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瑋：教室不裝空調，吃苦教育這個理由不過是塊遮羞布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左瑋】

9月開學雖然已經入秋，但多地仍持續高温，部分地區已經通知推遲開學。而關於中小學該不該裝空調的討論，也再次引發熱議。

其實這是個老問題了，此前各地相關部門對於“教室安裝空調”皆作過回應。如2020年，長沙市教育局在市委辦信息處回覆中稱“嚴寒酷暑也是對中小學生的一種鍛鍊”；2021年，合肥市教育局也回覆稱“不能把學生當作温房的花朵去過度呵護”。這些説法，得到了部分網民的支持。

與之激辯的是，很多網民認為近些年極端天氣與過去幾十年沒法比，安裝空調才是對學生身體健康負責的做法，沒必要“沒苦硬吃”還美其名曰“鍛鍊”。

實際上，裝不裝空調，遠非理念之爭。

政策空白與循規蹈矩

就拿今年9月開學來説，成都地區因為高温持續不退，“12345熱線”被成都家長羣體打爆後，各地區網友也在“問政四川”平台頻頻諮詢學校裝空調相關事宜。

對比上述引發熱議的長沙、合肥教育局，成都對此還做出了更詳細的解釋：“國家和省、市各級教育部門發佈的學校裝備配備目錄中，對中小學教室是否安裝空調沒有明確規定，對學生教室安裝空調標準也沒有具體要求。”

成都錦江區教育局還提到了落實的具體難處，除了國家沒有配置空調的明確規定，還欠缺“實施統一採購安裝的採購依據和程序”。此外，“教室屬人員高度聚集的公共區域，要求落實開窗通風等措施，以降低聚集性傳染病發生概率”、“教室內外温差大，易患病”、“會採取其他措施降温解暑”等。 

誠然，當前國家及地方的政策規範中，並未明確要求在中小學教室中必須安裝空調。原因不難理解，我國幅員遼闊，氣候差異極大，各地對“高温”的體感難以綜合，客觀上並沒有統一安裝空調的需求，國家也不可能就此發佈統一性指導意見。

政策空白使得部分地區在是否安裝空調的問題上，找不到明確的指導和依據，面對網民的意見和建議，多地有關部門的回應屬於“按章辦事”，雖然嚴肅體面，但顯然未能滿足多數學生和家長的期待，忽略了家長羣體在空調爭議裏的樸素情感。

同時，不少地區的中小學校早已實現空調自由，沒有全覆蓋的地區，也有不少學校安裝了空調。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因此在不少人心中，空調理應成為現代校園的標配。

雖然沒有相關條例依據，但並非所有地方教育局皆小心翼翼、循規蹈矩。早在2019年3月，江蘇鹽城市政府便下發了《關於推進全市中小學校教室裝配空調工程的意見》，在入夏前將“給中小學裝空調”當做政府任務。可問題似乎並沒有完全解決，當地中小學全面配置空調後，部分學校卻“高高掛起，懸而不用”。

那從學校的角度看，安裝空調為何那麼難？有了空調，為何個別學校卻不使用？

教室太熱，孩子的衣服都濕透了

囊中羞澀又難以分配

除了政策導向，更具體的難處是財政資金的分配。

“難覆蓋，説到底，還是錢的問題。”成都一名主城區校長坦言。“對學校和教育局來説，空調並非什麼稀罕物件，採購不是很大的困難。但分配教育資源時，需要綜合考慮多個方面，包括師生正常運作成本、師資培訓、教學設備更新等，空調往往排在後面。”“對於一些舊城區學校來説，安裝空調更加困難。涉及到線路、供電設備改造以及後期維護，更是一筆鉅額開支。”

極端天氣頻發前，學生的暑假覆蓋了大部分高温期。學校即使安裝空調，也僅使用一小段時間。因此在有限的資金面前，空調安裝往往被視為非必需品而被擱置。但偏偏近幾年全球極端天氣頻發，暑假已無法覆蓋高温期，師生和家長對於空調的訴求隨之水漲船高。

錢從哪裏來？公辦學校倚仗的自然是財政供給。但如今全球經濟下行，各級政府財政緊張、捉襟見肘。特別是在經濟欠發達地區，資金短缺的情況更為嚴重。

有時候，足夠的資金也沒法在短期解決問題。在一些大城市，許多處於市內環的名校“又老又小”，電力線路和電壓容量無法承載空調的運行需求，學校建築的結構和設計如窗户位置、牆體拆料等也不適合安裝空調或安裝後存在安全隱患。例如，重慶萬州一學校由於供電線路老化、變壓器未升級，即使安裝了空調也無法正常使用。富如浙江，在寧波鄞州區亦有學校因硬件不足而無法安裝。

即便裝上空調,後期使用也是棘手的問題。“學校沒有經費來保持空調運行，如果電費由班費出，又會違反現行的中小學收費政策的。”湘潭的一名教育工作者，解答了部分學校安裝空調後停機的原因。

四川某地，一名政府工作人員解釋，中小學空調難普及，與各地用電量劇增超負荷也有關係。“我們當地雖是水電發電區，但電不僅要供給全市上千萬人生活，還要供給北上地區的大廠製造鏈。有些家長抱怨‘娃兒悶起，你幾爺子坐辦公室吹空調’，實際上我們區政府各部門中午除了照明，空調也是關完了的。甚至有時候，各居民生活區也會分時限電。”

家校聯動卻“此路不通”

烈日炎炎，難道眼睜睜看着師生“蹲烤箱”？因此，在教育部門沒有提供支援的情況下，部分學校“劍走偏鋒”，將成本轉嫁到學生家庭身上。

這就不得不提近期網絡熱議的湖南天易金霞小學《學生家長捐贈空調協議》了。協議顯示，學生家長為教室捐贈空調，安裝、插座、走線都由捐贈者負責，電費由捐贈者按期結算上交學校。引發輿情後，當地教育局出面要求學校退錢給家長，並回購了捐贈的空調。而根據慣例，學校相關負責人一定會被問責。

實際上，按照部分地區教育局此前的答覆，給予了家校一定的自主裁量權——“家長若有訴求可向學校提出建議，是否安裝空調由學校根據條件自行決定，與家長羣體協商解決”。但家校協商解決的背後存在一個關鍵問題：學校是否可以引入市場手段解決？

教室太熱，長沙地區家長購買冰塊放在教室裏給孩子們降温

我們來看兩個案例。

今年5月，某學校家委會成員在班級羣裏徵詢意見，詢問家長是否願意每位出65元給孩子教室安裝空調，因羣聊截圖被放到網上引發熱議而叫停。在部分地區，即使教育局給了家校自主權和一定經費支撐，但各班家長意見本身難以統一，如果有人舉報便會立即叫停。

另一個案例更是令人大跌眼鏡。此事一波三折，其戰線之長、各方訴求之多元和基層治理之複雜，在其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今年7月，廣西紀檢監察網通報了《關於羣眾身邊不正之風和腐敗問題集中整治八起實事典型事例》。當地多所校園空調因租賃、使用費而停用的問題，便在其中。

簡單來説，此前由多個家委會牽頭，桂平市26所學校與第三方公司商議，由第三方公司獨立出資在學校教室、學生宿舍安裝空調，後期通過向學生收取租賃費、電費的形式長線分期償還。空調使用一段時間後，2021年因個別家長舉報，加上各級部門加大治理教育收費問題督查力度，第三方公司不能再向學生收取空調租賃費、電費，近6500餘台空調遂停用。

在停用的三年裏，很多家長先後表示願意出資開空調，可是因為收費無章可循，再加上面臨舉報壓力和上級部門監督，學校夾在家長和上級部門間進退維谷，空調始終沒再啓用。直到今年，在市紀委監委督促下，教育、財政等職能部門指導相關學校，使用公用經費分年度、分批次回購並支付空調電費的方法，終於讓6.5萬名學生重新吹上了涼風。

此事件看似奇葩個例，卻有一定的基層兩難事件的普遍性，重走了“發現問題—自主裁量靈活解決問題—涉嫌違規被舉報—一刀切擱置”的死局。

不得不説，在擱置數年後，市紀委敢於主動介入“清舊賬、擦屁股”，將此事納入集中整治的“履職清單”並妥善解決，值得稱讚。但將之作為不正之風和腐敗問題予以通報，還是有待商榷——資金缺乏的學校引入市場手段，在絕大多數家長認可的前提下安裝空調，屬家校聯動、積極作為。

而且在更為細緻的調查通報中不難發現，當地大多數學校收費是符合該市物價局、財政局、教育局發佈的相關通知標準的，即“中央空調65元每人每學期，分體空調50元每人每學期”。在安裝空調之後，也給了學生和家長自主選擇的權利，不願繳費的，可以去沒裝空調的教學樓和宿舍。對於使用空調但家庭經濟特別困難的學生，學生提出申請經核實後減免相關費用。

此事情之複雜，非三言兩語能説清。“羅生門”之中，每個角色都覺得自己沒做錯。從商家們角度來看，自己獨立出資並選擇長期回本，屬於讓利於教育；從絕大多數家長的角度看，能花一點小錢解決學生和家長迫在眉睫的需求，何樂而不為？從學校的角度來看，其中一所中學收費超標（每人每學期130元，同時收取電費），卻排查並叫停所有學校、令人無奈；而相關管理部門接到部分家長舉報投訴後，調查發現雖無質疑的“回扣”、“貪腐”等現象，但“空調費”確實不在“公辦學校教育收費項目清單”上，故而認定其屬於亂收費並責令整改也是依法辦事，沒有任何不妥。

這個案例折射出當下的“空調困局”：面對學生和家長的需求，地方財政沒法實現全覆蓋；公辦普通中學服務性收費項目清單沒有空調經費項目；家長即不能集資購買也不能自願捐贈，企業不能投資安裝也不能租賃空調；如果只考慮解決空調需求，則多方皆面臨爭議和舉報風險，而有關部門收到舉報後出面，通常只能照搬條例一刀切，更在某種程度上剝奪了家校採用權宜之計的空間，規範是規範了，長遠來説未必是好事。

一個空調引發的連環局，最後局面僵持，變得全盤皆輸，造成了空調“裝而不用，高高掛起”的當地奇景，令人嘆息。

結語

總而言之，就現階段而言：首先，國家沒有配置空調的明確規定；其次，地方財政困難很難全覆蓋；最後，目前的相關規定堵死了家校社引入市場手段協同解決的門路，以及家長羣體之間對於是否安裝空調及後期費用也有爭議和矛盾。這些或許才是空調困境的主因,個別地區回覆“吃苦耐勞”教育理念的説辭，更像是一塊遮羞布。

但是，辦法總比困難多，解決問題的根本其實還是人。近些年，一些有條件且敢作為的地區已走在了前面。比如廣東佛山禪城區，2022年初就計劃投入1.12億元，實施學校教室“清涼工程”；再如，儋州、文昌等15個市縣完成了200餘所公辦中小學，7000多間教室及功能室空調安裝,基本實現海南全省公辦中小學教室空調配置全覆蓋。

一些地區沒有條件，也在創造條件。比如近日重新“火”起來的鹽城“2020年6月9日全市民生補短板會議”，在配電量緊缺的情況下，市委書記要求“如果中小學教室空調配電容量不夠，屬地街道、政府辦公樓的空調全部停掉，全市11縣市區一週內要督察到位。如果再不夠，市政府辦公大樓的空調停掉。”

再比如9月4日，江西興國縣教育局的回覆亦是言真意切。既有調查“暫時還未能覆蓋到普通教室的空調安裝，現有空調大多集中在計算機教室、錄播教室等”，又講事實“受限於當前教育經費的統籌安排與分配”，既表態度“我們深知，良好的學習環境對於學生的學習效果和身心健康至關重要”，又有舉措“爭取政府支持、社會捐贈以及優化內部資源配置等”和“安裝風扇等臨時性措施”。

根據中國氣象局發佈的2024年《中國氣候變化藍皮書》，2023年是全球有觀測記錄以來最暖的一年,極端天氣氣候事件頻發,我國平均氣温創下有完整氣象觀測記錄以來歷史新高。未來30年，中國區域平均極端最高温度將上升1.7℃～2.8℃，其中華東地區和新疆西部增幅最大；中國區域平均高温熱浪天數將增加7～15天。尤其是在高排放情景下，目前50年一遇的極端高温事件到本世紀末將變為1～2年一遇。

這意味着，未來學生遭逢極端高温的可能性會隨之增高,類似的爭議也會頻頻出現。從宏觀層面來説，無論是政策調整、經費保障、機制協調等,都當儘快擺上議事日程。

而面對近日因“高温”和“空調”點燃的民情，當地有關部門不管是覆盤還是前瞻，都應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而不是被動眼巴巴地看着國家政策。面對民生訴求，有關部門應該展現出擔當，不顧左右而言他模糊核心。表明態度、挑明困難，民眾看得到答覆背後到底是在推諉還是力求推進。此外，廣泛徵求家長、學生和社會的訴求及意見，積極向上反饋，也利於探索出兼顧各方訴求和利益的長效機制。

職能部門辦事依法依規，與實現民生福祉，本應統一而非背離。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