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剛：拳打美企、腳踢台積電？這家日本半導體企業為何這麼自信

【文/陳剛】

2024年上半年，大量外國旅行者湧入日本後，日本國內的輿論開始頻繁使用“觀光公害”一詞。

按照日本金融機構的預測，2024年入境遊將給日本帶來7.3萬億日元的消費，比2023年的5.3萬億日元要高出將近四成。超出日本旅遊業接待能力的外來觀光客，填補了日本消費市場在“失落的三十年”中出現的缺口，同時也讓旅遊勝地人滿為患，市民已經開始對這樣的“觀光公害”不滿了。

“日本熱”不僅僅表現在入境游上，股市全面繁榮，讓太多的國外遊資以比觀光更快的速度進入到了日本資本市場，極大地提升了日本股市價格。

7月日經指數屢屢突破史上最高點，半導體企業的股價上升尤為強勁。不少經濟評論家已經開始預測年內45000日元是最高點，在他們眼裏日本的股價提升，未有窮期。

不過，日本官方給出的經濟增長數值在不斷給日本熱潮潑冷水。7月1日，日本內閣府公佈了國內總產值（GDP）的第二次速報值：按年率計算為-2.9%。

儘管這個數字並未影響其後數日的股市，但日本經濟依舊處於嚴重停滯之中，這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為什麼日本在連續三十多年經濟失落後至今不能自拔？老齡化不斷加深、產業政策失靈、技術革新滯後、製造業外遷、大企業壟斷、資產負債表失衡等等，各種分析五花八門，各有其説服人的一面，但又似乎都未能把日本經濟分析清楚。

本文想從日本曾經最為擅長、目前最火的半導體產業入手進行分析，尤其想從中國台灣積體電路製造股份有限公司（台積電，TSMC）對日投資給日本半導體產業帶來的影響，對未來日本半導體產業發展的大致方向、結局等做一個簡要的分析。

1.用台積電來引爆日本半導體產業

日本在亞洲最先進入工業化階段，曾經是亞洲工業最為發達、技術最先進的國家。

比如在半導體方面，到1990年代以前，日本不僅佔有了半導體產業的半壁江山，最先進的技術、最好的產品均出自這裏，包括美國在內的其他國家基本無法與日本在半導體方面進行競爭。

但是到了1990年以後，隨着日本泡沫經濟的崩潰，半導體這個日本最先進的產業比其他產業更快地進入到了衰退狀態，國際市場佔有率按經濟產業省在2021年的預測，大致會在2030年前後基本消失得無影無蹤。

近代日本很少有從亞洲引進現代工業技術謀求工業進步的現象，但在今天的日本也只能通過引進台積電來獲得重振半導體產業的希望。

為什麼台積電能夠這麼快地發展，遠遠地走在日本半導體產業的前面？日本半導體真的因為引進台積電以後就能再度輝煌起來嗎？

台積電與日本半導體企業的最大不同，在於以下這幾個方面。

第一，在生產方式上，台積電只做代工（Foundry）。“代工”與日本企業熟悉的“承包（下請）”有着很大的不同。

台積電創始人張忠謀早在1985年就已經開始談“代工”，翌年他創建台積電的時候，用的就是“代工”的概念。這裏圖紙設計與產品製造完全分離，讓通常只為某家企業專業生產某種零部件的承包商，具有了為所有企業提供芯片製造的能力，無限擴大了零部件的供應範圍，讓某個產品在某個特殊領域具有壟斷全球相關產業的能力。

從代工的角度看，在經產省收集的2018年世界10大代工企業的邏輯半導體芯片生產份額中，台積電佔了60%，中國台灣的企業佔總量的73%，基本上壟斷了世界的主要邏輯半導體芯片的生產。

換句話説，只要是邏輯半導體芯片，如果不委託台積電或者中國台灣其他企業去生產的話，幾乎拿不到最尖端、最經濟的產品。

台積電標識顯示在一台電腦上資料圖：新華社

第二，台積電作為中國台灣最大的代工企業，保有最尖端的生產設備，為此不斷追加了設備投資，生產方面的精益求精做到了極致，在世界其他地方想找到一家能夠替代台積電的企業，已經非常艱難。

半導體行業中有個“摩爾定律”，指的是當價格不變時，集成電路上可容納的元器件的數目，約每隔18～24個月便會增加一倍，性能也將提升一倍。

實現“摩爾定律”的前提條件是，廠家需要不斷更新設備，以滿足市場需求。台積電本身通過量產來實現穩定的收入，在有穩定收入的前提下，不斷進行設備更新。

但是光靠台積電本身的收益來完成不斷加速的設備更新顯然力不從心，官方渠道的補助變得不可或缺。在台灣最能夠獲得官方補貼的便是台積電，這讓該企業在過去幾十年中，保有了不斷發展的態勢。

相比之下，日本半導體廠家眾多，主要廠家均具有大企業背景，官方給的設備投資總金額不少，但分散到各個企業的不多，能夠形成的優勢不僅未能出現，反而在1990年以後江河日下了。

第三，半導體產業需要有其生態圈。

台積電所在的新竹科學園區，基本匯聚了和芯片生產相關的所有企業。生產線上需要使用無塵防護服，新竹科學園區裏有專業洗衣企業；芯片生產需要有大量的配套設備，新竹科學園區的配套設備廠家，能夠24小時待命，一旦有需求第一時間就能趕赴現場，解決設備使用上出現的問題。

日本在現有工業基礎上從事芯片的生產，配套設施相對分散，生產效率低，想趕上台灣困難不小。

由於台積電有這些優勢，日本在2020年以後，也只能通過引進台積電來改變現有的半導體產業。2021年，日本決定為台積電在熊本縣設立工廠提供5000億日元的資金援助，希望通過台積電來重新引爆半導體產業。

2024年2月24日，總投資額超過1萬億日元的台積電在熊本的第一工廠——Japan Advanced Semiconductor Manufacturing（JASM）正式建成，年內將開始從事生產。

日本方面宣佈説，這裏將從事48-12納米芯片的生產。在日本尚無12納米芯片生產線的時候，是台積電創下技術革新的新領域，讓日本半導體產業邁出新的一步。

2.通過Rapidus來開創日本半導體產業新天地

“第一台引進，第二台國產”，這是日本在上個世紀50年代從歐美國家引進先進技術的時候採用的策略。現在從中國台灣引進技術時，所用的套路一模一樣。

不過和上個世紀50年代不同的是，半導體產業在日本已經衰退了三十多年，國內因為在智能手機、5G、電動車、自動駕駛、IT平台、數據庫等新產業上的研發、投資不多，對尖端芯片的需求很小。

日本企業依舊保有一定的芯片生產能力，但所生產的芯片均為成熟（legacy）產品，不具備在國際市場上的競爭能力。進入2000年以後的半導體產業投資巨大，已經不是一家企業通過集中投資就能獲取產業上的技術優勢。實現引進後的國產化，需要走一條新路。

在決定引進台積電的第二年，2022年8月10日，12名日本個人組建了Rapidus公司。總裁為西部數據（Western Digital）原總裁、1952年出生的小池淳義，董事長由東京電子公司上任總經理、1949年出生的東哲郎擔任。

兩位年過七旬的老將，很快從豐田、索尼等8家企業那裏籌集了73億日元的投資，準備啓用這73億日元，最終獲得5萬億日元去實踐Rapidus工廠的建設、研發。

Rapidus株式會社官網首頁截圖

日本國家對Rapidus的資助可謂及時、巨大。到2024年為止，已經決定近1萬億日元補貼給這家公司，這讓Rapidus有了迅速發展的基礎。

Rapidus將主要生產2納米芯片，為美國IBM提供相關產品，日本國內目前尚無能夠使用這麼先進芯片的廠家。如果Rapidus的建廠、市場開拓均順利的話，2027年該能夠投產，正式參加與先期生產2納米芯片台積電台灣工廠、與預備生產2納米芯片的台積電美國亞利桑那州芯片工廠的產品競爭。

Rapidus相信，IBM等美國企業一定只購買自己的產品，不可能光顧美國自家產品，更不會進口台積電在台灣生產的芯片。

從芯片的用途看，180-28納米的產品主要用在車載微電上，屬於成熟產品，競爭非常激烈，日本雖然能夠生產，但基本處於競爭中的劣勢地位。在圖像處理方面，尤其是今後新圖像處理時使用的芯片大致在40-12納米這個規格內，日本在台積電熊本工廠建設之前，幾乎沒有相關的工廠，熊本工廠補充了這個空白。

未來自動駕駛等使用的芯片為7-3納米的芯片，日本手機及自動駕駛研發不夠積極，Rapidus也只能向美國企業兜售自己的2納米芯片，但有了相關的生產技術，提升日本在半導體方面的地位，這比企業盈虧更為重要。

也正是因此，Rapidus幾乎未考慮到證券市場上籌集資本，也無需IBM等美國用户為其提供資金，基本靠日本國家補助單挑最尖端的芯片事業，其雄心壯志超越了以往任何日企。

在強調經濟安保的日本政治經濟界，只要談投資關乎國家經濟安全，如果能再談談建設一條沒有中國參與的供應鏈、排除中國經濟影響的話，就能更加容易獲得國家資本的投入。Rapidus則非常巧妙地用好了相關政策及輿論。

同時我們也需看到，日本國家的鉅額資金投入到Rapidus後，很快日本企業對半導體產業的投資蔚然成風了起來。

三菱電機、AGC、SUMCO、佳能、瑞薩、富士電機等企業紛紛建廠或者追加了半導體投資，在Rapidus正式生產芯片之前，日本國內的半導體產業確實出現了復甦的勢頭。

日本政府希望建立起新的半導體生態，通過擴大國內投資，讓技術革新重新活躍起來，而生產效率的提升，也能帶來國民收入的增加，在實現產業轉型的同時，實現（與中國經濟逐步脱鈎的）經濟安保。

日本的半導體生態圈不僅限於國內，更要通過與美國、韓國、中國台灣地區及歐洲的合作，建立起新的與中國大陸脱鈎的供應鏈，在半導體技術開發及應用方面，保有優勢地位。

3.Rapidus能否成為第二個台積電？

在台積電基本壟斷了尖端芯片的生產及市場以後，日本能否通過國家資本資助建立Rapidus，讓Rapidus成為第二個台積電，最終取代台積電成為世界最為重要的芯片代工企業？

日本是芯片製造業的重要原料及設備的提供廠家，沒有日本提供超級晶圓，沒有日本企業提供的光刻膠等生產上使用的精密化工原料，沒有東京電子生產的芯片設備，不論是台積電還是韓國三星，幾乎不能持續生產，不能實現技術進步。

相關的原料、設備在日本使用，在日本從事生產，按説能夠讓Rapidus超越台積電，成為世界最大的代工企業。

但是，Rapidus能否像台積電那樣獲得客户，或者説Rapidus的出現讓芯片市場發生變動，最新、最高端芯片從日本進口？在Rapidus工廠八字還沒有一撇的時候，預測起來相當困難。

建造中的Rapidus工廠《日本時報》

中國台灣的一位技術評論家對日本媒體講了這樣一個比喻：

“蒸小籠包的時候，包子很容易粘在籠屜上。普通飯館，蒸1000個包子，往往因為粘屜、露餡等最終只能賣出700個，但如果讓台積電來蒸包子的話，他們能賣950個。其成品率極高。”

日企在原材料加工、製造設備、工程管理方面過去一直排在世界頂級水平上，尤其芯片製造的相關設備本來就有相當多的內容是日本企業自己研發、生產的，日企比台積電等更熟悉相關的技術，按説蒸1000個包子，也許成品率會高於950個。

但是，Rapidus等日企芯片企業在維持開工率、搶佔市場份額方面，是否具有一定的優勢，目前完全看不出來。

從過去三十多年經產省對日本半導體的支援、給出的優惠政策看，幾乎鮮有成功的案例，能看到的是一個又一個的失敗結果。如今有了Rapidus，忽然日本就又能夠成功了，估計這樣的預測、編相關的故事，在日本半導體產業內很少有人能夠真信。

台積電7-2納米芯片的成品率是多少，是否能夠賺取高於成熟芯片的收益？目前相關信息非常少，台積電在成熟芯片市場上賺取了較高的利潤，這方面的報道較多。如果沒有這個利潤的話，該公司很難活到現在。

Rapidus完全不生產成熟芯片，實際上失去了長久維持企業生存的基礎。用大約七百分之一的資金（73億日元）撬動國家5萬億日元的投資，想去推動這麼好的項目的人在今天的日本處處都是，一抓一大把。

參照過去的事例，用國家的錢搞半導體，失敗了也不會有任何人負責，今後該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杜牧感嘆“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時，距離項羽在公元前202年自刎於烏江邊已經過去了一千年上下了。

從產業史的角度看，Rapidus超越台積電幾乎沒有任何一點希望。

（本文首發於微信公眾號“秦朔朋友圈”，觀察者網已獲作者轉載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