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塔維勒:如有可能,以色列人會切斷加沙的一切供應,包括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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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時間10月13日夜間至14日凌晨,以色列軍隊向加沙地帶中部代爾·巴拉赫市的阿克薩醫院內的流離失所者營地發動3輪空襲,已造成至少3人死亡、40人受傷。
流離失所、空襲、缺水缺電、饑荒,隨時可能到來的死亡……這些是過去一年來加沙民眾每一天都在經歷的場景。
觀察者網上週聯繫到阿克薩醫院中的一位醫生阿里·阿爾塔維爾,聆聽他分享在這家戰火中的醫院經歷的生離死別。
【整理/觀察者網 郭涵】
觀察者網:請向中國的讀者朋友們簡單介紹一下你自己。
阿爾·塔維勒**:**我叫阿里·阿爾·塔維勒,是一名出生和成長在加沙的巴勒斯坦人。我是一名已經工作了5年的全科醫生,今年是我在加沙地帶中部的代爾·巴拉赫的阿克薩烈士醫院工作的第3年。從去年這場大屠殺開始的第一天起,我每兩天就會到醫院上班。

當地時間13日夜間至14日凌晨,加沙中部阿克薩醫院內的營地遭到以色列軍隊空襲 視覺中國
我32歲,經歷了兩次巴勒斯坦大起義(1987-1992年和2000到2006年),還有以色列在2008年、2012年、2014年、2018年和2020年對加沙的攻擊。這是我經歷的第六次戰爭,包括加沙內部的衝突,可以説我是伴隨着這些戰爭與災難長大的。然而這次的衝突與過去不同——更加殘暴、持續時間更長、更加難以忍受。
對於我們巴勒斯坦人,特別是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來説,死亡的意義與其它國家不同,在那裏,人們將死亡視作自然的事情,如老年或慢性疾病相關的事情。
觀察者網:你和家人過去一年來有被迫流離失所嗎**?**
**阿爾·塔維勒:**加沙的地理情況分為北部城市、中部與南部地區三個部分。大屠殺開始後,許多巴勒斯坦人被迫從北部地區遷往南部。我和我的家人住在中部地區,靠近佔領軍所宣稱的“安全區”。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的家人和我只經歷了兩次強制遷徙。第一次是去年12月至今年2月,持續約40天。第二次是兩個月前。
對於加沙的巴勒斯坦人來説,被驅逐出家園是一種非常悲慘的經歷。去年12月離開家後,我的家人和我暫時住在我叔叔的家裏,大約10個人擠在一間小房間裏。這仍然比睡在帳篷裏好一些。這裏的帳篷不像您熟悉的那樣,它根本不是真正的帳篷,而是由塑料袋和其它物品匆忙拼湊而成的。
流離失所意味着每件事都需要排隊——上廁所、拿麪包、取水、甚至是給手機充電。自從這場大屠殺開始以來,我們的生活被徹底顛倒了。這是一種災難般的經歷。
我有時會寫詩並分享。在我看來,流離失所是“記憶的連根拔起,是靈魂在身體之前的直接扭曲,內在的撕裂,然後在外部變成瓦礫。每時每刻你都在失去人性與尊嚴,隨着時間的推移,你甚至會失去自己。”
當人們提到“家園”這個詞的時候,它有兩層含義,一是現實中的住所,二是你的祖國。那些被迫離開自己的住所的人,不僅失去了家園,而且也失去了自己的國家。這就是經歷着流離失所的加沙巴勒斯坦人的感受。
觀察者網:請介紹一下你所在的醫院的情況。
**阿爾·塔維勒:**阿克薩烈士醫院是加沙中部唯一的大型醫院。起這個名字既是為了紀念阿克薩清真寺,也是為紀念過去76年來巴勒斯坦人所遭受的苦難。加沙有許多學校也起了同樣的名字,就算我個人未必認同命名的方式,這依然是我們生活的現實。
隨着北部民眾被迫南遷,大量人羣湧入了醫院的內部科室與周邊街區,許多流離失所的民眾在醫院庭院內搭建了帳篷。我估計包括附近街區,醫院接納了至少5萬人。我們仍然需要每天收治傷患者,我們的工作面臨難以想象的挑戰。
阿克薩烈士醫院每天都要接收大量的傷者,但主要是集中治療重傷與最危急的傷者,因為我們是該地區唯一的大型醫院,那些程度較輕的傷者可以在小型診所或野戰醫院中接受治療。當有空襲與炮擊時,我們的醫院會派出救護車前往運送傷者,但即使是救護車也會遭到襲擊。
我曾在醫院裏的不同部門,包括重症監護病房(ICU)和重症冠心病監護病房(ICCU)工作過,那裏的情況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有的時候病房裏擠滿了人,甚至沒有足夠的空間讓你從一張病牀走到另一張病牀。

當地時間10月14日,阿克薩醫院遭到空襲的帳篷區的巴勒斯坦民眾 半島電視台
我們面對的是大量失去肢體的傷者、被彈片擊中、因失血過多而死亡的人,他們的頭部、胸部和腹部到處都有傷。面對數量龐大的傷員,我們不得不在救治順序上做一定安排,有的傷員再怎麼搶救都沒有意義了。這是作為醫生最殘酷的決定,只有眼睜睜看着他們死去,而他們的家人在旁邊懇求你的幫助,甚至在絕望中把你當作害死親人的兇手。
我們所有的醫生、護工與護士都要做出艱難的決定,因為我們要儘可能地救更多人。這只是醫院面臨的困難之一。過去一年來,我們都嚴重缺乏各種醫療物資,有時候幾乎到了無法開展工作的地步。比如胸管等許多醫院急救室都常備的基本物資,在這裏都十分缺乏。
這首先是因為有成千上萬需要救治的患者。其次,以色列佔領軍會刻意攻擊與摧毀我們的醫療儲備。最後,整個加沙地帶遭到了徹底封鎖,以阻止必要的醫療物資運進來,而這些物資是我們用來拯救生命的。
在我看來,加沙人的命完全要仰仗他們(以色列人)的鼻息。他們切斷了電力供應、水與食物供應。如果有可能的話,以色列人甚至會切斷加沙的空氣。
觀察者網:加沙的醫務人員有沒有受到襲擊或騷擾?
**阿爾·塔維勒:**身為醫護人員並不能免於遭受攻擊,我們面臨的處境與平民是一樣的,有時甚至更糟。阿克薩烈士醫院距離“安全區”最近,但在北部的其它醫院,比如希法醫院、印尼醫院、卡邁勒-阿德萬醫院以及汗尤尼斯的納賽爾醫院,許多醫生與醫務人員都遭遇過綁架和折磨。一些人被帶到以色列的監獄,其他人被殺害。
我猜想,以色列人這樣做的目的是為找到人質和哈馬斯戰士的下落。有一些參加去年10月7日行動的哈馬斯戰士受傷了,在加沙的醫院接受治療,一些人質也受傷了。以軍宣稱那些受傷的人質被藏在加沙的醫院裏,並且認為醫生們可能知道他們的下落。
我有認識的外科醫生朋友就經歷過綁架,在監獄裏關了至少5個月。其中一位朋友最近才被釋放,他受到嚴重的精神創傷,後背和四肢也被打傷了。幸運的是,在我們的醫院還沒經歷過這種事。但戰爭還沒結束,誰也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
大概一個半月之前,阿克薩烈士醫院收到了疏散通知。我那天正好在上班,醫院裏非常擁擠,所有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在街上能聽見飛機與直升機開火的聲音,非常可怕。
我們請求患者離開醫院,但有一部分患者的情況比較嚴重,他們沒有辦法轉移。大概下午2:30左右,醫院開始疏散,現場十分擁擠,還有孩子的尖叫聲,一片混亂。我母親打電話過來叫我趕緊離開醫院,但我最後決定和一些同事留下來陪那些患者,如果沒有人照顧,他們將無法活下來。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時候以色列軍隊距離我們的醫院只有不到10分鐘的路程了。但他們最終沒有攻進來,所以疏散命令可能是預防性的。第二天早上,我順利地離開醫院,回到家和親人團聚。
作為巴勒斯坦人,我們最大的希望就是停止這場大屠殺。我也希望對所有看到這段文字的人説,請不要忘記巴勒斯坦、不要忘記加沙,請繼續分享我們的故事,繼續討論,加沙的民眾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大家的支持。
巴勒斯坦人不是生來就要遭受屠殺的,我們也有生存權,也有在自己的土地上有尊嚴地、和平生活的權利。我們是一個熱愛和平、善良且充滿愛的民族,我們反抗是因為這裏本來就是巴勒斯坦的土地。我自己的爺爺奶奶被趕出他們世代居住的村莊,那個地方現在成為了以色列的土地,而爺爺奶奶只能住在帳篷裏。現在,這個故事又開始上演。從加沙的北部到南部,人們不斷地被趕出自己的家園和土地。
當説到巴勒斯坦時,你能告訴我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存在的嗎?很難説出一個準確的日期,但如果我問你,以色列這個國家是從什麼時候建立的,大家都知道是在1948年。以色列是被創造出來的國家,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巴勒斯坦人過去76年來都在遭受各種壓迫和傷害。我們要捍衞自己生存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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