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磐啓:“孟加拉綜合症”會在“一帶一路”沿線蔓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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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石磐啓】
曾幾何時,孟加拉國還被廣泛視為南亞發展勢頭最好的國家。但今年夏天的一場政變,卻暴露了孟加拉國事實上早已沉痾難起,宿疾纏身。政治劇變仍在發酵,格局重構已然發生,孟臨時政府有沒有能力順勢除痾祛疾,將事變演變成一次有意義的、積極的社會變革,仍有待觀察,而且不容樂觀。
表面上看,事變的發生是哈西娜政府的對策出了問題,先有出於黨派之私,在“功臣”待遇上,缺乏把“高官”與“厚祿”兩種手段區別開來、分別使用的政治智慧,歧視性分配“優質就業機會”這一緊俏資源的政策激起了民怨;之後又因“強硬手段”平息暴亂點爆了民意,民意捆綁了軍方,軍方拋棄了哈西娜。

孟加拉國發生抗議活動央視新聞
然而,這些都只是這次事變的表象,真正需要探討的是事變背後的深層邏輯,進而判斷這次事變演進的大體方向,識別孟加拉國乃至整個南亞地區當下和未來的政治情勢。
孟加拉國的沉痾宿疾,症狀為殖民統治的“後遺症”、門閥政治的“漸凍症”、地區流行的“傳染病”、外傷導致的“敗血症”、庸醫誤診的“藥毒症”等的併發症,不妨稱之為“孟加拉綜合症”。這一症狀的日常表徵為社會發育的遲滯和產業迭代的鎖死,終極表現就是正在孟加拉國上演的“顏色革命”——政權更迭。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症狀並非惟孟加拉國所獨有,而是在南亞乃至東南亞多地廣泛流行,甚至可以説是大多數前殖民地國家的通病。只是因為在孟加拉國尤其具有典型性,故名之以“孟加拉綜合症”。
在孟加拉國,此症具體體現在於,孟當代政治版圖中始終有A、B、C、D、E五股勢力相互折衝。其中:
A指的是由謝赫·穆吉布·拉赫曼創立,後由穆吉布之女、前總理謝赫·哈西娜長期領導的人民聯盟(Awami League,簡稱“人盟”);
B是前總理卡利達·齊亞領導的孟加拉國主要反對黨民族主義黨(BNP);
C是軍方(Cantonment)保守勢力;
D是以伊斯蘭教為底色的普羅大眾(Dreamers),包括但不限於曾被哈西娜政府取締的孟加拉國伊斯蘭大會黨(Bangladesh Jamaat-e-Islami)所領導的激進勢力,以及伊斯蘭宣教團等宗教勢力;
E則較為複雜,主要可以理解為外部勢力(External),但也可包括經濟局勢(Economy),乃至極端氣候、環境因素(Environment)等綜合影響。
以上五種力量的合縱連橫、交織互動,決定着孟加拉國過去、現在乃至未來的政治格局。
獨立之後至今,這五種勢力在孟加拉國內總體保持脆弱平衡,一旦失衡,就很容易引起社會劇烈動盪。事實上,這樣的失衡曾多次發生,在歷史上多次出現悲劇性重複。比如,1982年陸軍參謀長艾爾沙德領導的軍事政變、哈西娜與政治對手卡莉達·齊亞聯手於1990領導的那場“民眾起義”,1996年短命民選政府、2006年“圍困達卡”運動的血腥結局,乃至2007-2009年由軍隊支持的看守政府的失敗等等。此次事變,仍無非是以上五種勢力的博弈所致,規律概莫能外。
A方面,即人盟方面,主席哈西娜家族成員及其側近人士對立法機構、中央地方各級行政機構長期把持,通過其本人(除總理職位外,還曾親自同時兼任國防部長、電力、能源與礦產資源部長,勞工和就業部長,文化部長)以及家族成員、側近人士,建立了自上而下對孟政權的直接把控。

由哈西娜領導的人盟
人盟通過孟加拉國特有的“恩主﹣侍從”政治文化(在“恩主﹣侍從”體系下,恩主是權力的擁有者,能夠通過給侍從利益以換取侍從的忠心和支持,而一旦失去權力,恩主也就自然失去了侍從的忠心和維護),使用庇護、金錢和強力手段張起權力的巨網和強勢政治宣傳,建立和強化民眾對謝赫·穆吉布家族的血脈認同。
2009年以來,人盟言必稱“國父”(Bangabandu,意為孟加拉之友,系孟民眾對謝赫·穆吉布的別稱),將孟加拉著名的建築、道路、橋樑等多冠以“國父”的名稱,在大街小巷樹立謝赫·穆吉布的雕像、巨幅海報,年年隆重紀念、慶祝與謝赫·穆吉布有關的紀念日,以此塑造民眾的“人盟史觀”。例如,利用穆吉布誕辰百年、孟獨立50週年之機,人盟大搞黨派政治宣傳,希望藉此增強民眾對人盟,尤其是哈西娜家族的認可。
在政治宣傳中,人盟則常常將謝赫·穆吉布、哈西娜、喬伊(哈西娜之子)三人並列,把哈西娜家族塑造成為人盟的象徵,利用孟“恩主﹣侍從”政治文化,塑造人盟權力繼承人必須來自謝赫·穆吉布家族的觀念。
哈西娜連選連任的2014年、2018年、2024年,孟加拉國大選曾因投票率低、選舉暴力、反對黨抵制而廣受質疑,哈西娜政府不得不日益傾向於依賴“強迫失蹤”“法外處決”等“硬實力”維持統治。2018年實施的《數字安全法》,則成為哈西娜政府壓制批評和扼殺言論(尤其是網絡言論)的趁手工具。
B方面,即孟加拉主要反對黨“孟民族主義黨”(BNP),作為曾經的執政黨,孟民族主義黨也享有較豐富的政治資源。無論在朝在野,BNP長期與人盟全方位抗爭,其政治動員能力僅次於人盟。
此次事變,BNP無疑是重要推手和主要受益者。哈西娜8月5日去國流亡之後,BNP即有能力於8月7日在達卡組織起大規模集會,其政治動員能力可見一斑。BNP前主席、孟前總理齊亞(Khaleda Zia)被釋放後,第一時間公開致敬“從法西斯和非法政府手中成功爭取自由的數百名烈士”,BNP代理主席、齊亞之子拉赫曼(Tarique Rahman)也立即公開號召,應提前舉行大選,確保所有民眾的安全。
值得一提的是,秉持傳統反印立場的BNP黨,在經歷長達15年的在野之後,反印立場依然鮮明。2024年初,在該黨推波助瀾下席捲全國的“印度退出”運動便是寫照。
C方面,即軍方的角色。則在近年出現了一些值得關注的變化。
早年間,孟加拉國以軍隊力量為代表的強大保守勢力大有不甘於做職業軍人的傳統,這一點與具有文人治軍、軍不幹政傳統的印度軍隊形成了對比。當年穆吉布·拉赫曼政權出現危機後,軍隊勢力即順勢發動軍事政變接管了政權。齊亞·拉赫曼由於沒有正確處理好與軍隊的關係,最後也倒在了軍人的槍口之下。
艾爾沙德在1982年發動不流血的軍事政變時,得到軍方各首腦的支持,所以獲得了成功,且能維持一段較長時間的穩固統治。等到了1990年,由於全國出現混亂而宣佈緊急狀態時,軍隊撤消了對艾爾沙德的支持,站在了反對黨一邊,失去後盾的艾爾沙德被迫辭職。
由此可見,孟加拉軍方歷來不是不干預政治的中立勢力,從1971年建國到1991年的20年裏,軍人統治時間達16年之久。然而,隨着上世紀90年代政局相對企穩,特別是自21世紀以來,軍方在公共事務中扮演的角色越來越小,更多時候選擇隱身幕後暗中施加影響,軍隊逐步被視為能夠恪守中立,並受到民眾更多的信任和尊重。例如,2008年,選舉危機曾使孟加拉國陷入政治僵局,軍方的介入確保選舉在當年12月舉行,收穫了民眾的廣泛好感。
此次事變中,哈西娜政府派兵鎮壓招致軍中少壯派的反感,被普遍認為是導致其最終垮台的重要轉折點。抗議活動中,軍隊的表現一直十分持重。但隨着抗議潮不斷席捲而來且一浪高過一浪,軍隊對哈西娜當局的不滿也日增。隨着8月5日孟局勢徹底失控,軍隊也毫無意外地與哈西娜“徹底決裂”,連續執政15年的“鐵娘子”竟不得不潦草收場。
D方面,以伊斯蘭信仰為底色的普羅大眾,通常被視為“沉默的大多數”。相較於以上A、B和C而言,是一個最為鬆散但一旦動員起來卻又卓然具有最大聲勢的力量,是A和B乃至任何一個政治派系都在極力拉攏的勢力。
對普羅大眾的政治動員能力,除人盟和BNP外,成立於1946年的孟最大宗教黨派伊斯蘭大會黨應該是一個必須被正視的玩家。該黨由於其宗教意識形態,對佔孟人口絕大多數的穆斯林信眾的影響力是顯而易見的,致使印度長期視其為“危險的伊斯蘭勢力”。
此外,孟加拉國有巨大民眾動員能力的團體,還有伊斯蘭宣教團等宗教色彩更加濃郁的組織,顯然也不容忽視。
E方面,首先從經濟方面看,在哈西娜領導下,孟加拉國從全球最貧窮的國家迅速轉變為南亞增長最快的經濟體,人均GDP連續反超印度和巴基斯坦是哈西娜之所以能夠連續執政15年的重要基礎。然而,在俄烏衝突導致糧食和能源價格劇烈震盪、美元加息抽走了全球金融資本,高通脹、高失業等經濟矛盾集中爆發之際,孟加拉國內青年羣體就業不足的問題自然成為了本次事變的導火線,經濟壓力在哈西娜政府倒台過程中起到了關鍵作用。
另一個E,即外部因素。外部勢力的長期干涉是歷次孟加拉政局動盪的重要原因,可以説是孟加拉國因自身地緣戰略價值增加而不得不被動付出的代價。在孟加拉最有影響力也最有意願使用其影響力的外部玩家,無疑要數美國和印度。
在孟加拉國正在上演的是一場堪稱教科書級別的“顏色革命”,美國在此次事變中的角色,已大可不必再做過多揣測。早在2023年12月25日,俄外交部發言人扎哈羅娃就明確表示:如果今年1月7日孟加拉國議會選舉結果不符合美國心意,美國就會在孟加拉國製造“顏色革命”。
也有觀點認為,近日發生在孟加拉國的整起事件中,美國主要是在“價值觀”的角度搖旗吶喊,頻頻指責哈西娜打壓在野黨、操弄選舉,促使其政府出現合法性危機。
但不管怎麼説,美國並不掩飾其對此次事變的濃厚興趣,並迅速表示願意與尤努斯領導的臨時政府合作。8月8日,美國國務院發言人公開表示希望通過合作,幫助孟加拉國規劃一個“民主的未來”。日前,印度媒體也曾爆料稱,孟加拉國前總理哈西娜表示,如果她領導的政府同意美國關於租借聖·馬丁島的要求,那麼美方就不會發動學生將她趕下台,她將繼續執政,暗示她被迫下台與美國干涉有關。

美國國務院馬修·米勒(Matthew Miller)8月8日稱,擬與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穆罕默德·尤努斯(Muhammad Yumus)領導的孟加拉國新臨時政府合作,幫助其建立“民主未來”。
至於印度,首先,孟加拉民眾長期對印度不滿,認為印度長期扶持人民聯盟,侵害孟加拉國人民投票權,導致孟加拉國主權受損:2014年大選中,印度頻繁被曝向反對黨施壓;2018年大選中,印度涉嫌“聯合人民聯盟操縱選舉,修改選票”;2024年大選中,印度被質疑“促成引導國際社會忽視孟加拉國大選民主問題”。此外,哈西娜辭職後印度幫助其出走的事實,更是讓印度百口莫辯。
在當前孟“反印”的主流民意下,無論哪股政治勢力上台,印孟蜜月期終將隨着哈西娜政府的倒台而一去不返,“疏印”恐將成為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兩國關係的主基調。問題的複雜性在於,印度對付孟加拉國的工具箱裏有豐富的手段,它遲早都會再次出手,這又為下一次孟加拉國內的動盪埋下了伏筆。
孟加拉國的哈西娜時代已成往事不可追。整體上看,聯合國以及多個國家和地區都對孟政權更迭表示歡迎,普遍尊重孟加拉人民自主選擇發展道路。8月9日,中國外交部發言人也表示中方注意到孟加拉國臨時政府成立,對此表示歡迎。
但是必須看到,84歲的諾貝爾獎獲得者、無黨派人士穆罕默德·尤努斯只不過是目前局面下,能夠被孟ABCD各派政治勢力所接受的特定人物,其使命在於推動儘快平穩度過目前危局,恢復法律和秩序,達成ABCD間新的平衡。
然而,這並不容易,操作起來,一着不慎,孟加拉國就將如同樣患有“孟加拉綜合症”的阿富汗、巴基斯坦、斯里蘭卡、尼泊爾等南亞鄰居一樣陷入持續動盪。“失敗國家”的深淵仍在凝望着孟加拉國,新的執政者能否破除本國曆史的悲劇性重複,避免孟加拉國陷入萬劫不復,今天依然很難給出一個樂觀的答案,畢竟縱觀經歷過“顏色革命”的國家,從烏克蘭到埃及、突尼斯,由“大亂”臻於“大治”者鮮矣!
最後,再次強調,“孟加拉綜合症”並不是孟加拉國所獨有,可以説在南亞乃至東南亞諸國都普遍存在,並將在一個較長的歷史時期內主導着這些地區國家的政治走向。特別值得我們警惕的是,“孟加拉綜合症”正日漸明顯地屢發於中國周邊和“一帶一路”沿線,這到底是偶然,還是另有推手?答案需要我們在今後密切觀察,共同去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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