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騎士:大學評價體系,為何讓師生“相互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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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青騎士】
近日,浙大城市學院蔡老師對其所授三門課不及格率高的回應刷爆了網絡。這已經是暑假裏大學教師再一次出圈。巧合的是,上一次出圈的人大王教授也是來自中文系。
在如今高度娛樂化的時代,相比於花邊文學的高熱度,蔡老師發聲時所動用的彷彿從古典時代穿越過來的價值尺度,似乎很難得到太多早已在日常打磨下水泥封心的高校教師的共情。

今天的大學對於社會大眾而言,是一位“熟悉的陌生人”。
一方面,隨着高等教育普及率的提高(如筆者所在省份2024年高考錄取率高達94%),大學及大學教育已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另一方面,大學在源源不斷地製造話題的同時,在大多數人眼中依然保留着象牙塔的刻板印象。而這也便利了學得一手好“新聞學”的自媒體,常常製造一些博取眼球的聳動消息。
事實上,高等教育早已是規模化教育產業中的重要一環,教師與大學之間的關係也更接近於僱傭勞動關係(由此才需要對教師採取複雜的數目字管理),而師生關係也逐漸蜕變成商家與消費者的關係(由此教師才需要格外關注自己的教學評價,思考如何“取悦”學生)。
這些老生常談的言論,也許在學院內有類似經歷的教師恐怕也沒有時間深入瞭解、反思,就像最近網上出現的“蔡老師所任教科目均為通識選修課”等訛誤。
筆者與蔡老師同在自嘲為“學術緬北”的Z省高校任教,又同為中文系老師,對於蔡老師所提的培養方案中的課程設置、教學材料與檢查等問題,皆有着相似的經歷,因此樂於與讀者分享幾則教學中親身經歷或聽聞的小故事,供諸君一笑耳。這裏可以順帶説一句,我校亦曾發生過與蔡老師互為鏡像的考試故事——督導認為學生成績優良人數太多,而提出整改要求。
前兩個故事有一個核心的線索,就是今天大學教育中評價判斷學生與教師的現有標準,本質上都是失效的。
一、給“霸總”代課
某次期末考試,監考老師現場抓住作弊學生,經過上報班主任、輔導員等一系列操作後,原計劃按學風問題處理,結果該生堅稱自己是替考並非本尊,於是請來任課老師核實。但任課老師指認該生與平時上課者為同一人,該生才供出平時上課也是由他代上,真相也就浮出水面。
學生A本人忙於個人生意,在線上開通諮詢類小程序,月收入數以萬計,因此不惜以數百的價格僱傭其他學院無課學生替其上課、考試,沒想到被僱傭學生頗具職業道德,上課不僅積極簽到,還與任課老師互動多多,因此給老師留下深刻印象。
二、表白牆變“黑市”
和許多高校一樣,我校也有校內表白牆,類似於匿名錶達大學生訴求與青年人感情的樹洞,但就是這樣一塊充滿青春活力的自留地,到了每學期期末考試周,卻有了淪為買賣試卷信息、尋找替考作弊“黑市”的趨勢。
筆者聽聞有一位大學語文任課老師,偽裝學長卧底表白牆,結果恰巧遇見來向其兜售期末考試答案的學生,兩人一時在微信中長長的靜場。
在這兩個小事件中,比較容易得出的結論是無孔不入的利益侵蝕了學生羣體,間接影響了日常教學與考試。可能會有不少讀者解讀出對於當下大學生羣體學習態度的批評,甚至觸發某些年長者回憶起自己八九十年代上大學時,在牆報、校內bbs等領地,如何揮斥方遒,關注社會性議題等記憶,但這在00後看來,回憶光輝歲月只是人到中年的標誌。
不過,筆者想説的並不完全是這些問題。魯迅早就提醒過,不可以“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更何況,即使學生解決了學習態度問題,是不是學習積極性也迎刃而解了呢?下一個故事恐怕令人倍感無力。

大學裏面的“考研大軍”中新社/資料圖
三、追不上的“主席”
筆者在某次私下交談中得知,一位學院裏的標兵式優異生C坦誠自己對大學學習產生了懷疑與動搖,追問後才得知,該生去年期末考試成績皆在90以上,績點達到恐怖的4.0以上,卻依然與獎學金失之交臂。
原來,獎學金評定的主要依據是綜合測評,而並非完全依據考試成績。原本綜合評價是好事一件,有利於打破唯分數論單一的評價方式。然而在綜合評價時,是否擔任學生會幹部、班級幹部、參與社團、競賽獲獎以及志願服務等多方面因素,會對最終的評獎起到決定性作用。
而該生因為兩耳不聞窗外事,較少參與學生會工作與課外競賽,因此加分項較少,最後即便算上各類加分後,排名也從第一掉出前十。
對於這類學習本位型學生的評價,在高校中也存在着兩極口碑的分化。一般而言,行政輔導員老師更喜歡參與積極參與學生工作、多方面發展的學生,而專任教師則更希望學生將更多時間花在學習上(參與學生社團與競賽過多的學生,常常需要上課請假比賽、訓練乃至演出)。學生能否全面發展,一方面與其本人的“能力”及意願有關,另一方面也更與其所在家庭能夠提供的視野、資源有關。
毋庸諱言的是,就筆者所在的學校,來自沿海發達城市的學生往往興趣視野、表達能力要優於偏遠山區及農村地區的學生。這一點也讓筆者聯想到高考招生中的自主招生制度改革,原意是希望在自主評價招生時招到不只是會考試的學生,但與之相伴的另一面,則是催生了大量輔導申請自主評價的中介,協助高中生申請專利、撰寫論文,甚至出現高中生髮SCI的“驚人”新聞。
評價機制背後的問題,依然涉及資源不平等所造成的機會不均等。只能説大學裏面評價學生的綜合測評邏輯,與評價教師的數目字管理方式,都在一定程度上完美複製了社會中資源分配的邏輯,無非是版本迭代的區別。
而今天青年教師之所以對越來越繁重的考核變得麻木,原因就在於他們早已在學生時代經歷過類似考核方式的毒打。(例如,筆者讀博時就經歷過需先行墊付學費,再通過年終考核決定是否全額返還的考核體系了)。
那麼,也許有人會問,上述評價體系存在的問題,難道教育管理部門沒有注意到嗎?
的確,在中國談高等學府,不能只關注其受市場配置的一面,還要意識到其主要收入仍來自國家或省財政的撥款,也就是通常被稱作公益二類事業單位的一面。
應該説,從教育部頒佈“破五唯”(唯分數、唯升學、唯文憑、唯論文、唯帽子)以及出台一系列鼓勵教學的措施之後,評價方式問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比如有省級以上教學競賽的獲獎可以競爭教學類職稱等等。
從高校中各學科的區別而言,教學的確對人文學科的學者有着更大吸引力,這和蔡老師在回應中提到的士大夫傳統密切相關,但也有一些現實因素。
在今天的大學,刨去“科研”這條對部分人康莊、對另一部分人羊腸的道路以外,工科專業教師可以接企業橫向項目,社科(法政經管)等專業教師常與地方需求深入綁定,而人文學科、特別是普通院校的文史哲專業教師,如果在科研上無法取得更大成就,唯一可以釋放其十年寒窗積累的退路(用蔡老師的話説是“守護自己的尊嚴”)就是課堂。
這也是為什麼在各類課堂實錄類書籍中,文史哲的講課稿是最受歡迎的;在高校的通識選修課中,也往往是趣味橫生的人文課程拔得頭籌。但即便如此,現在的文科課堂依然面臨着科研導向型備課、課程教務管理要求過多以及新知識媒介等多方面挑戰。
四、鯨魚不能失去自行車
這是一個聽來的故事。某小眾專業師資力量不足,借用其他系教師L上課,L老師科研成果豐碩,但研究領域比較專門且沒有團隊,因此常為結項發愁。
接到兼職上課消息後,L老師熱情應允了,但後來發現期末評教時學生怨聲載道,原來L老師將科研任務(翻譯、文獻整理)等變成作業,分包給該專業的本科生,關鍵是這些科研內容與該系學生不能説是聯繫緊密吧,至少也是毫無關係,為此學生打趣道:“我們不能失去這些作業,正如鯨魚不能失去自行車”。
在傳統觀念中,經常聽到的一句話是教學與科研相互促進,套用這句話也可以説,變了味的科研會影響教學的變味。

五、魯迅遭遇“智能路障”
教師S曾在課堂講授魯迅,並要求學生根據具體文本做口頭報告。某次,一位學生報告極為精彩,不僅有文本細讀,還參考了部分魯迅研究的前沿成果。S教師剛博士畢業不久,由於工作所在學校層次不高,對學術研究感興趣的學生寥寥無幾,因此以為發現璞玉,遂在課間與該生進一步交流。學生坦言自己的報告參考了某位學者的成果,S師高興地追問是哪位學者,學生答曰B站“智能路障”老師的魯迅專題。當然,等S師自行補課後,才得知“智能路障”老師的確是B站優秀知識區up主。
在大平台、自媒體塑造的當下信息傳播新方式中,是非常講究細分賽道的,知識區的up主往往會為一期十幾二十分鐘的視頻(相當於大學中的半堂課)而花費數週、甚至更長時間去準備,因此在個別話題的深度與趣味性上,一定是領先於因埋頭寫課題而備課時間不足的大學老師的。為此,一部分負責的教師能做的,只有加大自我剝削,利用夜晚、假期等個人時間去看書、備課,這也是為什麼近年青椒身心健康皆受到較大損害的原因之一。
以上只是對大學教師、特別是青年教師生存狀況掛一漏萬的描述,此外諸如行政兼職、掛職與班主任要求、繁瑣財務報銷制度等不能一一例舉。
這時候也許又有人會問,既然如此,在當下如此注重“投資-回報比”的時代,為什麼還有前赴後繼的猛士選擇這道窄門呢?
回到話題的緣起,蔡老師仰慕的歷史人物是田橫這樣的義士,很多從事高校教師的人在一開始,應該也和蔡老師一樣,身上有未完全被馴化、殘存的古典價值光芒。光芒雖微弱,但也偶然會在課堂中求知若渴的眼神與心領神會的一笑中綻放,借用毛尖老師的話,“最好的時光在理想主義的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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