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魯法基斯:AI的威脅讓我們有理由摒棄市場原教旨主義,追求社會主義解決方案-揚尼斯·瓦魯法基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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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揚尼斯·瓦魯法基斯(Yanis Varoufakis),翻譯/觀察者網 彭宇萱】
假設我擁有一家公司,僱傭了一萬名員工生產一種先進電池。再假設,有人發明了一種成本低廉的、由人工智能驅動的機器人,它能幫助我的公司僅用一半的員工就能每週生產相同數量的電池——如果我擁有並控制這家公司,那麼我就有強烈的動機辭退五千名員工,這樣做能在不減少產量的前提下,大幅提升我的利潤。
這就是自由市場資本主義的邏輯:辭退被機器取代的員工,同時寄希望於這些被辭退的員工會在勞動力市場的其他地方找到工作,或者社會會以某種方式給予他們支持。
按照這一邏輯,社會既無需為我將要辭退的員工擔憂,也無需顧慮我因此獲得的更高收入和更大權力。這一邏輯的支持者認為,像新機器人這樣節省勞動力的技術進步,所創造的新工作會比其摧毀的舊工作更多且更好。而且,即使一些老員工再也找不到體面的工作,由社會照顧這些員工也比阻止我這個資本家遵循逐利本能更為有利。他們還認為,市場競爭會迫使我降低公司產品的價格,從而與消費者——與整個社會分享我的利潤。
這種邏輯,雖然一直存在問題,但如今已經被人工智能徹底推翻。原因有三。
首要原因在於,人工智能對勞動力市場的影響,與蒸汽機乃至傳統工業機器人相比截然不同。當汽車取代馬匹時,它創造的工作崗位(如機械師、道路施工人員、加油站工作人員)遠多於其取代的崗位(如馬伕、馬蹄鐵匠)。而近年來,當西方製造業萎縮時,服務業創造了大量工作機會以彌補這一缺口。然而,時至今日,歷史首次出現了這種現象,即人工智能技術在製造業和服務業(如呼叫中心、餐廳廚房、辦公場所)中,所摧毀的工作崗位數量遠超其同期創造的工作崗位數量。
其次,人工智能所造成的影響,遠比僅僅限制自由市場意識形態者所依賴的競爭機制——該機制旨在將技術變革的益處傳播給社會其他成員——更為嚴重:它取代了市場本身!其運作方式如下:人工智能建立在與我們所有人建立雙向關係的算法之上。同樣的算法可以驅動機器人,將生產電池所需的勞動力減半,還可以通過社交媒體與你溝通、學習如何訓練你,並説服你購買我公司的電池,然後,在你被説服後,直接向你銷售——無需你前往任何店鋪。
一旦人工智能賦予了我(作為其所有者)這樣的能力,我為何還要侷限於僅向您銷售我公司生產的電池呢?我為何不能同時向您推銷其他公司生產的電動滑板和眼鏡,並從中抽取20%甚至40%的利潤呢?我的人工智能越先進,我破壞市場的能力就越大,用我擁有的交易平台取代它,作為我的私人數字領地。
到了那個時候,即便生產者之間的競爭能夠降低價格,也是我——作為人工智能的所有者——在享受技術進步帶來的紅利。我破壞了市場,並自封為技術封建領主,而我的財富和權力,與社會的共同繁榮成反比。

7月4日,在2024世界人工智能大會上,一組人形機器人在展覽入口處進行集中展示。 新華社
最後,人工智能之所以能發揮最大效用,是因為它將我們所有人都變成無償的“數字勞工”。
AI算法需要通過無數的照片、視頻、詩歌、文章、隨筆、短信等進行訓練。這便是它們學習模仿人類產出,進而賦予其所有者巨大權力的方式。直白來説,AI算法就如同超高效率的“海盜”,掠奪着我們的一言一行、每一條發佈的內容,為少數編寫並控制它們的人創造力量。
它們渴望從我們身上獲取更多產出以供訓練,於是通過激發我們的情緒(往往是憤怒的情緒),鼓勵我們發佈更多內容、上傳更多照片和視頻、點贊和評論等。在不知不覺中,它們已經讓多數人無償地為少數人創造力量而勞作。資本主義至少曾向那些為少數人創造資本的人支付過工資。而現在,就連這些微薄的工資也沒有了。這不僅不公平,而且對整個經濟體系而言也極為棘手——因為這意味着廣大民眾的可支配收入減少,進而抑制了對我們公司實體產出的總需求,導致經濟增長放緩,優質工作崗位更加稀少。
這三個原因表明,在私有制和公司的控制下,人工智能對社會構成了威脅,而非服務於社會。那麼,社會該如何自保呢?
一種方法是讓國家限制資本家的權力,迫使他們分享從人工智能中獲得的利益。這固然重要,但效率不高且風險較大。之所以效率不高,是因為這會涉及到國家與企業之間持續鬥爭。而風險大,則是因為無法保證控制人工智能的資本家不會憑藉其過大的權力導致國家權力喪失,甚至滋生腐敗。在此背景下,在公司內部尋找解決方案至關重要。但這需要重新思考資本主義對公司控制的邏輯。
現在,讓我們考慮一種與資本家僱主不同的邏輯。後者一旦意識到人工智能驅動的機器人能以一半的勞動力投入生產出同樣數量的電池,就會利用對公司的控制權解僱一半的員工。而我們的邏輯是:在這家電池生產公司工作的萬名員工中,無一人被解僱,他們的工資也未被削減。相反,新的人工智能驅動的機器人讓他們能夠生產出同樣數量的電池,而他們則可以將另一半的時間用於照顧老人或孩子、自我提升、幫助社區,甚至僅僅是多休息。
哪一種邏輯聽起來更具吸引力呢?是依賴市場、認為市場會以某種方式彌補失業,並限制人工智能賦予資本家對社會過度控制的自由市場資本主義邏輯?還是員工之間共享人工智能技術帶來的利益,並且以直接造福社會(更多社會服務、更好的教育、更幸福的家庭、運作良好的社區)的方式?
我認為答案是顯而易見的。然而,為了讓勞動者和社會直接分享AI的好處,決策的控制權必須從極少數所有者轉移到勞動者手中。朝着正確方向邁出的第一步是向員工授予股份,就像華為所做的那樣。第二步,即完成公司內部的民主化進程,即轉向以“一人一股一票”為基礎、產生經濟民主的完全社會主義企業模式。
7月5日,在2024世界人工智能大會,一家人工智能公司推出的“具身智能本體”跳舞機器人,吸引大批觀眾前來參觀。 新華社
工作場所民主(workplace democracy)是促進還是阻礙了共同富裕,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人們一個多世紀。在西方,少數人控制生產資料的權力壓倒了工作場所民主的理念。然而,人工智能讓我們看到,這種由自由市場原教旨主義意識形態支撐的西方資本主義體制,只會帶來停滯和新形式的貧困。
要實現共同富裕和真正的進步,我們就必須建立技術先進、由員工掌握主導權的企業。在此背景下,中國完全有能力將人工智能驅動的技術創新與企業層面的民主相結合——而這正是社會主義的初衷。
多年前,身陷囹圄的羅莎-盧森堡向我們提出了一個緊迫的問題: 社會主義還是野蠻狀態?如今,人工智能技術迫使我們必須迅速作出抉擇。我希望這一天快些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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