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璐娜:我保持了21年的記錄,去年被一個19歲印度女孩破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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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8月5日中國選手李越宏獲得男子25米手槍速射金牌,中國射擊隊也結束了今年的巴黎奧運會之戰,總共收穫5金2銀2銅的好成績。
在這些輝煌戰績的背後,是射擊健兒們日復一日的汗水與淚水,更是中國射擊運動幾十年如一日的堅守與傳承。
作為中國射擊運動的親歷者和見證者,上海射擊射箭中心主任,同時也是2000年悉尼奧運會女子10米氣手槍冠軍陶璐娜,也和觀察者網分享了她在射擊領域這麼多年來的深刻感悟,以及對新一代運動員的期待和祝福。
觀察者網對話陶璐娜,聽她講述“中國奧運首金隊”背後的故事。
觀察者網:陶老師您好,很高興能在奧運期間和您交流。我們知道您的師傅,射擊冠軍許海峯是中國奧運金牌第一人,他帶出了您,您現在又帶出了一批優秀運動員,像楊倩、姜冉馨這批00後的小將都已經脱穎而出。您是如何看待中國射擊運動的這種傳承?在您眼中,每一代的射擊奧運冠軍在個性特點上有什麼區別?
陶璐娜:中國射擊的凝聚力和團結協作精神一直在傳承。從許教練的時代到我做運動員的時代,再到今天的00後小將,射擊項目整體的環境氛圍,每一個運動員對這個項目的熱愛都是一致的,大家心中的目標和規劃都非常清晰的。所以在大家眼中,似乎每一個射擊運動員都比較類似,性格也比較相同。
不過我感覺我們師父這一代好像更加“霸氣”——他們從來不會擔心奧運會落選,有種知道自己“打遍全國無敵手”的自信。但是對我來説,即便平時成績不錯,遇到奧運會選拔也會焦慮和擔憂。現在國家隊競爭就更加激烈了,都説現在是一個“內卷”的時代,競技體育界也是如此,對於高水平運動員的要求也越來越高。
比如10米氣步槍項目,原來我做運動員的時候,女子氣步槍40發的成績在392左右,已經是發揮比較好了,後來我們趙穎慧達到了400滿環的成績,現在的氣步槍成績已經到了感覺是在校槍一樣——高科技時代的到來,使得我們的裝備手段、選才手段、培養手段、心理手段等等都突飛猛進,運動員也變得越來越優秀。所以現在的運動員普遍感覺自己能夠被周圍人分分鐘超越,會有一定危機感,這就造成了所謂的“不自信”。

2000悉尼奧運會女子10米氣手槍決賽,中國選手陶璐娜奪得冠軍。這是悉尼奧運會上中國代表團的首金。視覺中國
觀察者網:在2000年悉尼奧運會上,您獲得了女子10米氣手槍金牌,這也是那一屆奧運會中國隊的首金。當時的細節您現在是否還記得,面對壓力您和您的教練許海峯是如何調節和克服的?
陶璐娜:我現在還記得比賽之前的兩個月,我就已經明顯感覺到了緊張,感覺胸口哇涼哇涼的,就算準備再充分,也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壓力把人團團圍住,感覺整個氛圍都是沉重和壓抑的。到了悉尼之後,當時的奧運村和賽場也是非常簡陋的,我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如何管住自己的思想,發揮出平時的水平。
為了讓我不分心,當時許海峯教練在訓練時經常給我編故事,比如對我説今天俄羅斯某位運動員打得很好,保加利亞運動員打得也挺好等等,目的就是潑涼水,讓我不要得意忘形。就算我的成績全是10環這樣的成績,他也會把屏幕清掉,把後面的紙撕掉,讓我們不要去過多地考慮成績。在奧運會參加比賽前一天,我覺得許教練可能是給了我一句暗示,他説,你看我們(中國隊)先拿了一塊銅牌,後來又拿了塊銀牌……當時我就看着教練的臉,想着接下去肯定要拿金牌了。
就像我們的心理老師在出發之前對我們説的,“要以瓦倫達心態走向奧運賽場”——瓦倫達是一個走鋼絲的人,他在走鋼絲的時候,只看好腳下的每一步,不會去看前面的目的地,對我們運動員來説,就是打好每一槍,不要去想結果,因為我有這個實力,然後奧運金牌自然來臨了。
其實比賽那天還有一個小插曲,在決賽開打之前我吃了一張黃牌,實際上當時這是比賽規則允許的——這個項目之前是歐洲的強項,沒想到1996-2004年以後就變成中國的強項了,所以意大利裁判故意盯着我們中國隊,不過我沒有受到影響,資格賽打完最後一組100環以後,破了奧運會資格賽紀錄,我當時就感到冠軍離我越來越近了。最終的結果出來以後,我感到很幸福,我終於實現了自己心中的夢想,原來奧運會也就這樣,我也能平穩地走過來,也能夠扛住壓力。
觀察者網:悉尼奧運會距離現在也差不多24年了,從24年前的悉尼到今天的巴黎,您感受到奧運發展了這麼多年最大的變化是什麼?
陶璐娜:我感覺變化非常大。比如説訓練的要求和理念,我們做運動員的時候,硬件條件非常差,而今天我們的槍支、電子靶等各種裝備,還有靶場、宿舍、贊助商、國家隊的保障、訓科醫一體化的團隊,包括出國訓練比賽的機會,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對比之下感覺我們小時候好像什麼都沒有,現在全部都有了。
這次巴黎奧運會,我們的保障團隊也是做足了功夫,比方説在姜冉馨出發之前,國家隊中心主任、副主任、領隊教練親自帶頭,一起審定參賽計劃——我們那個時候有些運動員可能連參賽方案都沒有,現在方方面面是非常細緻的,這就是訓練理念、競賽理念的轉變,從硬件到軟件到人的思想,再到整個團隊的意識和保障,三維立體地保障運動員備戰,最終為國爭光。
另外還有奧運會的競賽方案。奧委會和國際射聯為了項目更加精彩,改了一稿又一稿的競賽方案,現在呈現在觀眾面前的這種可視化的視覺效果,包括賽制的精彩程度和觀眾的現場感受都大大地提升了。

訓練現場,觀眾手裏拿着鼓掌器在賽場上製造噪音是一種抗干擾訓練。觀察者網拍攝
觀察者網:我印象比較深的是原先的射擊賽場是非常安靜的,但是現在允許觀眾歡呼加油,所以現在射擊隊在比賽和訓練時會專門安排觀眾製造聲音,包括現場放一些音樂來幫助選手排除干擾、適應環境。
陶璐娜:對,這就是一種競賽的改革,能夠讓大家更加歡樂地感受到射擊的魅力,同時因為受到干擾,賽場上的不確定性也在增加。
我們之前的資格賽成績是帶到決賽當中去的,現在都是清零。從零開始意味着每個人的機會又在增加,再加上射擊這個項目失之毫厘謬以千里,相差0.1、0.2甚至0.5,從肉眼根本就看不出來,而最終的勝負就在這非常微小的毫釐之間。
除此以外,整個社會對於運動員的關注也在發生變化。我們小時候去參加比賽,受到的關注度沒有這麼大,也沒有媒體和社交網絡鋪天蓋地地宣傳和推廣。尤其是互聯網時代運動員很難做到以前那種嚴格的“信息迴避”,再加上“飯圈文化”也會影響體育界,對於運動員的心態、專注力、心理承受力都會有更大的挑戰。
還有就是世界範圍內的“卷”——不是我們中國一家卷,世界範圍內的射擊選手都在卷,比如印度射擊。印度特意聘請了世界範圍內的優秀的教練員和管理人員帶教,全面系統地包裝策劃整個隊伍的備戰,他們為此拼盡全力。我的射擊紀錄保持了21年,去年就是被一個19歲的印度女孩子破掉了。
我覺得未來很多項目都是可以“封頂”的,也就是説原來不敢想象的滿環實際上是存在的,會有優秀運動員不斷湧現出來,去打破紀錄,這就是競技體育的精彩。
觀察者網:剛才我們回顧了您的巔峯時刻,但是我們知道您的運動生涯也不是一直一帆風順的,您在運動生涯中經歷了哪些“坎”,又是如何突破的?
陶璐娜:就像前兩天東京奧運會冠軍楊倩説的,實際上我們一直在失敗。
1999年悉尼奧運會之前,我實際上經歷了一段低谷。那個時候打手槍速射,打到最後總是會脱靶,控制不了自己,比賽又在眼前,我又必須入選。我找了很多教練員、運動員、領隊,還去找心理老師,花了很多功夫,大方展示自己的漏洞,這個很難,因為誰都愛面子,不願意輕易展示脆弱的一面。但是我需要解決問題,就必須放下包袱。
所以射擊射箭是對心理考驗是特別大的一個項目。運動員的成長過程一定是螺旋式上升的:碰到困難,解決問題,進步後再碰到困難再解決,在這個過程中變得更加成熟更加穩定。悉尼奧運後我又參加了雅典奧運,當時的心態沒調整好,比賽發揮不佳,然後我就真正進入了一個低谷。後面我用了兩年時間去克服,最終在亞運會又獲得三金一銀,並且打出了歷史最好的資格賽成績,391環。
那兩年對於我整個人生都是有指導意義,射擊項目每一發都從零開始,走下冠軍領獎台的那一刻就是重新開始,這是我們射擊人一直在説的,但是真正做到其實特別艱難,我們需要扛住壓力,不斷尋找問題超越自己。
你看楊倩,她實際上每一次選拔賽都是正常發揮,只不過可能她的同伴打得比她更好,所以沒能入選奧運會,有很多人會説“奧運冠軍不行了”如何如何……作為曾經的奧運冠軍,我能夠感受到這種壓力。那個時候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我是奧運冠軍我要打好,但事實上當我突破冠軍光環,對於任何人的超越我都能坦然處之,我才是真正進步了。
觀察者網:在運動生涯結束之後,您的社會身份也經歷了一個變化,原來您是征戰沙場的運動員,現在一方面您是上海射擊射箭運動中心的領導,另外一方面您也是政協委員,還有參政議政的職責,您是如何處理和適應這樣的轉變的?
陶璐娜:我現在的主要工作就是給國家輸送更多優秀的運動員,助力運動員創造優異成績,為上海市、為國家培養更多的金牌選手。作為政協委員,就是要關心國家大事,再結合自己本職工作為我們體育大國成為體育強國,包括民生、教育、醫療方方面面,給國家建言獻策。
同時也要學很多新的東西,比方説我作為運動員或許不善言辭,但作為政協委員、作為射擊中心領導我必須發言。退役以後,我在好幾個崗位鍛鍊過,必須學會給領導寫發言稿、策劃活動方案、彙報等等。一開始我也做不好,也會緊張焦慮,但我作為曾經的運動員就是不怕失敗不怕丟臉,勇於嘗試。
可能運動員普遍都有一種“永遠爭第一”的心態吧,無論在什麼崗位上,我就抱着鍛鍊的心態,講得不好、寫得不好又怎麼樣?那兩年低谷期的經歷就像給我打下底了一樣,我當時七環八環滿靶飛的時候,我就覺得我什麼也不是,我就是一個三線的區級小運動員。當這種心態帶入到工作當中去的時候,我就會想做得不好就從頭再來,查漏補缺。
所以我也經常鼓勵我們團隊,鼓勵我們運動員要積極思考。我們運動員的生活常常就是三點一線——食堂、宿舍、靶場,到了國外也是賓館、靶場、機場。所以我們射擊射箭運動員雖然可能專注度很強,但是另外一方面發散性思維、深度思考可能還不夠。

上海射擊射箭中心,平均年齡不到20歲的年輕運動員們正在專注比賽。觀察者網拍攝
觀察者網:正如您所説,運動員在長期的訓練過程中,其實是和社會接觸不多,是比較封閉的。奧運期間,大家在歡呼運動員取得好成績的同時,也會討論一個話題,就是運動員如何在退役後實現轉型。您剛才講述了自己的心路歷程,現實中我們運動員在這個過程中普遍遇到的問題是什麼,如何去克服其中的困難?
陶璐娜:運動員是非常特殊的一個羣體——為了為國爭光,他們需要進行長期的系統化的訓練。在系統化的訓練過程當中,國家隊會把運動員管得比較嚴:三點一線的管理方式,封閉的訓練環境,讓運動員很少有接觸社會的機會,更別提跟自己的家人朋友,各行各業的精英在一起去頭腦風暴,去向別人學習。
我曾經在國家隊看到我們運動員練到晚上8點多還在練,還有夜訓的,再加上還有很多規定的動作要去學習,留給他們自己思考、學習、娛樂的時間確實是非常少的。長期這樣有可能養成一些不利於今後發展的習慣和思路,所以我們也會經常提醒運動員要去多接觸社會。
我們上海隊對於運動員的文化學習還是抓得很緊,小運動員們一週能夠回家一次。這一天的時間裏是可以去娛樂、看展、學習交友、體驗新鮮的東西。但是和普通人相比,時間也是不太充分的,所以我覺得在我們從體育大國發展到體育強國的過程中,這樣的機制體制、包括運動員的管理一定要改革和創新。
很多運動員在退役以後會去選擇大學再去讀書,在學習的過程中進一步提升自己。目前對於優秀運動員,國家給予的關照和出路還是比較好的。對於全國前三名以上的運動員,我們上海的分配政策還是非常人性化的。
這樣運動員服役期間一門心思把競技體育做到最好,等到退役以後想辦法去把文化學習去補一補,然後在社會上歷練也好,實習也好,我們也應該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安排,而不是一刀切管得那麼死。
觀察者網:近年來,中國的全民體育發展得非常好,包括射擊在內,很多原本我們只在專業運動會上才能看到的項目吸引了越來越多的普通人蔘與,大家在運動中得到了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提升。尤其是孩子的家長們也越來越重視孩子的體育興趣愛好,射擊項目是如何選拔人才的,什麼樣的人適合從事射擊這項運動呢?
陶璐娜:我認為射擊運動是最“不挑人”的運動,無論男女老幼高矮胖瘦,都可以參加這個項目。1米9的人和1米5的人也可以成為高手,我們隊裏有200多斤的運動員,也有很瘦的運動員,黃雨婷的體重就只有90斤左右。射擊不需要耐力,不需要速度,不需要力量,不需要柔韌,不需要靈敏,糾正視力1.0就可以了,只要有一顆強大的心臟,緊張沒關係,心理素質是可以鍛煉出來的。你還缺什麼?
我覺得每個學生都應該從事一到兩項,甚至更多的體育運動。多嘗試就會知道自己的強項在哪裏,如果其他運動的硬性條件,比如身高體重不具備,我建議可以去練練射擊,你將收穫一個強健的身體和堅強的意志品質,還有一雙明亮的眼睛。
在青少年的選拔方面,我們上海射擊射箭運動中心把各個項目做了一套完整的選材方案,我們上海十七個區都有“少體校”給孩子們訓練——可以自己報名,我們也會有海選,比如我們經常會走進學校,給孩子們上一堂普及課,學生們用非常安全的激光槍打幾槍,在高科技的時代,跟軌跡分析,擊發的力量、速度、時間等等,“苗子”自然而然就選出來了。
至於普通的成年人如果想開始這項運動,可以用點評類軟件搜一下社會上的俱樂部進行實彈體驗,國外玩真槍的場所還是比較多,國內相對來講少一點。作為運動員我曾經和北京的武警比賽過實彈射擊,事實證明射擊運動練得好,真槍上手一樣很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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