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穎：以色列沒有能力吞併黎巴嫩，它收服不了人心

以色列的暗殺行動還在繼續。

當地時間10月10日，真主黨指揮部消息人士稱，以色列當天特針對真主黨聯絡和協調部門負責人瓦菲克·薩法的暗殺行動已經失敗。同一天，以色列對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市區再次發動襲擊，造成22人死亡，117人受傷。

此前，在黎巴嫩真主黨領導人納斯魯拉及其繼任者被以色列暗殺之後，真主黨副總書記納伊姆·卡西姆表示，真主黨支持停火斡旋，但如果以色列選擇繼續戰爭，那麼就“戰場見分曉”。外媒稱，這是真主黨首次沒有將加沙停火作為黎以停火的先決條件。

近半個月以來的衝突升級對黎巴嫩國內局勢產生了影響？真主黨在經歷了一年的衝突、近期軍事領導層遭到打擊的情況下，面臨什麼樣的局勢？

就相關話題，觀察者網對話了身處黎巴嫩貝魯特的中阿文化商貿交流促進會會長趙穎女士，請她帶來一線觀察。

【整理/觀察者網 郭涵】

觀察者網：能否先向我們介紹下新一輪黎以衝突中，您在貝魯特的第一線經歷與觀察？

**趙穎：**黎巴嫩這次遭遇的大規模襲擊始於9月17日、18日的傳呼機等通訊設備爆炸事件，以軍從9月20日開始發動大規模空襲。接下來的一週，南部地區有大量難民開始向北逃亡，不少人在貝魯特露宿街頭。他們要麼是被黎巴嫩政府安置在騰出來的公立學校、大學校園裏，要麼是住到親戚朋友家，或者選擇逃往敍利亞，有錢的人還會租房子、住酒店等等。目前來説，這個羣體基本上都已經得到安置，但是還有一些人露宿在貝魯特街頭。

在貝魯特南郊，以色列依然每晚都會發動空襲，白天偶爾會有空襲。至於黎巴嫩南部地區更是不分晝夜地挨炸，遭轟炸的地區主要是什葉派穆斯林居住區。在黎巴嫩，基督教徒、遜尼派穆斯林居住的地方就是相對來説的安全區，什葉派居住區是非安全區，兩者之間的劃分是很清楚的。

現在大部分民眾已經逃離了最危險的那片區域。所以，儘管每天還有轟炸，但近期黎巴嫩因空襲傷亡的人數並沒有激增，不像剛開始那兩天，以軍毫無通知就狂轟濫炸，最嚴重的時候一天有500多人被炸死、1600多人被炸傷。那個時候在黎以邊境，一整個村子幾乎都被炸平了，導致大量難民流離失所。

黎巴嫩南部躲避戰亂的難民隊伍在北上過程中遭到以軍空襲。 路透社

從9月底開始，以色列的目標轉為攻擊貝魯特南郊的真主黨總部，發動過兩次大規模的轟炸，要“定點清除”真主黨的領袖人物，包括攻擊那些上面是居民樓、下面是以軍認為的真主黨地下通道或者彈藥庫的區域，以軍用美國的地堡炸彈把整棟樓的人都炸了，而且是很大的一片區域。

雖然現在的空襲傷亡人數降低了，但是生活在空襲地區附近的民眾整天要提心吊膽，擔心家園被毀。我認識的一位華僑朋友嫁給了黎巴嫩的當地人，她丈夫覺得那次轟炸的區域距離自家特別近，就一個人開車悄悄回去查看，發現爆炸點離他們家那棟樓只有500米。雖然樓還在，但也不知道哪一天可能就突然被炸了。

觀察者網：黎巴嫩的民眾（包括華僑）主要通過哪些方式獲得關於空襲的信息？

**趙穎：**對於要轟炸的居民樓，以色列政府甚至有能力給樓裏的每一家住户打電話，通知他們撤離。但問題是，這種通知給的準備時間太短了，有的時候可能5分鐘後就空襲，這讓民眾感到特別恐慌，什麼東西都來不及帶走，一心只有往外逃。

我們在黎巴嫩的華人華僑會用一個叫961.com的英語新聞通知平台，黎巴嫩還有很多阿語新聞平台，如果訂了某家媒體的新聞，就會發布提醒，包括空襲的提醒。比如10月4日凌晨的一次空襲，我們就收到了提醒。那天許多在貝魯特的華人都感受特別強烈，因為爆炸聲非常大，好像小區的地下停車庫被炸了的那種程度。我當時距離爆炸點大約8公里，都聽得清清楚楚。

空襲給人帶來的精神壓力非常大，雖然大多數空襲都沒有發生在近身的地方，但還是會有莫名的恐懼，許多華人華僑就是因為承受不了這種壓力，才選擇了撤離。

黎巴嫩當地民眾在英語新聞平台上發佈以色列空襲的相關信息。 受訪者供圖

觀察者網：目前黎巴嫩有那些可以離境的渠道？10月初外交部安排的撤僑行動您有了解或參與嗎？

**趙穎：**現在黎巴嫩的商業航班沒有完全停，但只有中東航空的航班和其他急救物資、撤僑的飛機可以進出貝魯特。中東航空總共只有22架商業客乘飛機和兩架小型私人飛機；海上有商業遊輪，但票價很貴，大概1500到2500美元一張票。至於陸路可以往北或者往東進入敍利亞，大馬士革有航班飛阿聯酋、伊拉克、伊朗等國家，也可以繼續走陸路進入約旦，從約旦首都安曼再飛到其他更多的目的地，而且機票票價比較正常，但去敍利亞和約旦的路上有潛在的危險，因為之前以色列曾經空襲過主要的交通幹道，陸路撤離的價格便宜但是確實比較折騰。

這次中國外交部領導下的、中國駐黎巴嫩使館具體執行的撤僑行動我也有知情，給我的第一個感覺是非常迅速，大使館的人應該是整晚都沒睡，在祖國的大後方也有團隊不分晝夜的跟進，相信中國駐塞浦路斯使館也是為了迎接第一批通過海路到達的撤僑人員而超負荷工作，大家都在加班加點的工作搶時間，整個撤僑行動從啓動到完成不超過兩天，特別高效。

另一個感覺是出其不意，因為我2006年也經歷過撤僑，雖然沒有被撤走，但是瞭解過程。去年10月加沙發生衝突後，中國駐黎巴嫩大使館的米嶺主任就跟我這邊瞭解過當年的撤僑路徑與安排，所以黎巴嫩的撤僑準備工作從一年前就開始了，大概一個月前我們又再次更新過情況，共享信息、多方聽取意見，我相信我不是使館唯一的信息來源，他們一定做足了研究和工作。

最後，當我知道是安排了一艘停靠在土耳其的中遠集團大型集裝箱船過來黎巴嫩，把我們的華人華僑接到塞浦路斯的時候，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我當時就感覺，從國家層面能夠調動的資源是我這個普通人難以想象的，包括軍隊、國企和央企，我們自家的資產和隊伍真的是中國人在海外可以依靠的對象，不管是軍艦還是商業船隻，不管是軍用運輸機還是商業航班，都被調用來完成撤僑任務。

中國駐黎巴嫩使館的錢敏堅大使在9月30日和10月1日的兩批撤僑行動中，一直守在貝魯特港口和機場，默默陪同撤離的人員，給予了最大層面的心理支持。

觀察者網：據您觀察，以色列通過發動空襲施加的壓力，有沒有對真主黨在黎巴嫩民間的支持度產生影響？

**趙穎：**確實有這樣的影響。比如前兩天，以色列往貝魯特機場附近的一個建築物扔炸彈，那裏不是真主黨的大本營，是一個獨立的建築。在第一次爆炸後又連續發生了很多小爆炸，説明裏面應該有一些東西被二次引爆了。然後黎巴嫩的民眾就意識到，是不是真主黨把武器存放在機場旁邊的那個大型建築裏。

以色列之前曾經跟黎巴嫩政府説過，懷疑這個建築裏存有武器，但政府還是出來澄清，帶着許多媒體去那裏看，説這就是個庫房，裏面沒有武器。這次的爆炸後，對於真主黨把非常危險的武器藏在民用設施附近，黎巴嫩的民眾中也開始產生一定的看法與爭論。而在過去，過去黎巴嫩社會對真主黨的看法比較一致，就是認為沒有真主黨，這個國家可能已經被以色列吞併了。

在我看來，從2006年黎以衝突後，真主黨在黎巴嫩的政治威望與地位始終在上升，甚至能派人出任農業部等好幾個政府部門的部長，還獲得5個議會委員的名額。它已經成為了一個可以在黎巴嫩參政議政的政黨，如果能夠適當地調整路線，從一支地下武裝力量轉型成黎巴嫩國家軍隊的一部分，與國防部合併，真主黨至少可以在軍隊中掌握強大的話語權，而且有合法的身份。真主黨的軍事實力遠比黎巴嫩政府軍更強大，如果可以與政府軍合併，足以讓整個政黨從地下走到枱面上。這個政治重塑的機會被錯過了是挺可惜的事情。

10月8日有消息説，真主黨方面表示願意和談，而且沒有提長期堅持的“只有加沙停火才能談判黎以停火”這個條件。可能真主黨也認識到在黎巴嫩民間有一種情緒在醖釀。

真主黨副總書記納伊姆·卡西姆發表視頻講話 視頻截圖

真主黨目前還沒有到窮途末路的地步，他們還有很多武器，但這一年下來（真主黨從去年10月8日就開始配合哈馬斯攻擊以色列北部——觀察者網注），確實是遭到了許多損失。而從戰損、經濟到國際輿論環境，以色列同樣受到了重創。現在大家都需要停下來修整。

不要忘了，黎巴嫩政壇的情況十分複雜，分屬各種黨派，背後是法國、美國、沙特在支持。各派的力量都會從真主黨實力受損的過程中獲益，包括它的軍力與公信力的損失。這場衝突已經給黎巴嫩的政壇帶來了一定程度的洗牌，而繼續打下去只會把黎巴嫩拖入更大的深淵中。

關於黎巴嫩有個形象的比喻，這裏是“基督教國家在中東的愛寵”，是天主教馬龍派人數最多的國家，貝魯特都曾被稱作“中東小巴黎”，法國是黎巴嫩的宗主國，就像“乾媽”，美國一直就想做黎巴嫩的“乾爹”。法國總統馬克龍前幾天發言説國際社會不能再給以色列提供武器，而且要支援黎巴嫩的重建，跟2006年黎以衝突後的情況是一樣的。美國在黎巴嫩也有8萬多僑民，把這裏當作在中東的情報中心，在過去三年花大量的時間和金錢為了扶正一個親美的政府，他們並不想看到黎巴嫩出現大規模戰亂。黎巴嫩不同的地區各自歸屬那些大國的利益範圍，以色列發動打擊的時候必須要看清楚背後的主人。當然，我認為他們對真主黨的攻擊得到了美國的默許。

至於伊朗，首先伊朗不可能直接派兵到黎巴嫩支持真主黨，黎巴嫩的政府也不會允許。其次，伊朗10月2日對以色列發動的大規模導彈襲擊已經達到了一定效果，但接下來以色列的反擊還沒有開始，伊朗的下一步應對方案也不明朗。但是不管怎樣，以色列和伊朗之間畢竟隔着很多國家和很遠的距離，遠程導彈可以飛但是戰鬥機想穿越各國領空飛到對方領土上去實施打擊就很難了，更不要説直接地路面打擊，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以未來主要還是以色列和真主黨之間的直接戰爭，目前以色列有路面多點突破縱深進入黎巴嫩的計劃和苗頭。

觀察者網：以軍近日表示，將擴大在黎巴嫩南部的地面軍事行動規模。您也曾親歷過2006年的黎以衝突，這一次的情況與當年有沒有相似，還是説完全不同？

**趙穎：**2006年以色列對黎巴嫩的攻擊，可以説是“閉着眼睛在瞎打”，但這一次是“睜亮了眼睛打”。當年的以軍沒有掌握多少情報，完全不知道真主黨的力量藏在哪裏，所以對黎巴嫩是狂轟濫炸，第一炮就打在了貝魯特機場，接下來是轟炸貝魯特的電廠儲油罐，包括黎巴嫩全國的基礎設施，主要的道路和橋樑、通信基站等。這激發了所有黎巴嫩人的反抗情緒，所以真主黨順應民意、開始做出反擊，在那場衝突後成為黎巴嫩人心中的英雄。這是2006年的情況。

但這一次以色列打的是精準的情報戰，從尋呼機設備爆炸事件能看出來，以色列從許多年前就開始佈局，包括監聽與定位，這一次他們掌握了真主黨高層的位置，所以打擊得非常精準。每次就來兩三架無人機，把一棟樓給炸平，不管是哈馬斯還是真主黨的領袖都遭到過暗殺，直到最後出動幾架戰機大規模地轟炸幾棟樓導致真主黨領袖納斯魯拉身亡。一開始黎巴嫩人還懷疑是不是真主黨內部出了叛徒，還是説伊朗有人出賣了真主黨。但是連哈尼亞都在德黑蘭被刺殺，這對伊朗是多麼大的羞辱，大家又覺得可能冤枉了伊朗。

不過，在黎以邊境地區，以色列的地面部隊不可能攻得太遠。黎巴嫩人都知道，以色列的空軍比較強，但是地面步兵的戰鬥力很差。黎巴嫩南部邊境地形複雜，又是真主黨武裝經營多年的地區，有許多地道、地雷。前兩天以色列軍隊大概是向黎巴嫩境內推進了幾百米，在一個不知名的小山頭上插了以色列國旗，顯得多麼驕傲，結果當天還是被打了回去。

當地時間10月8日，以軍士兵在黎巴嫩南部的Maroun Al-Ras村莊豎起國旗。 視頻截圖

不像有些自媒體渲染的那樣，我認為以色列沒有能力吞併黎巴嫩，他們連攻下加沙的目標都沒有實現，每一個活下來的巴勒斯坦人端起槍就能成為下一個哈馬斯成員。以色列用武力的方式可以征服城池，但收服不了人心，最終都會遭遇無法承受的打擊，退回到自己的地盤上。

別看以色列現在把一棟棟樓房炸平了，但是給黎巴嫩一兩年時間，又會修出新的來。2006年的貝魯特南郊更慘，大概有長寬各5公里的一大塊街區全部被炸為平地。但是兩年之內，伊朗出資、國際社會援助下，那些地方的房子又建起來了。以色列如今又在轟炸同一片地區，但我認為戰爭不會是持續的常態，重建好只是兩三年的事情。

其實公允地説，受制於其他大國和有限的政府收入，加上連年的經濟危機，黎巴嫩這個國家的政府治理能力有限，基礎設施年久失修，在首都貝魯特，還能運行的交通紅綠燈兩隻手都數得過來，大部分街道的紅綠燈都已經失靈。黎巴嫩國家破產，不能歸還國際債務，但是私人經濟體高度發達，在兩年無總統和看守內閣的管理下，依然可以自發地維持比較正常的經濟和生活秩序，成為西亞地區非常獨特的一個存在。作為曾經的金融中心，一直以來的西亞地區貿易中心和中東政治的晴雨表，我相信黎巴嫩也會快速地在這場戰爭中找到出路，恢復和平，百姓可以儘早迴歸家園和安居樂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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