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多·格羅斯曼:原東德地區左翼政黨註定失敗?“新法西斯主義”正在崛起?
guancha
【文/維克多·格羅斯曼,翻譯/趙丁琪】
大約三十五年前,柏林牆的倒塌為德國統一開闢了道路,曾經困擾西德的幽靈被驅散了。這剷除了幽靈最可怕的出沒之地——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東德),並將其釘入了一個克虜伯鋼做的棺材裏。
1989年,柏林勃蘭登堡門上空的焰火、“德意志高於一切”的動人羣眾歌聲、美味的啤酒和多汁的香腸慶祝了這一勝利的喜悦。
但現在,德國似乎正面臨着一個新的、截然不同的幽靈,它再次來自東方。這一次,德國人談論的是法西斯主義的危險。
前東德境內的兩個州——圖林根州和薩克森州將於9月1日舉行選舉,勃蘭登堡州將於9月22日舉行選舉。在這三個州中,德國選擇黨(AfD)都在民意調查中名列前茅。
三個問題佔據了專欄和訪談節目。選擇黨有多法西斯?它是否應該被完全排斥甚至取締?已經在全國民調中排名第二(19%)的選擇黨又是如何在曾在共產黨統治下反法西斯情緒最為高漲的東部地區奪得第一的(約30%的支持率)?

2024年6月9日,德國選擇黨(AfD)聯邦主席愛麗絲·魏德爾(Alice Weidel)(中)和蒂諾·克魯帕拉(Tino Chrupalla)(右)(均為 AfD 聯邦主席)在該黨總部慶祝其在歐洲大選中取得好成績;在2024年歐洲議會選舉中,AfD成為德國東部第一大黨。 AP
社會主義之後
對於某些人——最突出的是唐納德·特朗普,但也包括德國的學者和政客——來説,“共產主義”、“社會主義”、“法西斯主義”和“極權主義”都是一個意思。誰知道或關心他們的兩極分化差異?在華盛頓,他們都是“非美國人”,同樣邪惡。在德國,他們都“拒絕德國熱愛自由、民主的基本法”(德國仍然沒有正規的憲法)。如果他們都是一樣的,那又何必多問?
但為什麼選擇黨也支持弗拉基米爾·普京呢?普京可能會與任何反對歐盟及其反俄製裁的人結盟。選擇黨呼籲在烏克蘭進行和平談判可能是出於務實的考慮,因為他們知道可能有70%的東德人(近50%的西德人)反對目前的戰爭舉動。但選擇黨並非和平黨;它想要更強大的北約、更多的軍備和更好的徵兵制度。總之,要恢復德國二十世紀的軍事實力。
但數百萬人的日子更為艱難。他們的工作場所被關閉,往往導致他們失業。行政、教育、甚至研究、各級報刊、廣播和電視新聞——所有這一切都被西德人攫取並很快由他們管理。這些人在西德往往是二線和三線人員,但現在卻成了統治新東方的特權階層。
這不僅意味着公有制的終結,還意味着大多數工廠本身的放棄,除非在工資較低、條件較差(但技術水平較高)的情況下,少數工廠可以作為西方壟斷企業的子公司存活下去。舉個例子:一家曾為民主德國和大部分東歐國家提供冰箱的公司瀕臨強制破產,但因為它的最後一名工程師和一名來自綠色和平組織的愛好者開發出了一種新型冰箱,這種冰箱不含新近禁止使用的破壞臭氧層的FCKW氣體。該地區罕見的工業中心因此得以挽救!但隨後,嗅到了新利潤氣息的西方三大壟斷企業聯合起來,削弱並摧毀了這個嶄露頭角的競爭者,也摧毀了當地就業的希望。無數只有一家工廠的小城鎮只剩下破碎的窗户和光禿禿的車間,最後一台有價值的機器也被搬空。
由西方連鎖店接管的超市隨後銷售西方產品,壓低並在可能的情況下破壞民主德國成功的合作農場制度。1990年初,民主德國農業部門僱用了近100萬人。到2007年,這一數字下降到15萬。農場村甚至很少有小型工業來僱用曾經的農民。
合作農場通常是大多數鄉村社會生活的中心,有幼兒園、圖書館、樂隊和慶祝活動。許多農民試圖以某種半私有化的妥協形式維持合作社。這些嘗試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全德法律的懲罰,或者被入侵的巨頭(通常是巨型養豬、養禽和養牛工廠)扼殺。昔日的同事常常因為重新分割曾經共同擁有的公共所有權而捲入憤怒的糾紛。
與小城鎮一樣,越來越多的村莊空無一人,新近失業的人們成羣結隊地前往西德巴伐利亞和石勒蘇益格·爾斯泰因,甚至奧地利和瑞士尋找工作。年輕婦女首先被擠出原來的農活,她們通常比那些經常被母親寵壞的兄弟們更願意冒險西遷。
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裏,經濟在一定程度上趨於穩定。一些大公司在東部城市(如德累斯頓、萊比錫或特斯拉在柏林南部的工廠)設立了前哨基地,這些基地的工資水平較低、工作時間較長、失業工人較多——他們技術水平高,但大多不熟悉罷工(不過這種情況現在正在改善)。

2024年8月20日,德國東部城市德累斯頓,薩克森州州長邁克爾·克雷奇默(Michael Kretschmer)、歐盟主席馮德萊恩、台積電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魏哲家和德國總理朔爾茨出席台灣芯片製造商台積電歐洲首家工廠奠基儀式。REUTERS
還有大約三分之一的人口勉強維持生計。但對他們來説,甚至對社會中收入最低的三分之一人口,包括單身母親、養老金微薄的退休人員和就業不穩定的人羣來説,失望情緒普遍存在。在“統一德國”的最初幾年,民主社會主義黨(PDS)——被妖魔化的前東德執政黨的繼承人——表現不佳。但隨着 2008-2009年的世界經濟大衰退,社會民主黨幾乎拋棄了他們的工人階級支持者,新成立的左翼黨(Die Linke)——由民主社會主義黨與德國西部的一個從社會民主黨裏分裂出來的左翼政黨合併而成——吸引了近500萬選民(佔12%),發出了強烈而憤怒的抗議。
但這一高潮再也沒有出現過。左翼黨領導人在東部各州的支持率達到了驚人的25%-33%,他們贏得了聯邦一級(在聯邦議院有多達76個席位)以及州和地方政府的眾多席位,以至於一些人似乎對隨之而來的聲望、薪酬、福利和養老金(也包括他們的工作人員)表示歡迎。一些人“堅持鬥爭”。另一些人則似乎滿足於較小的進步,越來越被不滿的選民視為建制派的另一部分。
其他人則急於填補由此產生的空白。來自西德的潛入者加入了具有法西斯主義思想的暴民的行列,這些人在東德時期幾乎完全沒有活動,而現在卻不再保持沉默。他們不是引導那些迷失方向、心懷不滿的年輕人將自己的煩惱(相當真實的煩惱)歸咎於那些將東德榨乾的壟斷企業,而是歸咎於從戰爭和苦難中尋求庇護、尋求生存之道的難民和移民。他們不同的膚色、信仰、衣着和語言很容易讓人將他們視為“他人”,於是許多種族主義者和親納粹團體成立、遊行、吶喊、歌唱,並進行暴力攻擊,有時還使用致命的自制燃燒彈。無數小鎮的警察、法官、檢察官和市長出於同情或恐懼,容忍或偏袒他們。一些高級官員也是如此。
自2013年成立以來,這些組織越來越多地團結在選擇黨的周圍,一步步走向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的右翼。該組織在圖林根州的領導人比約恩·霍克(Björn Höcke)呼籲重振德國的 “千年帝國”,只是稍稍收斂了他的暴力口哨。最近,他因在一次演講中高喊法律禁止的納粹衝鋒隊口號“Alles für Deutschland!”(一切為了德意志)而被法院處以罰款。此後,他又重複了這一口號,高喊 “Alles für ……”,並讓他的暴徒們加上 “Deutschland”。在圖林根州,他的政黨目前以30%的支持率在民調中領先。在同樣於9月1日投票的薩克森州,選擇黨的支持率甚至更高。
德國左翼黨的反應如何?雖然它宣稱支持工人階級的鬥爭,並尋求與一些工會領袖建立友誼,但它大多沒有參與積極、明顯的支持活動。為了維持其日益萎縮的隊伍,它轉向了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羣體,並採用了身份政治的共同語言以及隨之而來的話語之爭;這些對某些人來説是重要的事情,但對於數百萬為支付房租和為自己或孩子提供健康食品而發愁的人來説,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對此興趣不大。

2021年2月底,德國左翼黨選出該黨聯合黨首珍妮·威斯勒(左)和亨尼格·韋爾索(右)。2022年4月,韋爾索辭去黨主席職務。國際在線
左翼黨確實在努力呼籲,反對破壞性的房租上漲,反對兒童保育和經濟適用房的災難性匱乏。它偶爾在幾個大城市取得了有限的成功,但更多時候是在僵硬的立法會議廳裏,而不是在它所需要的喧鬧的街頭集會上。它不斷從同樣的知識分子圈子和黨內官員中挑選候選人名單——在極少數情況下,也會有一些白領工人,但從來沒有“藍領”候選人。
德國左翼黨是唯一一個在難民和移民問題上堅持人道立場的政黨,反對日益高漲的“德國文化絕不能混雜或稀釋!”“船已經滿了!”的呼聲。但他們幾乎沒有提出解決就業、工資、教育、住房或融合等問題的建議,因此失去的選票比得到的要多。在經濟衰退和COVID-19 危機的壓力下,太多人被選擇黨邪惡但有效的宣傳所征服。結果是:估計有34%的工人階級選民支持選擇黨,而只有3%的人支持左翼黨。
時代結束後
但最重要的是關於戰爭與和平的決定。執政聯盟中的各政黨(社會民主黨、綠黨、新自由主義的自由民主黨)在氣候、教育危機、鐵路災難、老年人貧困加劇等問題上不斷相互掐架。這三個黨派都在尋求從災難性的選舉結果中解脱出來:下個月在東德,明年在全德國的聯邦議院投票中,自由民主黨將面臨被政治遺忘的命運,而這三個黨派都在與它們迄今為止的對手基督教民主黨調情,後者如今在全國民意調查中遙遙領先。
但是,當政府各黨派為削減各自部委的預算而爭吵不休時,他們卻批准了數十億美元用於對基輔的軍事支持——以及德國自己的“防禦俄羅斯威脅”。自2014年“獨立廣場”政變以來,德國向基輔提供了比任何其他歐洲國家都多的軍事援助,全然不顧像聯邦議院社民黨黨團主席羅爾夫·穆岑尼希(Rolf Mützenich)這樣少數膽怯的社會民主黨人所提出的敦促實現和平的嘗試。德國總理奧拉夫·肖爾茨(Olaf Scholz)着眼於即將到來的大選,似乎偶爾會扭扭捏捏地表達對戰爭地反對,比如他反對派遣巨型、射程遠的金牛座導彈。但他最終還是同意了社會民主黨國防部長鮑里斯·皮斯托瑞斯(Boris Pistorius)提出的越來越令人恐懼的要求。
儘管民眾的反對聲浪日益高漲,儘管這些勢力自己也提出了一些非常有限的批評,但他們同樣支持本雅明·內塔尼亞胡在加沙發動的戰爭。這場由德國人武裝起來的戰爭被冠以“以色列生存權”之戰的名號,而這一權利現在似乎已經超越了加沙至少4萬人被殺的事實,數以千計的兒童被殺害、埋葬在瓦礫之下,或終生身心致殘,三座城市被有條不紊地夷為平地。這一切都以德國對1933-45年期間所犯罪行的賠償承諾為藉口。

今年1月中旬開始,德國爆發大規模反右翼示威。REUTERS
在這堵一致的牆上有一些裂縫。一個是選擇黨。在以色列政策上不是這樣!從二十世紀的模式中偶爾傳承下來的反猶主義信號來看,選擇黨對內塔尼亞胡戰爭的全力支持似乎令人吃驚。但是,比這種繼承性更重要的是它對“伊斯蘭主義”威脅的固有痴迷,在女性頭戴頭巾和大鬍子男人背誦《古蘭經》蘇瓦經文的重壓下,“德國傳統文化”受到了威脅(以及罕見但悲慘的犯罪,這在任何一個流離失所、受歧視和經常憤世嫉俗的年輕人羣體中都是難以預料的)。
但為什麼選擇黨也支持弗拉基米爾·普京呢?普京可能會與任何反對歐盟及其反俄製裁的人結盟。選擇黨呼籲在烏克蘭進行和平談判可能是出於務實的考慮,因為他們知道可能有70%的東德人(近50%的西德人)反對目前的戰爭舉動。但選擇黨並非和平黨;它想要更強大的北約、更多的軍備、徵兵制度——總之,要恢復德國二十世紀的軍事實力。
左翼黨雖然在許多方面存在分歧,但始終是唯一的“和平黨”。然而,與許多國家一樣,烏克蘭衝突使其發生了災難性的分裂。其主要領導人指責雙方——這已經是一個大膽的立場——但卻越來越忽視北約的作用。但在其內部,前議會聯合發言人薩赫拉·瓦根克內希特(Sahra Wagenknecht)和她的支持者指出,華盛頓仍有統治世界的使命。他們指責北約違背其永不東擴的承諾,將大型武器以及海軍和軍事演習轉移到現已加入北約的前東歐國家。他們認為,這意味着要包圍俄羅斯的心臟地帶,同時控制其波羅的海和黑海的深海出口,並拒絕俄羅斯提出或請求達成某種形式的緩和。
2023年初,瓦根克內希特和她的盟友制定了一份和平宣言,幾周內就有近80萬人簽署了這份宣言,隨後又在柏林組織了一次和平集會,吸引了大約5萬人參加。當左翼黨的領導層抵制宣言和集會,並號召其成員也這樣做時(據稱是因為沒有足夠的紅線來阻止選擇黨支持者參加集會),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去年年底,臍帶被割斷,新的嬰兒誕生了:薩赫拉·瓦根克內希特聯盟(BSW)。

2024年1月,瓦根克內希特宣佈創建新黨“瓦根克內希特聯盟”。DPA
分裂之後
在七個月內,瓦根克內希特領導的“瓦根克內希特聯盟”(BSW)在全國的民調得分上升到了9%。在9月份投票的東部各州中,BSW在圖林根州以18%對13%的優勢領先於左翼黨(儘管自2014年以來,左翼黨一直在該州擔任州長)。在勃蘭登堡州,BSW以17%對5%領先,而民主黨則瀕臨消失。在薩克森州,BSW的民調結果為13%,而左翼黨(曾位居第二)則跌至慘不忍睹的3%。
在這些選票中,左翼黨面臨着三個州中兩個州無法進入議會的風險。自由民主黨和綠黨在這三個州都已出局,而社會民主黨則幾乎墊底(在其勃蘭登堡大本營之外)。剩下的競爭者將是非常強大的選擇黨、相當強大的基督教民主黨和BSW。他們都沒有接近多數,都拒絕與其他任何一方建立聯繫。
會發生什麼?一些基督教民主黨人已經開始與選擇黨玩起了“碰腳調情”遊戲,因為選擇黨的極右主張與他們自己的主張相去不遠。在一些城鎮和鄉村,我們已經看到了第一次公開的——儘管是怯懦的——擁抱。這種情況會在整個薩克森州擴大嗎?
在勃蘭登堡州,社會民主黨還保留着一定的力量,人們在談論如何克服目前對接近瓦根克內希特聯盟的強烈禁忌。這樣就夠了嗎?
最令人驚訝或震驚的是,有人惡意謠傳選擇黨與BSW可能會達成某種協議。瓦根克內希特曾表示,她的BSW絕不可能與任何支持無條件向烏克蘭運送武器的政黨聯合。由於自身原因,只有選擇黨符合這一條件。瓦根克內希特在移民問題上的立場——更嚴格的規定、更少的數量——有時似乎與選擇黨“德國人優先”的立場相呼應。在經濟上,她似乎更傾向於中產階級羣體和迴歸20世紀60年代中期西德總理路德維希·艾哈德(Ludwig Erhard)的“社會市場經濟”,雖然她也提到了工人階級的權利,但迄今為止幾乎聽不到任何激進的聲音,更不用説提到社會主義了。
瓦根克內希特聲稱,她的政黨是抵禦選擇黨(AfD)和法西斯主義者的最佳屏障,或者説是唯一真正的屏障。不過,儘管一些最有實力的黨派人士離開了左翼黨,加入了她的BSW,但該黨也有明顯的侷限性。該黨計劃在明年秋天之前不制定書面綱領,也不招募成員,而且仍然嚴重依賴其作為抗議投票的新穎性及其領導人的主導個性和出色的演講技巧。
德國左翼黨註定要失敗嗎?該黨的一個派別——基本上是馬克思主義者,儘管他們幾乎總是被領導人的保守傾向所擊敗——決定不加入BSW,而是留下來戰鬥。他們尤其反對削弱德國左翼黨反對北約的傳統,在烏克蘭問題上也是如此,並反對德國在海外部署任何軍備和軍隊。他們還反對一些領導人採取的兩面派立場,避免坦率地反對內塔尼亞胡殘暴的種族滅絕行為。
但左翼黨的損失令人震驚——在6月的歐盟選舉中僅佔2.7%,再加上BSW在吸納黨員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功,似乎最終迫使其做出了改變。其中一個結果是:在距離州選舉不到兩週的時間裏,左翼黨的兩位主席都宣佈他們將不會在十月的黨代會上競選連任。幸運的是(或按計劃),一名西德男性和一名東德女性已經申請接替他們。這種“平衡”是一個既定的等式,但這次他們的目的基本上是將左翼黨從深淵中拯救出來。
他們的聲明聽起來很樂觀,但也很激進。這是否意味着左翼黨的殘餘力量將開始真正地為勞動人民、為和平、為社會主義而戰,同樣是在街頭、工廠、超市和大學——也許最終比BSW更有意義?
這些候選人的前途未卜。但是,如果要真正抵制德國日益危險的再軍事化和擴張趨勢,甚至可能是某種現代法西斯主義,那麼這些候選人的未來將極為重要。
至於我,我將保持開放的心態,並再次想起馬克·吐温的話:“我不喜歡對天堂和地獄做出承諾——你看,我在這兩個地方都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