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慢性病病人,被醫生勸出院
guancha
在生命的最後五個月,阿雅的母親轉院了7次。
2023年1月,一次感冒後,原本患有肺炎、在家休養的母親病情急轉直下,感到胸悶氣短、呼吸困難,阿雅急忙聯繫救護車將母親送入離家不遠的北京某頂級三甲醫院。

受訪者供圖
住院15天后,儘管母親還無法脱離呼吸機,醫生仍告知阿雅需要為母親辦理出院手續。此後,阿雅的母親輾轉於一個又一個醫院,每次住院15天左右,就被要求出院。
起初,為了母親能繼續住院,阿雅也爭取過,但主治醫生説得很直白:“醫保報銷有規定,我也沒辦法。如果超支了,哪怕是院長都結不了賬,您就別讓我為難了。”
在母親去世後,阿雅瞭解到,醫生説的醫保報銷政策指的是,近幾年大規模推廣的DRG/DIP醫保支付改革。“原來,醫院衡量病人,不只有醫療指標,還有醫院考核、經濟效益和醫保控費。”
“不成文的規定”
2016年10月,因頻繁咳嗽,阿雅73歲的母親確診了特發性間質性肺炎。醫生説,這是一種無法被治癒的慢性疾病,被稱作“不是癌症的癌症”,“我媽當時肺功能還剩30%,沒有特效藥,説白了就是拖時間。”
2023年1月,阿雅母親的病情開始“斷崖式”惡化。“到了醫院,血氧飽和度低到了80%以下,正常人是95%以上,我還在傻傻排隊呢,急診科醫生直接衝出來把我媽推到了ICU病房搶救,5天后才轉入普通病房。”

受訪者供圖
住院第15天,醫生找到阿雅,告訴她病人目前病情穩定,可以出院了。醫生的理由是醫院病人多,容易交叉感染。
回家不到一個月,母親病情再次惡化,“喘不上氣,憋得慌”,血氧又掉到了70%,阿雅不得不再次將母親送回上次就診的醫院。但這次,阿雅卻遭到了醫院的委婉“拒診”。
“醫生説如果進他們那,他們就要做氣管切開手術送ICU,之後家屬就見不着病人了,對彼此都不好。醫生建議我們送到另一家醫院去保守治療。”
第二家醫院接納了母親,但同樣不允許長期住院。15天后,醫生以“二級醫院條件更好”讓她們轉去其他醫院。

受訪者供圖
此時,阿雅母親已無法自主呼吸,一刻也離不開醫用呼吸機。每一次進出醫院都像一場打仗。除了出入院手續、聯繫救護車、尋找接收醫院這些麻煩事,最讓她心疼的是老母親受罪。
由於長期大劑量服用激素,阿雅母親的骨頭已異常脆弱,“打個噴嚏就可能骨折,每次抬她都得小心翼翼,救護車路上一顛簸,我就緊張。”每次轉院,阿雅都被要求籤署免責聲明,“相當於説死在路上算我的”。
她不願意讓母親拖着一堆醫療器具奔波輾轉,“用上呼吸機我媽的血氧都不到93%,這麼嚴重的病人為什麼非讓人轉出來?”可是沒辦法,這次的主治醫生跟阿雅關係不錯,她説得很直白:“醫保報銷有規定,您別難為我了。”同病房的病人家屬悄悄跟她説,這已經是“慣例”:“單次住院不能住太久,你可以試試先辦出院再進來”。
身處湖南的劉凰也熟悉這一“慣例”。2020年,她外公的喉部因惡性腫瘤每個月都會出血,疼痛難忍。可每次送外公去醫院,醫生都以“未達到住院標準”拒絕收入院,最多將外公安置在急診病房,做簡單的止血、止痛、消炎處理。
醫生也説得很直接:“如果我們每個月都收同一個病人入院,又不做大的治療,醫保查到肯定會問責,整個科室都會受罰。”
醫保改了啥?
醫生們提到的醫保政策,正是近年來大規模推廣的DRG(疾病診斷相關分組付費)/DIP(按病種分值付費)醫保支付改革。
DRG起源於上世紀80年代的美國,後來澳大利亞、法國、德國等國家紛紛效仿。2019年以來,國家醫保局先後在100多個城市推行DRG和DIP付費試點改革,要求2024年底,醫保支付改革覆蓋全國所有統籌地區。
北京大學公共衞生學院衞生政策與管理學系講師崔斌,長期從事醫療保障政策研究,現為國家醫保局DRG付費國家技術指導組成員,DIP付費國家技術指導組專家。
據他介紹,過去醫保和醫療機構結算時,是按醫療服務項目付費。做了多少檢查、治療,醫保就報多少,項目越多,醫院收入越高。儘管醫生看病比較自由,但也容易造成過度醫療,浪費醫療資源。
而改革後的DRG/DIP支付則是按病種付費。簡單一點講,把診斷相似、治療手段相似、費用相近的患者,劃分成一個病組(種),再製訂一個相對固定的病種支付標準,類似於買賣中的“打包一口價”。
病種支付標準則是根據各地過去三年這一病組(種)裏,患者的平均治療費用來確定的。這個支付標準再扣除病人自費的部分,就是醫保基金支付給醫院的報銷額度。
比如,醫生給患者診斷為闌尾炎,採取手術切除治療,假設對應的病種支付標準是5000元,5000元減去應患者個人負擔的1500元,醫保支付給醫院3500元。如果醫院實際總花銷4000元,則結餘1000元歸醫院所有;但如果醫院實際花了6000元,超出的1000元需要醫院自付。
“大數據告訴我們,一個地區、同一類疾病、同一種治療手段,治療費用應該是差不多的。同樣治療闌尾炎,有些醫院只花2000元,有些醫院要花2萬元,這就不合理,應該遵循一定的臨牀規範,減少治療隨意性。”
“DRG/DIP改革的根本目的,是引導醫生看病更規範、更精細,提高醫保基金的使用效率,減少浪費。”崔斌解釋道。
醫保改革下的醫生
隨着醫保改革全面鋪開,“醫院還敢不敢收危重病人”“醫院會不會催着病人早出院”,民眾的擔憂也越來越多,國家醫保局多次出面回應。
今年4月,醫藥服務管理司司長黃心宇在新聞發佈會上提到,對於一些醫療機構以“醫保額度到了”的理由強行要求患者出院、轉院或自費住院,羣眾可向當地醫保部門舉報。
阿雅和劉凰都沒投訴過醫生,她們知道醫生也沒辦法。浙江某大型三甲醫院的內分泌科住院醫師夏夏透露,他的科室主任就明確表示,“收起同情心、共情力,拒絕慢病和重病患者”,要求首診醫生在辦理住院時,提前算好患者花銷會不會超標。
科室把醫生劃分成若干責任小組,誰收的病人超支了,誰所在的小組就要為此負責。超額的錢由科室承擔部分,醫生和主管護士也要承擔部分,“整個科室的獎金,還有其他同事的職稱評定都受影響。所以,誰收治了超標患者,就會被整個科室嫌棄。”
夏夏介紹,因為治療費用超標,他每個月都會被扣2000多元的績效。“剛入職前幾個月,每月績效只有幾百元,根本養不活自己。年輕醫生被捶打多了,就不得不學會心硬。”
多位醫生表示,病人實際花銷超過報銷額度的情況並不少見,在手術操作少、疾病報銷額度較低的科室尤為嚴重。
華中地區某地級市三甲醫院醫生飛飛所在的老年病科就是其中之一,“老年人基礎疾病多,一個肺部感染就可能導致心衰、呼吸衰竭,需要綜合治療,而DIP付費是根據主診斷和主要技術操作(比如手術)來決定的。很多老年病沒有什麼技術操作,報銷額度很低,實際花銷經常超標,只能醫院承受虧損。”好在,她的醫院目前還未從明面上扣除科室和醫生的工資、獎金。
事實上,不光醫院對病牀週轉率、醫療花銷有要求,如果患者住院時間長、費用高,醫保部門也會找上門來。
果果是華東地區某地級市三甲醫院呼吸與危重症醫學科的主治醫師,據她介紹,如果病人住院超過30天,醫保部門會反覆核查病歷、醫囑,要求醫生説明原因。
“每個病歷多少都能查出點問題,因為治療難免有大夫的主觀判斷。拿我們呼吸科來説,病人肺部感染,需要做痰培養,但有些病人咳不出痰,查不出細菌。對危重病人,我們會根據經驗使用高級抗生素,但光看化驗報告是無法支持這一行為的。醫保核查時只看紙面上的東西,‘既然細菌陰性,為什麼要用這個藥?’”
多重壓力之下,“勸患者早日出院”“勸退慢重症患者”成了很多醫生不得不為的無奈之舉。
改革的磨合
崔斌曾參與四川、雲南、陝西等多地醫保付費改革的政策設計、運行監測和效果評估。據他觀察,醫保改革之後,確實存在部分醫院虧損、“醫生又看病又當會計”等現象。
在他看來,這不完全是DRG/DIP的“鍋”。“DRG/DIP給出的病種支付標準,不是最高限額,實際花銷是允許超過額度的。原則上,有超支,自然也會有結餘,總體上是能平衡的。醫院簡單粗暴地一刀切,不允許超支,是對醫保政策的片面理解。”
“造成虧損的原因有很多,比如病案編碼是不是準確,有沒有納入合併症,各地DRG分組是否有足夠的區分度,住院臨牀診療方案是否最優;更重要的是,DRG/DIP的系統複雜而龐大,醫院應該有專門的運營部門來做精細化管理,而不是讓醫生算賬。如果還是粗放式管理,虧損是必然的。”
更重要的是,醫保部門、衞健部門和醫院,要協同配合。臨牀要理解、運用好DRG/DIP系統,臨牀的合理需求也要及時反饋到醫保政策中。而現在,不少地方的醫保部門和醫院還處於“鬥智鬥勇”的磨合狀態。
比如,醫生飛飛下診斷時會反覆斟酌,“某個嚴重肺部感染的患者實際花了8000元,肺部感染的DIP報銷額度是4000元,更細分的革蘭陰性細菌性肺炎的保銷額度是7000元,那我們就會選後者,讓醫保回款更多,醫院虧損更少。”
又比如,與“勸超支病人轉出院”相對的,醫生夏夏透露,由於當年的實際支出費用會影響第二年的報銷額度,因此,為了不讓下一年度的額度減少,對於花費少、想提前出院的病人,他們會馬上勸住。
不過從整體來看,醫保改革已初有成效。今年6月,南京市醫保局宣佈,2023年南京全市醫療機構結餘15.4億元,省人民醫院等例均治療費用同比下降。崔斌也展示了一組數據,某省會城市2023年的職工醫保年度個人自付費用從2021年的5300元下降至4400元;居民醫保年度個人自付從2021年7900元下降至6400元,參保人的住院個人負擔明顯減輕。
但崔斌也承認,“DRG/DIP更適用於急性短期住院患者,住院動個手術很快就能好,對於腫瘤晚期這類慢性疾病,更適合在康復中心、護理院住院,使用牀日付費、項目付費等支付方式,但目前國內在慢病康養這方面還相對欠缺。”
(應受訪者要求,阿雅、劉凰、飛飛、夏夏、果果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