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雨子:“抄作業”的2024暑期檔,為何沒抄出高分?
guancha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聆雨子】
進入9月,又到了清點“暑期檔”票房成績、文化成果、藝術成就的時候。
很遺憾,今年暑期檔,不怎麼成功。
國家電影局於9月1日發佈數據,6月1日至8月31日,我國2024年暑期檔電影票房達116.43億元,觀影人次為2.85億。
這收益看起來還挺唬人,但凡事都怕比較。查查去年同期數據,209億,將近兩倍。今年的數據甚至比2015年(124億)都低——倒退了近十年。

圖表來源:貓眼專業版(統計時間:8月31日21時)
儘管全世界範圍內的經濟下行已讓人有初步思想準備,但這一回票房的冷清,還是讓人頗感意外。
其實有了去年“史上最強”的鋪墊,大家曾經一致抱有再創佳績的期待:猶記得7月剛開始時,《抓娃娃》票房開門紅,諸多官媒公號還一路追跟數據,想見證又一輪紀錄的意圖非常明顯。電影局更是首次下場推介電影片單,舉辦“電影的夏天”暑期檔電影發佈會。
誰想到高開低走,《逆行人生》《解密》《異人之下》《傳説》《負負得正》……後面跟進的被看好者,無一兑現預期。
與體量縮水互為因果的,還有質量上的平庸,今夏相對熱門的作品,各網站評分穩定在7以上的寥寥,更多的,只是堪堪及格。
那,究竟發生了什麼?

7月9日,由中宣部電影局主辦的“電影的夏天”2024暑期檔電影片單發佈會在京舉行。央視新聞
“抄作業,但思路沒掌握”
體育圈子裏有個術語,叫“贏球不換陣”。這幾年還有個網絡熱詞,叫“抄作業”。它們都適合描述2024暑期檔。
有個大獲成功的“去年夏天”珠玉在前,整個中國電影界,彷彿都有種借勢而為的想當然慣性,套一個現成的樣板,就能捲走又一場勝利。
所以,大家一目瞭然地,遵循着上個週期裏的成功經驗。
比如“緊抓社會話題、反饋和紓解社會痛點”,且聚焦區域不離階層、教育、草根、兩性等熱門軌道,去年是《消失的她》《八角籠中》,今年是《抓娃娃》和《逆行人生》。
比如“深耕國風動畫”,去年是《長安三萬裏》,今年是《白蛇:浮生》和《落凡塵》。
比如“重啓古典名著改編”,去年是《封神》,今年是《金玉良緣紅樓夢》。
比如“引進海外大IP來釋放情懷”,去年是《碟中諜7》和《奪寶奇兵5》,今年是《死侍與金剛狼》和《異形》還有《名偵探柯南》。
這種重合性甚至還體現在具體的故事套路與切口上:去年的《消失的她》和今年的《默殺》都以“女性的失蹤”作為起點,去年的《學爸》和今年的《抓娃娃》都在開“為了孩子不惜一切代價”的玩笑,去年的《孤注一擲》和今年的《逆鱗》都在講黑社會,去年的《超能一家人》和今年的《從21世紀安全撤離》都來自普通人猝然獲得的超能力……
這種重合性甚至還體現在了具體的參與者身上:去年夏天嚐到甜頭的導演們,紛紛捲土再來,就像陳思誠,還有烏爾善。
但是,“贏球不換陣”,不代表“不換陣總能贏球”,怕的是照虎畫貓,或者,東施效顰。
上面所列“今年與去年的相似性”,固然顯著得很。但換個角度想,正因其顯著,方能見出,二者的親緣,都被擺在枱面上、肉眼可見的地方。
會不會,作業只抄了格式與答案,沒抄來內在的解題思路?
事實上,一旦涉及深層思考、來到真正的平民關懷和社會擔當,今年這些電影,多顯出難以為繼的潦草,與淺嘗輒止的糊弄。
就拿前述第一點:社會痛點的拆解重現。
從《抓娃娃》到《逆行人生》,一個闊佬裝窮,一個高管返貧,一個“只要有愛就能原諒一切”,一個“只要努力就能帶來逆襲”,像兩個不接地氣的廉價童話,殊途同歸地,用成功者強行變成草根的模仿秀,象徵性療愈着中產的心靈空虛:不傷筋動骨地指出一些問題的稜面,用漫畫式的誇張將之變形與失真,再以一場熱淚盈眶的和解或一場自強不息的奮鬥,不疼不癢地解決掉它,在這被解決的錯覺中,強者的體面與驕傲得以再次昇華加固,而假意存在的弱者成了一種借喻擬像,成了富豪們在需要沒苦硬吃與知恥後勇時,用於憶苦思甜、鍛造自身的體驗課。

它們以普通人的身份作為材質用料,卻未曾站在普通人的立場和內視角,它們骨子裏依舊維繫着根深蒂固的精英主義。
它們與真正的苦難艱辛、與眾生貼地的掙扎是絕緣的,它們所借力的一切雞湯關鍵詞——勵志、信念、勇氣、人生方向,對純粹意義上的底層而言,都是矯情的奢侈品,與過剩的精神麻醉活動。
一年前我便寫過:無論現實主義的“見眾生”,還是浪漫主義的“見天地”,也許首先,都要讓大家在影院裏“見自己”。
那一年後的情形變成了,大家似乎是也見着了自己,可這個被提煉修飾過、充當符號擬態的自己,卻無法對現實中的自己提供任何的類比參照意義——就好像,看《抓娃娃》時,我們也有會心一嘆的時刻,因為我們也掙扎在育兒焦慮當中,我們也未嘗不曾試過挫折教育,我們也多少帶着點爹味兒並多少反思過爹味兒,但我們沒有獲得任何實質性的啓迪與參照,因為我們永遠無法坐擁億萬資產來為這一切兜底,我們也不可能在兩代人根深蒂固的誤會與牴觸跟前,拿一句“晚上回家吃飯嗎”就把句號畫得近似兒戲。
我們獲得的安撫、安慰乃至安排,如此糊弄了事,與觀念、教育、法制、社會福利、資本與勞動者的關係等諸多任重道遠的課題,一概無關。
這種避重就輕的軟弱,給人一種油滑、雞賊之感,由此才會帶來“主創似乎在消費苦難”的非議,由此才會讓這些影片被圍觀被爭吵,卻無法把熱議轉化為口碑。
當然,2023年夏的那些現實主義題材,也不能説就完美無缺、也有被質疑的不徹底性,但我們完全可以這樣想:對“社會痛點”,如果去年的任務是看見和挖出,今年的任務就該是穿透與剖析——誰都希望電影人不要辜負“社會痛點”所藴含的力量,繼續釋放它,至少,不要削弱它——去年的電影完成了去年的階段性任務,今年的電影卻躺平在去年的功勞簿上,沒有向着今年的進階性任務再前行一步。
“抄作業,但缺乏可比性”
至於其它的暑期檔參與者,也多多少少地暴露了“學2023、但沒學得太準確”之尷尬。
兩部動畫《白蛇:浮生》和《落凡塵》都沒能沿襲《長安三萬裏》在上個夏天的大殺四方。
雖都主打國風復古,但不同於《長安》盛唐氣象自帶的包羅萬物、和李白高適等人尚未被國漫過多使用的新鮮感,白蛇和織女都是民間各種文藝形態擺弄上百年的名目,白蛇更是來到同題系列的第三部,難免露出美學疲態,散射面和創新餘地已無法同日而語。
且它倆是愛情傳奇,成人向傳播預期明顯,也不利於覆蓋暑假中為數龐大的未成年朋友——看看《長安三萬裏》,那可是直接能聯動“小學課本里的諸多名字”。

去年烏爾善的《封神》一度讓“古代小説翻拍”重見天日,結果一年後胡玫版《紅樓夢之金玉良緣》狗血到一地雞毛。
要知道,《封神演義》的歷史地位遠遜《紅樓夢》,且不存在類似“87版紅樓”那種具有公認權威性、構築集體記憶的經典老版本,故而,改編後者註定比改編前者危險,何況導演又來一出自作聰明的魔改,倒騰出“王熙鳳侵吞林黛玉財產”的腹黑戲碼,再一次把經典帶入了市儈與淺薄——近年內娛拍攝古典名著題材,整體都在喪失傳統文化的質感,在封神那樣強幻想、強情節作品裏,尚可揚長避短,用場面特效彌補文戲不足,到紅樓這種講究細膩度和深度的賽道,就弱勢盡顯。

截至發稿,電影《紅樓夢之金玉良緣》在豆瓣上僅得3.5分
《逆鱗》作為積壓片,刻意選擇與當初《孤注一擲》差不多的上映時段(暑期檔末尾),有樣學樣的意圖也昭然若揭。殊不知,電詐、緬北都是去年的頂流話題,後者可謂蹭到天時地利人和;如今時移勢易,該過氣的早已過氣,加上演員使用的疑問手(沈騰的喜劇形象過於穩固,一扮黑老大就讓觀者跳戲)和劇本水平不足,撲街也在所難免。
凡此種種,都是2023與2024間的“看着相似,實則沒有可比性”案例。
好像唯一“走了相似路徑,卻走出更廣闊天地”的,反而是外來者《異形:奪命艦》。
不再使用國產電影保護月政策後,近年好萊塢在內地暑期的乏力仍有目共睹,這般背景下,《異形》連拿9天單日票房冠軍,實在讓人大跌眼鏡。
細究其理髮現:相比此係列本身的龐大世界觀架構與哲學追索,該片更像主動做了框架收縮,聚焦封閉空間內的怪物追殺與青春逃亡——一場足夠帶感的驚悚恐怖本身,變成了相對工整和切題的類型片。
恐怖片在美國很是常見與飽和,卻在咱這兒極為稀少,填補了“大熱天想找點讓人遍體生涼的寒意”之剛需空白(相關新聞甚至頻頻以“嚇壞了孩子”和“家長投訴”的“周邊爭議”佔據主流),這才鑄就“北美市場遇冷、卻在中國大獲成功”的牆內開花牆外香奇景。
作為一偶然個案,由此推斷進口大片喜迎復甦肯定缺乏依據,但它足以證明:與其忙着搬運“去年已有的”,不如多尋覓與着眼“目前仍沒有的”,“抄作業”也別忘了“找作業”。

數據來源:貓眼專業版
“抄作業,但環境已改變”
除此以外,還有一些必須看到和想到的角度與細節,能為今年的變化提供解釋。
首先要看到,2023的繁榮,有其天時地利的呼應:疫情過去首年,自不必説憋壞了的老百姓有多急着要過把看片癮,便是各路資本,也都捏着大批存貨——此前拍好沒來得及上映或沒捨得上映,此刻集體輸入市場,這就出現了產能和慾望的雙向繁榮。由此可見,上一個暑期檔的炸裂,有蓄勢後的去庫存狂歡、報復性反彈的性質。
報復不能連報兩年,相反,報復得狠了,是要還債的。
今年夏天電影固然不算少,但一看就格外誘人的也確實不多,就是存量用盡後,透支出的短缺。
與之相應,電影發行者在宣發上的投入也開始縮水,便是《負負得正》(朱一龍)《孔雀》(王俊凱)一類有流量偶像小生擔綱的,也近乎不做任何鋪墊,就各自悄然上映。
推介力度上的低調,除去成本考慮,多少也能看見出品方的不自信,要不然很難解釋,在樣樣都遵循去年的前提下,唯獨曾大行其道的規模化提前點映卻不再被熱衷,大約,連導演和製片們,都沒把握通過“前期累積好評”來為己預熱。
其次,疫情後復甦的並不僅僅是電影一家,其它正在走高的休閒選擇,也製造了消費分流,就像再次爆表的假日旅遊市場,何況還有奧運會和歐洲盃來爭搶觀眾。
更意外的對手來自遊戲,《黑神話:悟空》的刷屏彷彿為整個七八月下了結論:最具影響力的娛樂產品,根本就不在影院裏。

平心而論,電影在當下的娛樂生態結構中,確有些兩頭不靠的彆扭:一面是流量和即時滿足感難比短視頻與遊戲,另一面,偏偏還佔據着最強的公共討論屬性,但凡大眾對現實生活有了種種不滿無處宣泄,電影最容易成為集火對象,誰都可以上手盡情吐槽。
不過,競爭既是挑戰也是機會,奧運的熱度,《黑神話:悟空》的熱度,本就具備跨媒介性,若有相關內容的電影,現成就能蹭一波,可諷刺的是,去年那麼多運動題材,往年那麼多西遊題材,唯獨今年竟消失殆盡。
無獨有偶,暑假這個大範圍內,包含有若干各具專門意義的小節點,但在每一個小節點上,同樣沒看見什麼特別的應景作品:七夕沒什麼特別出彩的愛情片,抗戰勝利紀念日也沒什麼成氣候的軍事歷史題材。
愈發不難看出,這個暑期裏,電影人的怠惰和慢半拍的反應,對暑期檔的認知走向模糊和籠統,失去了深耕、細分的研究動力。
這便是今年暑期檔不景氣的原因。理性看待,凡事沒有一帆風順的完美,許多行業都有“大小年”的輪轉。故而,挫折並非末日,關鍵在於,能否汲取營養和教訓。
對中國電影工作者來説,避免陷入路徑依賴,走出既往的舒適圈,更積極、更紮實地迎接文娛環境的變革,更真誠、更透徹地連接廣大觀眾與人民,才是2024的夏天帶給我們的真正啓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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