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的挫折,不只屬於這部電影和陳思誠個人-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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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解密》即將下線,無論按票房或口碑標準,它都是陳思誠作品中即使不算失敗也無疑是不成功的一部:票房是墊底的,大概率要虧損;豆瓣評分也不高,特別是它在輿論場上所遭遇的爭議、質疑和批評,形成了一種負面的整體氛圍。看輿論臉色的院線降低排片,讓《解密》更難以翻盤。
從電影的視聽品質、藝術技巧、創新手法以及思想深度而言,《解密》在陳思誠作品中都屬上乘,《解密》既是愛國主義主基調、歌頌獻身精神的影片,也是極不容易用電影語言來表達的故事,《解密》的完成度較高,它的一些嘗試和探索,如夢境與現實的交替轉換,中美天才對決的故事主線,以及各種前衞元素的運用,都是有價值和貢獻的,但顯然沒有獲得相應的認可。
如果這樣的挫折只屬於《解密》這部電影以及陳思誠個人,那麼就需要陳思誠自己去消化。但它釋放出的複雜信息會傳導到整個中國電影行業,並可能長時間產生我們不希望看到的影響。愛國主義題材的影視創作風險高、收益小,輿論對它的要求十分嚴格。此類案例的一再出現,讓中國電影市場深陷在同質化的螺旋里。因此,給予《解密》更客觀公允的評價,還有對藝術創作的包容和鼓勵,就顯得更有必要了。
隨着2024暑期檔逐漸接近尾聲,陳思誠導演的《解密》也逐漸淡出了院線排片表,後續轉向流媒體平台上線。
這是一部從外表到內核都很特別的影片,同時也是上映後爭議很大在票房上不算成功的影片。
也許,現在是一個合適的時機,讓我們平靜地解讀和審視這部另類的“諜戰傳記電影”。

電影大片,如何拍“天才”
《解密》這部電影給人的第一印象除了畫面和特效的衝擊力,還在於它可以被分割成三個完全獨立的部分單獨分析,電影的這三個維度彷彿一個三稜鏡,彼此角度不同、折射出不同的光彩、看似割裂但這種割裂又營造出一種迷幻而複雜的效果。
而這三個維度中最直觀的一個維度,就是這是一部拍攝精緻高標準、劇本設計工整有套路、高度“好萊塢模式化”的講述“一個天才故事”的傳記大片。
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説《解密》長得很像《奧本海默》,實際上這兩部電影從劇情到人物再到立意都沒有什麼重合之處,無他,都是“講天才故事的大製作好萊塢式影片”而已。
曾經操刀過《南京!南京!》《八佰》《妖貓傳》的曹鬱將他一貫的綺麗、妖冶、沉鬱雜糅的光影風格和精緻的畫面構圖應用到了這部影片中,讓《解密》擁有了不同於我們印象中民國劇、建國初期年代劇的美術風格。
這種 “高級”的視覺質感,讓觀眾在第一部分稍顯冗長的容金珍人物小傳的劇情中,可以快速入戲並沉浸其中。
而故事結構也在原著的基礎上進行了“工業化加工”,整部電影是非常工整的“三段式”:“1.介紹人物成長史—入局 2.小高潮,第一個任務的完成—破解紫密 3.大高潮,終極任務—破解黑密”。
在情節設置上,容金珍的“恩師”希伊思的地位被抬升,電影的主要矛盾和衝突被設置成了大家非常熟悉的一種模式——代表兩個陣營的天才,彼此較量又相互牽絆,彼此算計又惺惺相惜的一生……最後也是以兩位天才在夢境的奇幻場景中相遇,彼此釋懷作為結尾。

電影《解密》預告中的畫面
可以説,這種“不被世人所理解的天才橫空出世,在不利條件下實現逆襲,挑戰強權創造奇蹟”的劇本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尤其在西方受眾中很受歡迎的“爽文”劇本。
這就是為什麼咱們中國的天才錢學森即使在他憤而離去並與之對抗的美國,凡是知道他故事的年輕人,無不認為他是一個大英雄——在美國的年輕精英心中,“一個天才被美國迫害了,一怒之下來到美國的敵對陣營,把一窮二白的第三世界國家直接帶飛,成為超級大國”——這種個人英雄主義敍事(雖然和事實並不完全相符)在他們看來太酷了!
顯然,中國電影在這兩年的票房紀錄突破上遇到了很大的困難,但肉眼可見地在類型片的創作以及電影工業化的實踐上,早已和十幾年前由第五代導演撐起來的商業電影時代初期那種“畫面絢麗獵奇,故事不知所云”的探索期所謂“大片”不可同日而語。
電影工業幾十年來死盯好萊塢大片所取得的進步(雖然客觀差距還不小)似乎從另一個角度印證了中國在科技領域已經證明的結論:但凡中國人集體覺得好,並且集合全國的才俊鉚足勁兒學的東西——最後就沒什麼難的。電影工業和其他工業比,是什麼很不得了的東西嗎?
當然,如果僅僅是模仿好萊塢拍關於天才的大片,不過是畫皮難畫骨、低配版的國產《奧本海默》罷了。《解密》在擁有了這層“大片”的皮之後需要做的是講一個真正有“中國風骨”的天才故事。

百年家與國,燃燒天才的史詩
解讀《解密》的第二重維度,藏在麥家的原著中。
麥家代表作《暗算》和《風聲》在影視改編上的巨大成功讓三部曲中的第三部《解密》有了不同於陳思誠其他原創劇本電影的厚度和底藴。也只有走進麥家的原著,才能夠解答我們在看《解密》電影時的部分疑惑,以及心中激盪起的那種難以名狀又久久難以釋懷的情感。
對於一些沒有看麥家原著就走進電影院的觀眾來説,可能有這樣的疑惑,為什麼要在一開始花很長的篇幅去講容金珍的“家史”,去講和破解“紫密”“黑密”並無關聯的容家的祖先們——漂洋過海擁抱西洋又回來創辦新式教育的第一代“約翰·黎黎”,用天才的頭腦幫助萊特兄弟把飛機送上天的女中豪傑“榮算盤·黎黎”,以及剛正不阿追隨真理,不惜毀家紓難的“小黎黎”,僅僅是為了説明男主容金珍不同尋常的天才出自一種“家傳”嗎?

電影《解密》原著小説作者麥家與編劇、導演陳思誠
翻開麥家的原著,我們得以瞭解,容家的歷史正是原著作者在開篇很長的篇幅裏濃墨書寫,並在後文中也時常回顧的。
正如小黎黎在國難之中給兩個孩子循循善誘地講“國家”的意義,國,即是家,亂世中天才輩出的容家正是百年來中國歷史在某個維度下的縮影。
電影的開頭,是已經是知名大學校長的小黎黎(吳彥祖飾演)到訪已經沒落的容家老宅,發現了被棄置在老宅角落的天才少年(劉昊然飾演)取名容金珍,並把他帶到身邊培養。
這樣的江南大家族的故事我們並不陌生——他們大多數靠着魚米之鄉的繅絲業起家,趁着時代的東風一面和官府軍閥打交道,一邊和洋人做貿易,身段靈活路路通達,一直在清末民初積累了鉅額的家財。緊接着又帶着真金白銀來到上海灘,在上海開發還未成熟地價低廉時買下了一條又一條的街區和商鋪,在江南開辦輕工業工廠,成為地產大亨和民族工業家,他們的後代又在時代中帶着黃金和美元移居香港和美國……
這似乎是很多那個時代“江南世家豪門”的發展路徑,然而《解密》中容家走的卻不是尋常路。
掌門人小黎黎支持革命軍北伐得罪了軍閥、支持進步力量得罪了蔣介石、不願同流合污出來做官得罪了日本侵略者、醉心於教育事業仗義疏財而對做生意不甚關心,於是,在人們眼中,曾經顯赫的江南大户容家“沒落”了。
然而實際上,容家人追隨本心、燃燒了自己為了一個光明的中國而默默出力。
這樣的燃燒,不僅僅是容家,正是千千萬萬時代洪流中家庭的代表,也許在當代精緻的利己主義者看中,這樣的“燃燒”太不划算,因為默默無聞、因為沒有“性價比”,但事實上,很多先輩就曾經這樣無言又無怨無悔地做出了選擇。
有了這樣的“底色”,男主容金珍的內心世界和成長主線就呼之欲出了。
容金珍這個人物是非常特別的,乍一看,他符合歐美影視作品中對於“天才”的一切刻板印象——大腦門、稀疏的頭髮、體格孱弱、性格孤僻、完全不懂男女情感……劉昊然把這種和他本人完全不同的氣質演繹得十分到位,以至於80%的時間裏根本看不出這是劉昊然,在演技上證明了自己,基本掃清了《燃冬》給他帶來的負面影響。
但就是這樣一個我們非常熟悉的“nerd”天才,他所經歷的人生卻和歐美影視作品的劇本完全不一樣:
一般來説,按照好萊塢的標準風格,這樣一個格格不入天才都會被安上一個“被周圍的親朋、邪惡的上司、愚蠢的體制打壓和孤立”的劇本,天才本人則往往是恃才傲物、對類似家國這樣的“世俗”漠不關心,只是在世俗的誤解中追求向內的精神歸宿。
而容金珍在開局時因為自己尷尬的身世只是一個被沒落大家族扔在一邊自生自滅的棄兒,當他天賦的靈光被發現,他的天才換來的是所有人的“惜才”和珍視,從小黎黎一家到希伊思一家,再到老鄭、“瓦西里”等等的701所大家庭,所有人都在包容與呵護容金珍的不一般,容金珍也非常自然和絲滑地繼承了家族血脈中的國家情懷,沒有糾結、沒有猶豫、沒有彷徨也沒有對於命運的自憐,而是義無反顧地把自己的天才傾注到了隱秘戰線。
這也是隱藏在“解密”這一具體行為背後的,電影所要表達的更宏大更深邃的情懷。
就像一個虛構的容家背後是千萬個在民族危難時舍小家為大家的家族,作為男主的容金珍背後所要描寫的是百年民族苦難危亡中燃燒自己才華甚至獻祭自己生命的天才們,正如電影中容金珍去參加會議時沒有點出名字但大家都知道是誰的那些側面出現的“大佬”們——這是我們這個民族在激盪百年浴火重生壯烈又瑰麗的浪漫主義。
今天,被精緻利己主義價值觀所洗腦的人無法想象為什麼像錢學森這樣的人會不要別墅、汽車和知名教授的頭銜,選擇回到一窮二白的新中國從零開始建設,但對於像容金珍所代表的這一批天才,和百年來每一代天才一樣,這樣的困惑是不可理喻的——如果説百年曆史中所有中國人的掙扎與奮起織就了一張眾志成城的大網,而那些被稱為“天才”的先進者,那些因為種種原因更早接觸西方先進思想、先進技術的人,那些智慧超羣、才華橫溢的人,那些英勇神武,攻堅克難的人,他們個人的光芒就像這張大網的節點上一顆顆被託舉的星,這些星光在黑夜中不約而同地射向了同一個方向,足以衝破黑暗,指引光明。
容金珍的故事,不過是這場史詩中隱秘而偉大的一個縮影罷了,就像麥家的另一部作品《風聲》結尾的那段話,每個人都是那個潛伏者“老鬼”,即使他們的肉體隕滅,精神將永遠與我們同在。

天才在前,陳思誠在後
討論《解密》的第三重維度,是一個我們繞不開的人物——陳思誠。
他是《士兵突擊》裏才華與圓滑並重的成才,是打造IP系列電影獲得票房奇蹟的導演,是有些自戀而被公眾認為“油膩”的男人,是一個肉眼可見的狂熱懸疑推理老炮卻頻頻陷入“抄襲”和“融梗”的爭議,而這一次他操刀的是一部近似主旋律的諜戰題材。

電影《解密》編劇、導演陳思誠與攝影指導曹鬱在片場工作
而陳思誠不出所料地把麥家的作品拍出了不同於《風聲》和《暗算》的一種新東西。相對於我們熟悉的諜戰片表現手法:卧底、潛伏、獲取情報、鬥智鬥勇、武裝鋤奸,破解密碼這項特殊的工作非常難拍——裏面涉及的複雜邏輯和數學很難通過視覺語言表現,即使費力表現了觀眾也不容易看懂。
面對這一難題,麥家用文字的感性描述來代替複雜的運算推斷,陳思誠則是用抽象的特效畫面代替深邃的思維火花,在“夢境”的虛實交錯中展現密碼學的魅力。
這種對於“夢境”天馬行空的建構就是如今高水平視覺特效工業的應用和體現,給電影帶來了新要素。導演也在這部分充分放開手腳,營造出了一種不同於傳統諜戰超現實的、不可名狀的、甚至恐怖的氣氛。
敢於將這些年輕人有共鳴的先鋒文化元素作為一種表現手法,放在一箇中國人早已熟悉甚至在大量過往作品的衝擊下有點審美疲勞的題材上,還是能夠讓人眼前一亮。

電影《解密》海報
《解密》給我們帶來的另一重“新”則是你能明顯感覺這絕對不是一個50後、60後寫出的劇本,除了特效本身之外,特效和特效之外的情節傳遞的內容都能很明顯地看出這是一個當代中國新一代人用新的時代眼光去看待那個特殊的年代,而不是50後、60後帶着一種思想包袱和複雜的傷痕和刻板印象去“回憶”。
這種感覺很難一一描述,在這裏只舉兩個簡單的例子:
其一,是一場容金珍解救師母和師姐的“批鬥戲”。前幾個月,當網飛《三體》播出後因為其過於粗糙和偏離的情節在國內引發激烈爭論時,有一些人喊着“我就是為了這碟醋去吃的這盤餃子不行嗎”,哪怕其他情節都是屎只要看它前5分鐘的批鬥戲這劇就能完勝,“你們中國敢拍嗎?”,沒到半年迴旋鏢就飛回來了。看完《解密》的這場戲,你會覺得如果不帶有奇奇怪怪的目的和情結,單純出於劇情的需要來表現,對於新一代的創作者來説,是沒有什麼思想包袱的。
其二,在容金珍破解黑密、筆記本丟失陷入一種夢境的混亂黑洞中時,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場景,那就是他坐在一張黑暗裏的椅子上,他的兩邊是一左一右兩個舞台:一邊是披頭士的搖滾樂,一邊是樣板戲《紅燈記》,兩場演出都在聚光燈下上演——大概只有今天的年輕人,才能擺脱時代的桎梏用一種客觀的視角去看這兩個藝術——沒有土和洋的分別,也沒有傳統和流行的分別,更沒有優秀和拙劣的分別,它們不過是1960s那個讓全球青年躁動不安的狂熱年代所誕生的先鋒流行藝術罷了。
對於特定題材,每個人心中都有屬於自己的最佳表現形式,《解密》當然不完美,輿論對它的一些質疑和批評有各自的道理。但如果把一部電影拍得“不夠完美”“不夠真實”“不夠正確”作為它不應該出現,或是“包藏禍心”的存在,那麼只會讓創作者戰戰兢兢,為了防範可能的風險和輿情,選擇遠遠繞開,選擇拍一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超現實喜劇,畢竟喜劇總是賺錢容易、風險最小的題材,造成嚴重的同質化。長此以往又有誰來不斷追求一種類型片更好的表達,去把愛國情懷或其他重要題材拍得更好看,更有水平和深度呢?當《解密》背後的爭議隨着電影的下映而逐漸落幕,希望更多主旋律影片的創新拍法,能從這場爭議中受到正向的啓發和激勵,而不是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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