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瓦娜·德梅奧、塞莉亞·貝林:歐洲的美國問題
guancha
**編者按:**2024年11月美國大選的結果,註定會對美國對外政策偏好產生深遠影響。大洋彼岸的歐洲正為此發愁。
近期,《外交事務》刊發的《歐洲的美國問題》這篇文章,講清楚了這一現狀以及解決方案。微信公眾號“法意觀天下”翻譯原文,觀察者網轉載,供讀者參考。
【文/喬瓦娜·德梅奧、塞莉亞·貝林】
無論特朗普獲勝還是失敗,歐洲大陸都急需針對美國的新戰略。
2024年2月,美國副總統卡馬拉·哈里斯於慕尼黑髮表講話,明確表示華盛頓對其北約盟國的承諾是“堅定的”。哈里斯如今作為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如果接替喬·拜登擔任總統,人們普遍認為她將維持拜登對烏克蘭的支持政策,並與歐洲盟友保持密切關係。
與此同時,她的競爭對手唐納德·特朗普也宣稱,俄羅斯可以對任何國防虛弱的北約成員國“為所欲為”,這無異於向歐洲人宣告,他既不重視北約,也不重視美國的盟友。
不過,11月大選之後,關於美國對歐義務的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就會有一方在華盛頓佔據主導地位了。大西洋彼岸的歐洲人正在絞盡腦汁地考慮每種結果的影響,希望成功找到一箭雙鵰的神奇公式。
然而,根據誰贏得選舉來預想特定的意外情況,是極其不理智的做法。歐洲人必須集思廣益,想清楚如何與明年的美國打交道。如果它們不形成統一戰線,很可能會挑戰美國作為它們盟友的角色,或者逼迫個體參與倡議,讓美國繼續介入歐洲事務,即使這些努力要以犧牲其他歐洲國家為代價。
無論2025年1月誰入主白宮,歐洲都需要一項兼顧全球政治、美國以及跨大西洋關係近期變化的戰略計劃。

這張圖為9月10日哈里斯(右)和特朗普在美國費城參加電視辯論的視頻直播畫面。新華社
世界其他國家對美國承擔全球責任的興趣正在減弱,而混亂的多極化卻與日俱增。與此同時,美國越來越支持緊縮政策和保護主義,美國政界人士似乎更關注中國而非俄羅斯。
特朗普接任的預想加劇了歐洲自2016年以來日益增長的擔憂,當時英國脱歐和特朗普當選的雙重衝擊使得人們對歐洲計劃的效力及其主要盟友的可靠性萌生了懷疑。
過去幾年,歐盟採取了一些措施來應對這種不確定性,比如,通過建立政策框架來鞏固中歐關係、強化在印太地區的目標,加強其經濟和網絡安全,並評估其戰略和國防環境。
可以説,歐盟重新評估其與美國的關係,正當其時。無論11月發生什麼,歐洲都需要界定其在跨大西洋夥伴關係中的集體利益,從而決定它的保護對象以及對美國的期望。
如果歐洲能圍繞幾個關鍵優先事項制定戰略,比如與美國合作威懾俄羅斯並穩定中東,在美中競爭中捍衞歐洲繁榮和行動自由,以及與華盛頓合作應對全球挑戰,那麼,歐洲就可以在涉及美國的國際事務上發出強有力、連貫和統一的聲音。歐洲需就一系列需推進和捍衞的利益達成共識,包括如何合理分擔與美國的責任,這是歐洲避免內部對抗、應對美國政治不確定性的唯一途徑。
前路波濤洶湧
對於跨大西洋關係來説,特朗普接任將是一個特別具有破壞性的結果。特朗普不認為美國和歐洲擁有共同的核心安全利益。相反,他認為歐洲正在利用美國來填補其安全空缺,這種觀點使他不太可能維持拜登政府對烏克蘭國防的大力支持政策。
特朗普一再表示,他將試圖與俄羅斯總統普京達成協議,即“在24小時內”結束俄烏戰爭,為此很可能會犧牲烏克蘭的安全利益和領土完整。特朗普的競選夥伴、俄亥俄州參議員萬斯一再反對美國向烏克蘭提供額外援助,並主張將美國資源和注意力轉向東亞。
因此,歐洲領導人擔心特朗普上任將不可挽回地減少美國在歐洲的義務參與度,並導致俄羅斯在烏克蘭以外的地區採取進一步破壞穩定的行動。
但這不僅僅是特朗普個人的問題。華盛頓支持俄烏戰爭的熱情正在減弱。美國武器庫存的下降導致國會今年早些時候推遲向烏克蘭運輸武器,致使戰場受損。輿論壓力要求美國打破無休止戰爭的習慣,這種習慣曾經導致從阿富汗撤軍時的混亂和協調不力,並可能導致美國做出類似的倉促決定,比如削減對烏克蘭的支持。

2023年2月19日,在美國首都華盛頓,一名抗議者手舉標語在林肯紀念堂前參加集會。新華社
皮尤研究中心7月進行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50%的美國人“非常擔心”或“極其擔心”俄烏戰爭可能會持續多年,42%的人認為這可能引發美國與俄羅斯發生戰爭。退一步講,即使哈里斯在11月當選,對烏克蘭的額外援助仍需要參議院批准,而參議院中佔多數的共和黨可能將面臨“美國優先”派別的結構壓力,從而拒絕此類援助。
儘管拜登政府對北約堅如磐石的承諾,在團結歐洲對俄採取行動並促進跨大西洋團結方面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但華盛頓的首要任務仍然是中國。
拜登政府在負責歐洲事務的高級官員和其他負責亞洲事務的官員之間大致保持了微妙的比例平衡,但後者的規模較前幾屆政府而言有所增加。美國決策者越來越多地從與中國競爭的角度來看待貿易、技術和聯盟。
此外,拜登政府的政策表明,在華盛頓,擊敗中國政府的目標優先於跨大西洋和跨太平洋的經濟關係或遵守世界貿易組織的規則。現任政府實際上通過經典的工業和出口管制政策(包括《降低通貨膨脹法案》和《芯片與科學法案》)延續並強化了特朗普曾經對中國的做法。這些立法為在美國生產綠色技術產品的公司提供了重大投資優勢,鼓勵歐洲生產商搬遷工廠,進而阻滯了歐洲擴大自身綠色產業的努力。
團結至關重要
隨着歐洲各國政府為11月做好準備,緊張局勢不言而喻。
捷克共和國等國家正在購買美國武器系統,並與美國簽署雙邊安全協議,以防止華盛頓對歐失去興趣後將其資源轉向亞洲。儘管立陶宛等其他國家在印太地區的參與度有限,但它們仍然起草了區域戰略計劃,向華盛頓表明它們將幫助遏制中國,並相應地希望美國不會忽視它們為應對俄羅斯壓制而產生的安全憂慮。
一些德國評論員主張歐盟應放寬對美國企業投資歐洲國家的限制,加強美國與歐洲大陸的經濟聯繫,因為他們認為,如果特朗普政府上任,這種交易型安排可能會吸引特朗普轉移注意力到歐洲。
歐洲外交官紛紛湧入華盛頓,與美國傳統基金會的工作人員進行談判。作為新右派智囊團,美國傳統基金會聲稱正在為特朗普新任期奠定意識形態基礎、進行人才搜尋工作。它們傳達出的信號主要是安撫那些對美國的歐洲盟友的價值持懷疑態度的潛在未來決策者;例如,北約秘書長詹斯·斯托爾滕貝格在1月發表講話時強調,其他北約成員國向烏克蘭提供的援助加起來比華盛頓還多。
但這些代表還是想知道哪些內容能與可能上任的特朗普政府談判,以及哪些內容不能談判;他們想知道什麼可以讓美國繼續參與歐洲事務以及其潛在的代價。
然而,他們沒有意識到,交易型方法只能獲得暫時的收益。持久的合作需要對戰略利益有共同的理解。如果個別歐洲國家尋求與華盛頓建立雙邊關係,美國將永遠“高人一等”。
只要歐洲對其與主要夥伴的關係中的核心利益缺乏明確、統一的評估,繞過北約安全框架去追求雙邊關係的誘惑就會持續存在。如果歐洲國家共同努力而非單獨行動,華盛頓就必須竭誠對待它們,並認識到與作為一個聯合體的歐洲建立夥伴關係的好處。
拜登政府的新舉措已然創造了討論空間,但現在必須擴大和加強這些舉措。歐盟-美國貿易和技術理事會作為一個討論技術挑戰和全球貿易合作之道的論壇,已被證實有助於支持對俄羅斯的跨大西洋制裁。同時,美國-歐盟峯會則增大了雙方對俄羅斯和中國同時採取更強硬、更統一的立場的可能性。
然而,如果要更好地利用這些論壇,歐洲需就其對美戰略達成共識。這將使歐洲對話者在與華盛頓打交道時發出更清晰、更有力的聲音,並最終使歐洲成為美國更可靠的合作伙伴。通過在歐盟層面商討這一戰略,歐洲政策制定者將確保該戰略得到歐盟機構的監管和具體行動的支持。該戰略還將為個別國家在處理與美關係時提供參考框架。波蘭將是下一個於2025年初擔任為期六個月的歐盟輪值主席國的國家,也最好逐步落實上述進程。
即使正式戰略僅對歐盟成員國具有約束力,歐美對話也應包括英國和其他非歐盟國家,例如烏克蘭和摩爾多瓦,因為這些國家同樣在歐洲安全與繁榮中發揮着重要作用。
聚焦安全議題
隨着歐洲國家開始討論歐盟範圍內對待美國的戰略,應該存在一套明確的目標指導它們的思考。首先,同時最重要的是,阻止俄羅斯贏得俄烏戰爭及其進一步行動。歐洲的安全取決於這兩個目標的實現,在與華盛頓打交道時必須優先考慮這些利益。
無論11月美國大選結果如何,歐洲國家都將繼續向烏克蘭提供財政和軍事援助,而且它們應該向美國明確表示,它們希望美國也這樣做。如果出現了用外交解決戰爭的適當條件,歐洲必須尋求華盛頓不會忽視歐洲安全利益的保證,其中包括支持烏克蘭加入歐盟和北約的願望。以歐盟或部分歐洲國家為代表,它們認為烏克蘭和歐洲都必須坐在談判桌上。
為了表明對美國盟友的承諾,歐洲國家必須立即採取措施支持烏克蘭的長期國防開支和經濟復甦費用,並幫助其加入歐盟。它們還必須提醒華盛頓,幾十年來,大西洋聯盟憑藉自身力量,維護了歐洲的和平,協助穩定了國際秩序;並警告説,如果未能平息俄羅斯對烏克蘭的行動,未能阻止俄羅斯對烏克蘭的進一步行動,這些成果就會被無情摧毀,美國的競爭對手也會更加囂張。
歐洲國家還必須通過承擔更多責任,加強北約的歐洲支柱力量。這樣做將使北約更好地應對美國的政治變化,並增強歐洲相對於美國的聲音。既然兩個歐盟國家芬蘭和瑞典加入了北約,歐盟和北約重疊的防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大。歐盟應利用這一機會加強與北約的合作,歐盟成員國應確保自己的國防項目符合北約的標準和規劃。

2023年4月4日,在比利時布魯塞爾的北約總部,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在芬蘭加入北約儀式上發言。新華社
無論美國是否在新政府領導下減少在北約的參與度,歐洲都需要擴大其在北約後勤和指揮鏈中的作用,並使軍事人員和裝備跨境流動的程序更加簡化和標準化。它們可以通過安排歐盟和北約之間的人員交流以及改善兩個組織之間的信息共享來展開這一進程。
歐洲國家必須進行有針對性的國防投資,以填補其能力差距,這將減少對美依賴,例如在無人機、防空和導彈防禦系統、高空加油以及歐洲軍隊依賴美國賦能的任何其他領域。
歐盟成員國可以與其他北約盟國和合作夥伴(包括英國和加拿大)協同發展這種能力。在歐盟組織內部,下一任負責國防工業的歐盟委員可以認同監管變革的必要性,從而使這種擴張成為可能。
歐洲領導人還應該向美國同行證明,支持歐洲國防工業符合美國的長期利益。能夠在歐洲大陸及其他地區保障安全的歐洲,對美國來説是一個地緣政治優勢。
權利話語
歐洲也應該在中國問題上與美國保持密切聯繫。歐洲國家在印太地區的穩定與安全中發揮着重要作用,從與亞洲夥伴尋求經濟、環境和基礎設施合作,到促進航行自由,以及推動氣候問題和海洋治理方面的多邊合作。在其中諸多領域,歐洲和美國的優先事項是重疊的。但歐盟必須自主決定對中國的態度,包括決定如何保護綠色技術等戰略要素,以及何時尋求與中國政府的合作。
儘管跨大西洋協調至關重要,但歐洲可能不會在所有問題上都與美國保持一致,華盛頓也不應將歐洲對華戰略視為忠誠度考驗。
歐洲還可以在中美敵意中充當對話和學術交流的橋樑,與中美專家和民間社會以及那些擔心必須在中美之間做出選擇的國家保持暢通渠道。
為了避免跨大西洋關係在這個問題上出現分裂跡象,歐洲應該要求美國將遏制和超越中國的努力與對歐洲的貿易和安全政策嚴格分開。與美國在中東政策上的合作也必須成為歐洲戰略的重要內容。歐洲在該地區有太多的經濟和安全利益受到威脅,不能僅依靠華盛頓來解決該地區出現的問題。如果歐盟袖手旁觀而非捍衞人權和法治,那將損害其作為這些價值觀的推動者所建立的國際信譽。
短期內,歐盟和美國應加強外交努力,以結束巴以衝突,防止地區戰爭。歐洲和華盛頓應共同推動恢復一項政治進程,以實現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公正和可持續的和平。
從長遠來看,歐洲應該停止將中東政策外包給美國。它應該在緩和中國、伊朗和俄羅斯干預該地區造成的緊張局勢方面發揮更積極的作用,並與華盛頓和地區夥伴在反極端主義和核不擴散努力方面進行合作。
在經濟領域,歐洲必須確保美國競爭力的提升不會以犧牲歐洲的繁榮為代價。歐洲各國政府和組織應尋求與美國公司的互利夥伴關係,並與華盛頓合作,以增加西方及其他地區的包容性,增強經濟安全並避免全球分裂。但歐洲不應該構建一種以歐洲大陸安全換取經濟優勢的明確交易關係。
如果美國實施無差別關税、二級出口管制或不公平競爭行為,歐洲應該利用其掌握的貿易槓桿來確保自身利益。歐盟還必須評估其相對於美國的脆弱性,並採取行動保護戰略要素,為歐洲科技領軍企業創建一個健康的生態系統。這可能包括對特定技術實施出口管制,併為研究和創新提供大量資金以吸引外國投資。如果美國的政策對任何一個歐洲國家施加了經濟壓力,歐盟其他國家必須羣策羣力,準備集體性回應。

6月27日,在比利時布魯塞爾,歐盟峯會與會領導人準備參加合影。新華社
結語
無論下一屆美國政府如何處理跨大西洋關係,歐洲都應繼續尋求美國的支持和參與,以應對全球挑戰。歐洲需要華盛頓幫助的一個關鍵議題是改革國際金融結構,包括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以改進這些機構,減輕工業競爭的不利影響,並向低收入國家提供負擔能力範圍之內的融資,以支持它們的綠色轉型並增強它們對氣候變化的抵禦能力。
追求可持續發展和實現氣候目標是歐洲的首要任務。在與華盛頓打交道時,歐洲國家必須強調,它們希望美國通過綠色合作和資助綠色工業轉型,成為建設淨零排放世界的堅定夥伴。歐洲應與美國各州政府和私營部門合作,執行高要求的氣候標準,建立即使特朗普政府不重視聯邦政府層面的氣候行動也能保持開放的合作渠道。
如果歐洲國家能夠抵制與美國的雙邊和交易關係,轉而以一個統一集團的姿態與華盛頓打交道,基於規則的秩序將會更加強大,世界將會更加安全和繁榮。隨着跨大西洋關係的變化,歐洲國家可能難以平衡和調和其個人和集體的利益。但它們必須取得成功,以便歐洲能夠預見挑戰並採取獨立的、具有建設性的行動,而非被迫防守或即興發揮。
正如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何塞普·博雷利在2019年上任時所説,現在是歐洲“學會講權力話語”的時候了,即使是在與最有價值和最重要的盟友打交道時,也是如此。無論明年誰入主白宮,明確闡述歐洲的利益和對美國的期望都將有助於雙方建立更良性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