌

通過這一系列併購，以不斷從美國大型半導體公司工程師隊伍中不斷招募挖人，目前TechInsights目前已經成為逆向工程行業的“巨型戰艦”，能做到對半導體行業的器件、材料、設備物料分析的全產業鏈拆解，並且在CIS和存儲等特色類別中有着全球獨家拆解優勢。

而且其M&A活動往往採取“斬首式”收購，滅其品牌同時把本屬於公開的sample報告也納入付費訂閲模式，因此近幾年市面上免費公開報告越來越少。而且其拆解效率和物料、成本分析模型經過不斷迭代，也成為業界同行紛紛模仿和追趕的對象。

這些“拆解大師”們的眼睛就如同一刻不停歇的雷達一樣，遍掃各類新品並製作報告，他們的人脈遍佈於ICT產業鏈的上下游，政商研投圈也有他們活躍的身影。

去年4月的上海車展，筆者在現場有幸拜會美國最大的汽車逆向工程公司之一的Caresoft Global公司的CEO Vachaparampil先生，在對談之中瞭解到了拆解機構更多的生存法則。

Vachaparampil向筆者指出該行業在打法上的三個特點。

首先，物料成本分析是一種工程學，但成本分析則高度關涉經濟學，尤其是對人工成本的模型構建，是賽道內玩家主打差異化的焦點之一。比如每年蘋果新機型發佈之後，FTS和TechInsights也有內卷，比拼看誰拆的快拆的準，但在成本計算上還是會有不小的差異。

其次，包括Caresoft Global在內的所有逆向工程師們都是全球大型展會的積極參與方。每年的英偉達、高通、蘋果開發者大會，以及MWC、美國CES展等都是他們接收一手信息源的重要渠道。

再者，幾乎所有的大型逆向工程機構都和某一兩家頭部媒體深度綁定，形成拆機報告生成+宣發一條龍服務。FTS的合作伙伴選擇了Nikkei Newspaper（日本經濟新聞），TechInsights則選擇了Bloomberg Intelligence作為獨家信息發佈平台。

目前歐美各大媒體的經營和傳播法則也在面臨深層次的嬗變，智庫化、平台化是其主要的兩大轉型方向，拆解機構與媒體的合作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契合雙方行業發展的“雙向奔赴”。

從ToB到ToG，失衡的情報戰

如果僅從商用層面上理解拆解江湖的風雲激盪，“尚有一間之未達”。否則何以理解各大拆機機構近些年為何頻頻發佈BOM之區域性變化？

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當年剛剛從華為品牌中剝離出來的榮耀。

2021年，日本FTS拆解後的榮耀X30顯示，美國零部件佔總成本的39%。這比華為2020年春季以榮耀品牌推出的30S大幅增長了29個百分點，這意味着美國零部件已經在大多數核心領域取代了中國零部件，包括主處理器和5G芯片組；中國零部件份額則下降了27個百分點，降至10%左右。同一年，該機構的一份報告顯示，小米於2021年推出的可摺疊手機Mi X Hold的美國零部件份額為26%。Oppo的Reno6 Pro+的美國份額為31%。

拆解機構所提供的最原始、最前沿和最鮮活的物料清單，直觀地顯示了中國智能手機的供應鏈變遷和國產化率的起伏，機身內的每一細微之處，都撩撥着大洋彼岸對華芯片監管部門的神經。

去年9月，美國商務部部長雷蒙多訪華期間，華為Mate60系列實現了“突襲”，該機型搭載自研麒麟9000S 5G芯片，宣告了美國對華為5G芯片封鎖的失敗。在揶揄雷蒙多代言華為的輿論場上，TechInsights所扮演的角色其實不應缺位。正是他們在第一時間把Mate60運送到渥太華總部急速拆解，在第一時間為華為突圍成功的實錘送上了“助攻”。

為了進一步追蹤華為新品手機的供應商來源，今年5月份，TechInsights迫不及待地辦了一場線上拆解華為Pura70系列的發佈會——發佈會上TechInsights承認，Pura70 Pro機型超過50%的零部件其實還處在“尚未識別狀態”。

拆解清單顯示華為Pura70國產化率高達90%以上，Pura70 Pro雖然國產化率稍低，但在LPDDR5運行內存和圖像傳感器兩大物料上實現了重大突破：前者實現了SK海力士和國產廠商的雙供應模式，後者除了攝像頭後置廣角和超廣角用了Sony CIS傳感器（超廣角是索尼IMX989）之外，其餘均被豪威取代（如下圖）。

為何TechInsights在過半數物料尚未識別情況下就如此急迫召開線上宣講會，除了同行的內卷壓力之外，更主要的目的也許是要給“有關部門”一個交代。

草蛇灰線之下，查閲“拆解”與美國商務部的利益觀切點，就可以發現不少國會議員早在2020年就意圖把實體清單管控和“危險企業”的物料清單進行掛鈎，以實施強監管。

以美國眾議院國土安全委員會主席Michael McCaul為例，多年來他密集向行政團隊尤其是商務部部部長雷蒙多施壓，要求其以季度的形式向其呈現華為、中芯國際總許可申請數（如下圖），以及相關通過率和否決率，其目的在於進一步審查總許可申請數和對通過數進行二次審核，比對物料清單上的供應商名單，實施點穴式精準打擊。

2020年11月-2021年4月，美國商務部信息顯示，華為許可申請總量169個，113個通過，通過率接近70%

進一步，我們通過登錄usaspending這樣一個能查閲美國聯邦政府2000年以來政府資金使用情況的網站，發現美國國務院（DOS）、商務部（DOC）長期是TechInsights的重要金主，2023和2024（截至目前）收到過DOS和DOC多筆總價值超過50萬美元的資助。

作為一家總部在渥太華的逆向工程機構，TechInsights來自政府的資金源100%來自美國，這不僅讓人生疑。

無獨有偶，日本FTS也帶有濃重的政府背景，其CEO柏尾南壯曾在日本財務省供職四年，並且在加拿大聯邦政府涉日製造部門工作多年，目前仍是美國美國海軍學院（US Naval Institute）的終身成員。

逆向工程的江湖，從ToB端商界暗戰的“陰謀”逐漸轉為和媒體智庫合作方式下的“陽謀”，進而成為政府部門信息情報蒐集的前哨戰，在波譎雲詭的不確定地緣政治風潮下，這種趨勢不可不察。

我們的對策在哪裏？

由於用於拆機的物品絕大部分都是日用電子消耗品，甚至商用、乘用車也可以看作消費類耗材，所以無法用進出口管控的方式切斷外界獲取拆解標的渠道。

但必須要指出的是，當海外諸多拆機機構開始通過芯片絲印進行物料物流源追查，通過對芯片內部電路的提取與分析、整理，實現對芯片技術原理、設計思路、工藝製造、結構機制等方面的深入洞悉，其目的往往已經超出的一般意義上的商用，可以説這就是赤裸裸的帶有國家高科技比拼意義上的信息戰，數據戰。

在心智觀察所舉辦的首屆線下沙龍活動上，美國凱騰律師事務所上海辦公室合夥人韓利傑表示，美國商務部等相關部門還會通過“暗門人脈”的方式進一步蒐集所謂敏感管控企業的產品信息，用意昭昭可見一斑。

然而，非常遺憾的是，雖然我國長期是手機、電腦全球頭號消費大國，市場龐大，但卻始終未能孵化出有全球影響力的公共逆向工程平台，主要原因之一在於提供資訊、信息服務的拆機機構很難有持續性的買家，即便是形成了有一定特色的拆解方法論，但也基本僅限於物料分析，無法搭建數據、媒體平台、渠道管控等立體化的逆向工程團隊。

數據安全，信息主權要求我們必須做出有效的相應對策，僅憑發燒友開機測評的“游擊隊”無法抵抗海外強大的正規軍，需要形成一隻國家隊力量，針對研究海外逆向工程新的生存樣態和經營模式，在關鍵物料上做出反偵察措施，比如強化用於系統級芯片（SoC）設計中物理不可克隆功能（PUF）IP的研發和落地等。

其次，可以考慮以“以舊換新”為錨點，加強逆向工程團隊訓練。新能源電池的回收和梯度利用，讓國內電池拆解市場突然變得火熱，在如何有效拆解電池，電池壽命分析層面上，我國已經成為全球第一梯隊，可以適時出海，主動出擊，參與逆向工程標準制定。

急速挾山超海，不忘腳下暗礁。比亞迪、吉利汽車品牌的成長其實離不開企業內部對逆向工程團隊的長期支持，一些為我所用的經驗同樣可以作為禦敵之利器。信息戰背景下的拆解江湖，需要我們一起來將其拆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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