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歡:敢和中俄法同台競技,韓國核能實力有多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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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嶽歡】
近期,在哈薩克斯坦能源部公佈的國內首座核電站承包商候選名單中,韓國水電與核電公司也在其中。同時榜上有名的還有俄羅斯國家原子能公司、中國核工業集團有限公司、法國電力集團……
既沒有聯合國五常的國際地位,也沒有中俄歐相較於中亞的地理優勢,韓國核電為何能夠出現在這份候選企業名單上?
今天我們就來聊聊韓國入局核能賽道的前因後果。
發展核武以求國防自立
韓國最早發展核能要追溯到上世紀六十年代,也就是朴正熙時期。彼時的半島局勢跟今天截然不同,無論是在軍事還是經濟方面,朝鮮都要遠遠領先於韓國。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後期,朝韓在邊境數次爆發摩擦和交火,加上“青瓦台事件”“普韋布洛號事件”等國內外危機的發生,極大加劇了韓國自身的不安全感。
雖然韓國有美國駐軍,為其提供常規軍事力量和核武器保護,但六十年代日本和朝鮮都在大力發展核反應堆,韓國對此感到更加擔憂。
基於這樣的背景,朴正熙提出“國防自立”,並開始將民用核能轉向軍用核武。七十年代,韓國在“發展核武”的新理念下很快成立了相關機構,如武器開發委員會、國防發展局等,並制定了核武的長期發展計劃。同時,朴正熙繼續強調在外患有增無減、美國減少對韓軍事支持的情況下,“國防自立”的必要性。
隨着核不擴散協定的範圍不斷擴大,韓國的擁核計劃受到了多方面阻礙,美國的不支持是最主要的原因。最終,韓國才剛剛起步的核武計劃由於核原料進口渠道被切斷,在多方的運作和施壓下被迫放棄了“核武夢”。
1979年朴正熙遇刺後,韓國政府也沒有再提出擁核的想法,但短暫的核武自主研發為韓國積累了大量的核技術人才以及核電研發設施,併為日後韓國的核能發展奠定了基礎。
到了九十年代,韓國政府正式制定國家核電發展計劃,並投入大量人力、資金和政策扶持。進入二十一世紀後,韓國對核電的自主研發更是迅速發展,包括向其他國家大力出口“APR-1400”型反應堆、提供核廢料後期維護服務等等。
2009年,韓國與阿聯酋簽訂價值400億美元的核電站建設項目;2013年,韓國同約旦達成協議,獲准為後者建設首座核研究反應堆;2015年,韓國向沙特出口兩座“SMART”核反應堆……
隨着韓國“走出去”的核電產品越來越多,“安全性高、價格實惠”成為國際市場對韓國核電產品的好評。
然而,韓國在國際核能舞台上連創佳績的優異表現,卻在文在寅政府的“脱核”政策下遭遇當頭一棒。
從“核電強國”到“全面脱核”
如果要理解“脱核”,首先需要回答為什麼我們要發展核能?
過去我們使用的主要能源類別是化石能源,包括石油、煤炭和天然氣。化石能源的弊端有二:一,化石能源的不完全燃燒會產生甲烷以及其他温室氣體,造成氣候問題和環境污染;二,化石能源是一次性能源,其不可再生性導致人類面臨難以可持續發展的危機。
核能作為清潔能源,可以完美解決化石能源低效、高污染的弊端,同時相對於風能、太陽能這些可再生能源,核能的發電量更高、運行成本更低。所以儘管核能同樣屬於不可再生能源,但核能自身的優勢非常明顯,因此這也是為什麼許多國家依然致力於發展核能。
那麼,為什麼文在寅政府要提出“脱核”呢?
一方面,核反應堆的放射性廢料處理始終是一個問題,目前國際上普遍使用“深埋”的方式處理核廢料。但這種處理方法並不是完美的,對土地的污染和佔用使得韓國本就吃緊的土地資源問題更加惡化。
另一方面,核能的武器化以及核事故的災難性後果使人膽戰心驚。其實要論“脱核”操作,還是要數德國。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由於反對核武器而誕生了至今仍在影響德國政壇的“綠黨”,而這種對核能武器化的恐懼一直延續到今天。2023年4月,德國關停最後三座核電站,標誌着德國正式告別“核電時代”。雖然許多國家反對德國這種極端的“去核電”政策,但像意大利、瑞士等歐洲國家同樣也走上了“脱核”之路。

2023年4月15日,德國關閉了最後三個核電站,圖為最後關閉的內卡韋斯特海姆核電站。路透社
只要發展核能,那麼核工業的人才儲備和相關設施打造就是必不可少的,這使得核武的發展始終存在可能,而“脱核”則能夠徹底斬斷核能武器化這條路。
文在寅當時也有這方面的考慮,畢竟這位“光華門總統”意在推動南北對話,在其就職儀式上便提出“若條件允許,願意前往平壤進行訪問”。
但最主要的原因可能還是因為核能發展過程中伴隨的風險,這是任何一個國家都難以承受的。如果説切爾諾貝利事件加強了歐洲諸多國家“脱核”的決心,那麼2011年日本福島核泄漏事故,就是文在寅政府決定“脱核”的直接導火索。
2016年,文在寅在觀看完核電站災難片《潘多拉》後聲稱:
“世界上核電最密集的古裏地區半徑30公里以內生活着340萬人,萬一發生核電事故,將是最嚴重的災難”,“要阻止核電站的追加建設,今後韓國要成為脱核的國家”。

2016年12月18日下午,當時的韓國總統文在寅(中)在釜山鎮區一家影科館觀看核電站災難電影《潘多拉》後發表致詞。
文在寅的擔憂並不是空穴來風,在該電影上映的三個月前,韓國慶州(近釜山)發生了兩次地震,分別是5.1級和5.8級,後者也是朝鮮半島自1978年記錄以來規模最大的自然地震。
隨後,位於慶州的月城核電廠全部停工接受檢查,所幸未受影響。

5.8級的地震已經足以讓韓國人嚇出一身冷汗,更何況福島的9級地震呢?
實際上,福島核事故發生後,李明博總統即下令對國內核電站進行全面檢查。
2011年4月13日,古裏原子能總部1號機組因電氣設備故障停止運轉後,在韓國造成“恐核”情緒擴散。古裏1號機組曾在2006年前後也曾發生故障,因此要求古裏1號機組停止運轉的輿論不斷高漲。
2011年4月20日,由於持續的不安輿論,政府表示為了確認1號機組的安全與否,將停止運轉,進行為期1個月的安全檢查,並表示為了應對日本西部地震引發的海嘯,將在東海岸地區核電站追加建設防波堤。
2017年6月,韓國決定關閉古裏1號機組。第二屆核安全峯會主席國韓國以福島發電站事故為教訓,將核電站的防護和核安全相關內容作為會議議題之一進行了討論。
由此可見,福島核事故對當時韓國造成的心理陰影之深,也難怪文在寅上任後便馬不停蹄地給韓國核能發展降温。
被現實擊碎的“脱核夢”
2017年韓國的電力結構中,煤電佔43%、核電佔27%,而可再生能源發電佔7.6%。文政府設想通過逐步削減核電比重的方式,在2060年完成“零核能”的目標,具體來説就是逐步關閉核電站,從下圖可以看到文政府執政期間共推進關閉10座核電站。

“脱核”政策下上屆政府推進關閉的10套核電機組。左欄是“運行許可終止日”,中欄是“核電機組名稱(用量)”,右欄是“再啓動的計劃時間”。資料來源:韓國水電與核電公司
在削減核能的同時,文在寅政府也希望逐年提高可再生能源佔比,預計於2030年將可再生能源佔電比重增至20%,到2040年增至30%到40%。
然而從現實情況來看,文政府的“脱核”主張顯然有些不自量力了。
下令中斷核電機組運行後,韓國國營電力公司光是在2018年上半年的虧損就達到8147億韓元(約合人民幣49.5億元),為六年來經營狀況最差。
同時,供電需求的有增無減,迫使韓國不得不進口更多的煤炭、天然氣以彌補核能缺失,然而這部分價格最終還是落在了韓國消費者身上,從而引發民眾的不滿。這是文政府推行“脱核”的最大阻力,也是韓國能源結構中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問題。
2021年9月的韓國民調數據顯示,在1000名成年受訪者中有72.1%支持使用核能,反對者為24.3%,另外69.9%贊同保持或者擴大現有核電廠規模,72.3%相信核電是安全的,81.5%支持恢復已被中斷4年之久的“新韓蔚3號”和“新韓蔚4號”核電機組的建設。[1]
重重壓力下,最終文在寅的“脱核夢”伴隨其任期的結束宣告破產。
尹錫悦上台後,全面取消文在寅政府制定的“去核電”政策,重新啓動暫停的核電反應堆。然而,數年的“脱核”對韓國核電發展產生了諸多消極影響,不少核電反應堆的重啓時間都被推到2025年以後。另一方面,2016年韓國核相關工作人員的人數為2.2萬人,而到了2020年這一數字下降到了1.9萬人,下降了近14%。
儘管如此,韓國核電還是在逐步恢復。
“復活”的韓國核電現在怎麼樣?
進入新世紀以來,韓國經歷了從“挺核”,到“脱核”,到“再挺核”的曲折變化,這背後既有政治力量的操縱,也有經濟利益的考量,但總體來説,韓國的核電水平一直在國際上保持着相當高的競爭力。

韓國曆年總核電容量 單位/兆瓦電力(1976-2024)資料來源:World Nuclear Association
通過上圖可以看到,韓國的總核電容量自1976年以來,一直處於不斷攀升的狀態,即使文在寅時期實行分階段“去核電”政策,韓國的總核電容量依然維持在20000兆瓦以上的高位。

全球核電反應堆裝機容量前15名國家及核電反應堆數量,截至2024年1月27日。數據來源:國際原子能機構動力堆信息系統
從全球數據來看,韓國的核電反應堆裝機容量為25829兆瓦,在全球排名第五,僅落後排名第四的俄羅斯2000兆瓦。在核電反應堆數量方面,韓國擁有26座,在全球同樣排名第五。

各發電能源發電量及佔比(單位/TWh)數據來源:2023年第十次基本電力供需計劃 圖表來源:作者自制
韓國2022年的核電發電量大約為17605兆瓦,基本已超過文在寅政府前的水平。第十次基本電力供需計劃中提出,計劃到2030年將核電發電的比重提高到32.4%,燃煤19.7%,液化天然氣22.9%,再生能源21.6%;到2036年將核電發電的比重提高到34.6%,燃煤則降低為14.4%,液化天然氣降低為9.3%,再生能源上升至30.6%,從而為韓國打造以核能和可再生能源為主的新型能源結構。
新核電政策推行以來,韓國已經與多個國家達成核電項目合作,並取得了實質成效,例如同波蘭簽署彭特努夫核電項目、與埃及簽署達巴核電項目分包合同、參與菲律賓巴丹核電站的重啓評估工作、與土耳其協商建立四座APR-1400核反應堆機組等等。
在核電技術的自主研發方面,韓國同樣具備明顯優勢,如“SMART”小型模塊化反應堆。
2024年7月,韓國木浦國立大學開設了全球首個SMR船舶研究所,在全球海上作業即將進入無碳化的大背景下,韓國對小型堆動力船舶技術的研究備受外界關注。

全球首個SMR船舶研究所揭幕式
相較於傳統反應堆,除了小型模塊化反應堆(SMR)通常具備的安全性高、運營人數需求低等特點外,韓國的“SMART”反應堆規模更小,對不同地理環境的適用性相對更強,因此在中東、中亞和北美等市場備受青睞。
目前,韓國政府提出的核電出口目標是,爭取到2026年躋身全球五大出口強國之列,2030年前獲得10台核電機組出口合同。尹錫悦親自表示希望將核電產業打造引領韓國出口的支柱。
伴隨人工智能、大數據、電動汽車等產業的井噴式發展,用電量的大幅提升是必然的,韓國迴歸“核能”也是大勢所趨。
但尹錫悦政府的迴歸不僅是重新擁抱核能,似乎還要重新擁抱“核武”。
前任“脱核”,現任“擁核”,韓國的核能發展何去何從?
尹錫悦在上任後便展現出與前任完全不同的對朝態度,他聲稱若南北緊張關係繼續升級,韓國可能會用核武器進行自我防衞。
今年8月,時任韓國國防部長候選人金龍顯在面對“用核武器進行自身防衞”的問題時表示,“一切手段都開放”。領導人和國防部長在公開場合如此談論核武器,在韓國曆史上屬實少見。但這一切也印證了文在寅的“杞人憂天”不是沒有可能,只要韓國繼續發展核能,那麼核能武器化將會始終成為一個可選方案。

新聞標題:對‘核武裝’提問的回答..“一切手段都開放” 圖片來源:YouTube
2013、2016、2017和2021年的韓國民調數據顯示,受訪者對韓國擁有核武器的支持率為54%到67%左右[2],據朝鮮日報稱,2023年1月這一數字已經來到了76%,這直觀反映出韓國民眾在擁核問題上的態度。
儘管韓國“擁核”和其“脱核”一樣阻力重重,但是隨着朝鮮“兩國論”的落地、“擁核”民意的繼續升温以及核能自主研發的進一步探索,韓國發展核武的理由似乎越來越強了。
尹錫悦似乎忘記了朴正熙時代的教訓——核不擴散一直都是美國的底線。如果未來韓國在自主發展核武器問題上還不放手,也許離華盛頓出手就不遠了。
註釋:
[1]https://world-nuclear.org/information-library/country-profiles/countries-o-s/south-korea
[2]馬德義. 試析韓國核電開發的若干特點. 當代韓國, 2023(4):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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