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洛聞：朝韓的武力統一有一道共同的緊箍咒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常洛聞】

10月9日，一條突發新聞再次讓大家把目光聚焦到了朝鮮半島上。

當天，朝鮮人民軍總參謀部發表報道（相當於發言人表態），稱即日起將完全切斷與韓國連接的公路和鐵路，進行防禦設施要塞化加固工程。

鑑於當前的各種形勢，我軍永久切斷並封鎖與第一敵對國家、不變主敵——大韓民國交界的南部邊境，是遏制戰爭、維護共和國安全的自衞措施。由於在南部邊境敏感地區進行要塞化加固工程，我軍為避免誤判、防止擦槍走火，於當天9時45分向美軍方發去了電話通知。

與朝方南部邊境接壤的韓國地區無時無刻地、同時多點地進行侵略戰爭演習，其力度已完全破格升級。同時，一批批美國核戰略武器隨時出沒，“好戰狂人”喧嚷朝鮮政權滅亡的撕裂聲已成常態。這都印證了事態的嚴重性絕不可忽視。總參謀部強調，半島出現的軍事緊張局勢要求我軍堅決採取更強硬的反制措施來切實維護國家安全。

韓國對此大為緊張，根據韓國國軍聯合參謀本部消息，截止9日上午，尚未發現軍事分界線北部地區的施工跡象。韓軍情報部門分析、預計朝鮮會調遣軍隊駐紮在這些地區施工並修建工事、壕溝等，直觀展示兩國的分斷狀態。

朝軍為開豐郡一帶的哨所修建鐵柵欄韓聯社

這一動態，引起了多國軍事、情治、政治部門的高度關注，因為名義上朝鮮是為了報復美韓接連不斷升級的軍事演習，雙方擦槍走火的風險不得不防。

8月26日到9月7日，韓國和美國海軍陸戰隊聯手舉行的“2024雙龍軍事演習”中，雙方出動艦艇、飛機和裝甲車，在海上和空中進行了立體登陸作戰演練。

慶尚北道浦項市一帶實施代號為"雙龍"的聯合登陸演習 圖為登陸演習現場 韓聯社/韓國海軍陸戰隊司令部

韓國海軍“獨島”號和“馬羅島”號運輸艦、美國海軍“拳師”號兩棲攻擊艦等40多艘艦艇，韓美兩軍直升機和運輸機、美軍戰鬥機等40多架飛機，以及韓美海軍陸戰隊裝甲車等50多台車輛參演，內容包括無人機潛入、特種部隊空降搶灘等。

2012年，韓美兩軍首次實施雙龍演習，一直持續至2018年，直到文在寅政府時期全面叫停，尹錫悦上台後又重啓，並在2023年將規模擴大到師級，英國特種部隊也從去年起參演。

而且此前雙龍演習中，韓美指揮官各自在不同的己方船隻上進行指揮，此次雙方成立綜合司令部，改在同一艘韓國大型運輸艦“馬羅島”號進行聯合指揮。韓國政府和軍方將這一變化視為重大成就。

更重要的是，8月份，以常規作戰為主的韓美乙支自由護盾演習剛剛結束，9月份韓美“釘錘24”核威懾作戰兵棋推演餘温未消，10月就大規模進行登陸演習。如此頻繁和高烈度的演戲刺激到朝鮮的神經，也是意料之中。

登陸演習現場 韓聯社/韓國海軍陸戰隊司令部

實際上，自去年底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定性韓朝是“敵對國”之後，連接韓朝的公路和鐵路，包括京義線和東海線兩部分都遭到了部分拆除。2024年1月，朝鮮在京義線和東海線公路上埋設地雷，4月拆除路燈，6月和7月分別拆除東海線和京義線鐵路。今年4月起，朝鮮動員大量兵力在非軍事區北部地區設置疑為反坦克路障的隔離牆，並埋設地雷，製造開闊地。

在邊境地區拆除鐵軌的朝鮮士兵 韓聯社 韓軍聯合參謀部

在邊境地區埋設地雷的朝鮮士兵 韓軍聯合參謀本部

所以10月9日朝鮮以朝軍總參謀部名義發表最後通牒，對韓國來説不是什麼突然的晴天霹靂，韓國媒體、政府在輿論上極力渲染“變起倉促”，當然是出於自身利益考慮。朝韓畢竟還處於戰爭狀態，這種心戰上的你來我往不是什麼新鮮事。如果剝開軍事行動的包裝，這次朝鮮“大動作”的政治議程本質，可能未必是表面上那麼令人不安。

此前的10月7日、8日兩天，朝鮮第十四屆最高人民會議第十一次會議在平壤萬壽台議事堂召開。會議達成成果，對《社會主義憲法》的部分內容進行了修改補充。但是在朝鮮官媒相關報道中，沒有提及是否刪除有關統一的表述，以及增設界定領土、領空、領海的條款。金正恩在宣佈“大韓民國為唯一主敵”之後的具體措施是否在憲法層面進行體現，尚留有疑問。

各國情治、研究部門普遍認為，朝鮮可能為了能夠在美國選舉之後，根據選舉結果和新政府的政策變化，獲得最優的談判籌碼，特意將修憲工作推遲到第十五屆最高人民會議進行，金正恩所設定的“兩國論”主線道路並沒有發生變化。

10月7日至8日，在平壤萬壽台議事堂，朝鮮第十四屆最高人民會議第十一次會議召開朝中社

10月8日，金正恩訪問了“金正恩國防綜合大學”，現場祝賀建校60週年時發表了講話，其中對朝韓關係做了進一步的説明：

“尹錫悦在致辭時蓄意吐出了我們共和國政權垮台等一派胡言，可見他盲目地相信主子的‘實力’，執迷不悟。

如果是明智的政治家，在同擁核國的關係中他不會拿國家和人民的安全問題打賭，尋求對抗和對立，而是煞費苦心地致力於管控局勢，以免發生軍事衝突。那是因為這才是保證自國安全的絕對正確的選擇、有益的做法。這才是老練成熟、領導有方的政治家素質和才能。

然而，從首爾傳來什麼樣的聲音呢？

那個人在擁核國門口大談什麼軍事力量的壓倒性應對。世人看到那一幕，會做什麼樣的評價呢？讚賞他與生俱來的傲氣？還是説他是愛國名將？即便是絕世英雄、無敵名將降臨，也拿不出用常規武力克服核武力的神策。

……

説實話，我們根本沒有攻打大韓民國的意圖。我們以前經常説過“解放南方”“靠武力統一”，可現在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宣佈了兩個國家之後，更不想理睬那個國家。

……

如果敵人企圖針對我國使用武力，那麼，共和國武裝力量就會毫不猶豫地動用一切攻擊力量。

這時，不排除使用核武器。”

這不是金正恩第一次表達對統一的“不感興趣”，而尹錫悦此前也多次將“如果使用核武器朝鮮將面臨政權終結”作為口頭禪。但兩國表面上的離心離德，都重申了現階段不會武力統一對方的底線，這是對利益相關方的表白和承諾，也恰恰是最為現實、可行性最強的南北統一選項。

2018年9月19日晚，平壤5.1體育場舉行了慶祝韓朝首腦會談團體體操和藝術表演“燦爛的祖國”。圖為入場後的文在寅總統和國務委員長金正恩正在舉手致意。圖片來源：平壤聯合攝影採訪團

因為複雜的歷史原因，朝鮮和韓國的武力統一有一道共同的緊箍咒：朝鮮的武力統一論是指“有事時”通過武力平定韓國，而韓國的武力統一論則是“朝鮮南侵”時，通過武力實現統一。

從這個表述來看，兩國都沒有“開第一槍”的自由，而且韓國由於沒有戰時作戰指揮權，沒有美國的“批准”連第二槍都不能開。即使美國認可所謂“有事事態”並積極介入，韓軍能夠與美國聯合行動，嘗試北上，最後半島也必然在一片焦土中迎來滅頂之災，武力統一朝鮮半島實際上是一個南北都不敢碰的自毀按鈕。

而和平統一，如果沒有美國的首肯，一樣是遙不可及。韓國金泳三政府以來，韓國的官方“民族共同體統一方案”一直是“三階段論”。即“和解合作—韓朝聯合—統一國家”。在前兩階段，韓朝雙方各自保留“國家性”。在金大中政府時期，進入了和解合作階段，但直到文在寅政府為止，經歷了反覆波折。尹錫悦上台之後，通過與美日構建軍事同盟，大規模升級軍事演習，切斷韓朝經濟聯繫，拋棄陽光政策等一系列右傾政策，南北關係已重新倒退回“冷戰時代”。

“走一步退兩步”的核心原因，是韓國和朝鮮的自主和解合作不符合美國的利益，所以韓國保守陣營選出的總統必須調整政策，以削弱自身國家為代價，換取美國的支持。

而經過幾代人的洗禮，韓國全面學習美國體制的同時，文化自主性大不如前，在政治、軍事、經濟上全面依附，導致新一代韓國人為追求自主而奮鬥犧牲的願望和意志消磨殆盡。這樣的韓國，符合美國的期望，但也失去了統一半島的可能。

尹錫悦總統上台後，為了爭取政治資本，用“吸收統一論”作為新的統一綱領，即如果朝鮮因內部劇變而崩潰，或因國力極端差距自願向韓國“投降”，韓國便將其“接收”。先不説朝鮮現在走出饑荒多年，國內經濟穩定，即使真的發生劇變，單憑韓國也不可能對體量相若的朝鮮完成“吸收”。更別説幾大利益相關國，都不會希望核武器落入對方陣營之手，強力介入幾乎是必然。尹錫悦的統一藍圖，其實就是畫在紙上的餅。

看穿這個問題並不是難事，難的是要在韓國的政治空氣中，用合適的方式，化立場為利益。

今年9月19日，曾擔任文在寅政府首任總統秘書室長的任鍾皙在《9·19共同宣言》6週年紀念儀式上發表演講，表示“不要統一”，稱“我們不要統一。各自生活，互相尊重，互相幫助，一起幸福不是很好嗎？讓我們堅定地構建和平，把韓半島的未來交給子孫後代。讓我們接受客觀現實，接受兩個國家。刪除也好修改也好，重新制定憲法第3條的領土條款”。

這一發言被首爾市長吳世勳諷刺為“這簡直就是在複述金正恩的‘敵對的兩國論’，不僅是親北（從北），更是忠北”。尹錫悦也出面指責任鍾晳的發言為“反憲法的想法”，並質問，“在朝鮮聲稱將不惜進行核攻擊的情況下，所謂的和平兩國論真的可能嗎？”而且不僅保守陣營，在野的民主黨也對此發言頗有微詞。

有意思的是，民主黨陣營的“最強大腦”、首席智囊，一直被視為民主黨陣營的第一文膽，陽光政策理論的締造者，文在寅時期的總統統一外交安全事務特別助理文正仁教授很快就撰文給任鍾皙站台，他稱任鍾晳的“不要統一”這一表述，與其説是反對統一，倒不如説是深刻認識到現實中的制約條件而作出的矛盾修辭。

他認為從現實角度出發，自1991年韓朝同時加入聯合國以來，大韓民國和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已經作為嚴格意義上的兩個主權國家而存在。過去韓國政府提出的韓朝聯合也是建立在國家間聯合的基礎上，組建類似於歐盟的高麗聯邦。任鍾晳所提的“一個民族、和平共存的兩國”更像是韓國政府一直堅持的階段性統一方案的延續，而不是對金正恩路線的回應。

而朝鮮修憲之後，領土方面必然與大韓民國憲法第3條關於領土的規定發生衝突。最初設置這一條款的目的，是為了證明大韓民國是韓半島唯一合法的政府，現在不僅不能起到維護法統的作用，還可能帶來衝突的隱患，需要謹慎考慮如何處理。

民主陣營的這套雙簧，也明顯不是為了給解決統一問題添磚加瓦而來，更多地像是一種針對國內政治鋪墊，其中觀望、試探的意味也很濃重。朝韓雙方都在設法抬高自己的談判地位，只等美國選舉的靴子落地。在此之前雖然也會有導彈實驗、軍事演習，但核試驗、修憲、武裝摩擦等重頭戲，估計會有一段時間看不見了。

當地時間10月9日，在新加坡，韓國總統尹錫悦出席“新加坡講座”並答問。左起依次是新加坡東南亞研究所所長蔡承國、新加坡國務資政兼國家安全統籌部長張志賢和尹錫悦。 韓聯社

耐人尋味的是，也是在10月9日，韓國總統尹錫悦在出訪新加坡時表示，美國是韓國唯一的盟國，韓國外交和對外政策的根基在於韓美同盟。中國曾站在朝鮮一邊與韓軍和聯合國軍打過仗，但韓國不應繼續被囿於這段歷史，而應放眼未來。對韓國而言，在安全、經濟、投資等全領域，中國都是非常重要的國家。韓方正站在帶頭確立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的角度推動韓中關係發展。

這樣的時間節點，尹錫悦總統第一次對中國説這麼“和善”的話，不知道是不是單純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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