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爾斯海默:深陷兩場大戰,美國對華競爭如何走上“彎路”?
guancha
**導讀:**2017年前後,世界開始從單級走向多級,美國間接捲入俄烏和中東的兩場戰爭,嚴重打亂了美國念茲在茲的“中美競爭”大局,卻也是美國無法甩脱的戰略包袱。
結束10月份的訪華之旅後,著名國際關係理論家約翰·米爾斯海默在卡塔爾智庫中東事務委員會發表了題為《10月7日之後的一年:加沙局勢及其全球影響》的主題演講,闡述了從現實利益角度美國應當如何處理俄烏和中東的兩場戰爭。
米爾斯海默認為,俄羅斯乃至伊朗都不是美國的天然敵人。因為中國比俄伊更強大,對美國的挑戰更大,因此,美國應該從理性的層面重新評估美俄和美伊關係。從現實戰局來看,烏克蘭和以色列獲勝的希望甚微,另外,由於以色列在戰爭中造成大量平民傷亡,對以色列的支持也在損害美國聲譽。
眾所周知,米爾斯海默的觀點由於高度抽象地理解國際體系中的行為者及其行為模式,反倒往往與現實情況相差甚遠,可謂是一個“理想的現實主義者”。另一方面,他也揭露了美國包裹在價值觀中的干涉和戰爭背後的“帝國理由”,亦即不允許霸權遭到任何地方性的抵抗。在這個意義上,米爾斯海默為我們提供了鏡鑑,照亮了美國對外政策中的諸多裂縫。歐亞系統科學研究會特編譯本文,供讀者思考。文章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
【翻譯/桃小鹽】
**米爾斯海默:**今天我要討論的主題是(去年)10月7日以來中東地區的事件,以及它們如何與更廣泛的國際體系和國際政治,或者大多數人稱之為全球秩序的聯繫。我想先從當前的國際體系談起,給大家提供一個思考全球國際政治的框架,然後再來討論自10月7日以來中東發生的事情,並將其與我所描繪的更廣泛的國際體系圖景聯繫起來。因此,讓我先談談今天的國際體系是什麼樣的。需要注意的是,我將從美國的視角出發來解釋,考慮到美國是當今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我認為從美國視角切入是非常有道理的。

米爾斯海默資料圖
從全球視角思考國際政治的起點是考慮體系的極性(polarity),也就是國際體系中有多少個大國。1947年12月當我出生時,美國和蘇聯是這個星球上的兩個大國,我們生活在一個兩極世界裏,正如你們所知,1989年冷戰接近尾聲,1991年12月蘇聯解體,我們從一個兩極世界變成了單極世界,而世界上唯一的大國是美國。
大約到2017年,世界不再是單極的,而是轉向了多極。如今,國際體系中有三個大國:美國仍然是地球上最強大的國家,中國緊隨其後,與美國相距不遠;俄羅斯雖然是最弱的一個,但仍是三個大國之一。中國與美國的差距不大,因此美國將中國視為同儕競爭者。簡而言之,我們從兩極到單極再走向了多極世界,而你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在單極時代長大的。到了2017年,世界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體系的架構和結構發生了變化,而這種變化非常重要。我們現在處於一個多極的世界,這一點在今天和未來都要仔細關注。
那麼,這個多極世界是什麼樣的呢?基本上,美國仍然在這個世界是主導力量,並關注世界的三個特定地區:東亞,因為中國在那裏;歐洲,因為俄羅斯在那裏;波斯灣,因為那裏有石油。
東亞對美國來説是最重要的地區,因為那裏是中國這個對等競爭對手的所在地。近些年來,你們很多人都聽到過關於“重返亞洲”的討論(注:Pivot to Asia,自希拉里·克林頓在《外交政策》中發表《美國的太平洋世紀》一文以來,美國軍事和外交的“重返亞洲”或“再平衡”戰略也被廣泛稱為“重返亞洲”)。這種戰略意在將美國的軍事力量從歐洲和波斯灣調離,集中於東亞,以便更好地遏制中國。
在一個理想的世界裏,美國希望中東和平,歐洲和平,這樣它就可以集中精力遏制中國。此外,在理想的世界裏,美國將成為俄羅斯的盟友。如果你們願意思考一下:世界上有三個大國:美國、中國和俄羅斯。如果在這三個大國中同級別的競爭對手是中國的話,從美國的角度來看,會希望俄羅斯站在自己這邊,支持對抗中國。
但如果你再看看當今世界的真實情況:美國被困在中東,還捲入了烏克蘭戰爭,它無法全面“重返亞洲”來遏制中國,因為它被世界上這兩個地區壓制住了。更重要的是,美國不僅無法與俄羅斯結盟,而且由於深度介入烏克蘭戰爭,實際上還把俄國人推向了中國人的懷抱。所以從美國人的角度來看,我們今天面臨深重的困難。
讓我再説一下中東問題。當我説美國在中東受制於人的時候,重要的是要明白美國與以色列的關係是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美國無條件地支持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問題上更是如此。美國和以色列不僅僅是普通的盟友,還無論如何都支持以色列。所以當我們説以色列深深捲入了中東戰爭時,要明白這也意味着美國在其中有所牽涉。作為地球上最強大的國家,美國深陷中東一系列衝突之中,同時也深陷歐洲一系列衝突之中,從而無法完全“重返亞洲”。
換個角度來看,從大局出發,可以認識到近年來美國所做的事情實際上是促使俄羅斯、中國、伊朗和朝鮮走到了一起,它們基本上現在形成了一個陣營。而在另一邊是另一個陣營,即歐洲、以色列和美國。因此我們擁有了兩大陣營,它們在國際體系中是主要的對立者,彼此針鋒相對。非常重要的是,這兩大陣營之間的競爭對中東、阿拉伯世界以及海灣國家都有重大影響。
接下來,我要切換話題進入演講的第二部分,我想談談10月7日以來中東發生的事情以及未來的走向。在西方,尤其是在美國,人們普遍認為中東現在的所有麻煩都是伊朗造成的,伊朗是幕後傀儡大師,像哈馬斯和真主黨等組織基本上都聽命於伊朗。我並不是説伊朗沒有在中東製造任何麻煩,但我認為他們這種觀點是完全錯誤的——造成今天中東麻煩的主要國家或主要責任人不是伊朗,而是以色列。

當地時間2024年10月21日,遭以色列空襲後,濃煙滾滾的黎巴嫩南部村莊Kfar Tibnit。 視覺中國
要理解以色列的所作所為,並思考當前中東的麻煩,重要的是要認識到有三場衝突。這些衝突並非完全獨立於彼此,而是需要分別進行分析。一場是涉及加沙的種族滅絕,更廣泛地説,是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的衝突。第二場是以色列和真主黨之間的衝突。第三場是伊朗、以色列和美國之間的衝突。這三個衝突需要分別加以評估。
讓我從加沙的種族滅絕開始。以色列是一個種族隔離的國家,更準確的説,我們也許最好談談“大以色列”,而不僅僅是以色列。所謂的“大以色列”,眾所周知包括1948年戰爭後建立的綠線以色列,它包括加沙和約旦河西岸。大以色列是一個種族隔離的國家,如果有人對此有任何懷疑,世界上三個最重要的人權組織——國際特赦組織(Amnesty International)、以色列人權組織 “以色列佔領領土人權信息中心” (B’Tselem)和人權觀察組織(Human Rights Watch)——都撰寫了長篇報告,詳細闡述了以色列是種族隔離國家的事實。
10月7日發生的事情讓以色列有了兩個明確的目標。第一,打敗哈馬斯;第二,救回人質。這兩個目標經常被提及,但有一個核心目標卻不常被提到,對以色列而言至關重要,那就是清洗加沙。以色列人清楚地認識到大以色列是一個種族隔離的國家,他們想結束這種局面,通過把巴勒斯坦人趕出加沙和西岸,建立一個基本上是單一民族的猶太國家。他們將10月7日之後的加沙局勢視為清洗加沙的機會。
他們的基本假設是,首先殺害大量巴勒斯坦人,讓加沙無法生存,迫使巴勒斯坦人離開。當然,這種假設並沒有發生,儘管加沙在以色列的屠殺下變得無法居住,巴勒斯坦人卻並未離開。因此,種族清洗沒有奏效。但在這一過程中,以色列的殺戮機器實際上已經達到了在加沙實施種族滅絕的地步。
這就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巴勒斯坦人不僅沒有離開,也沒有被清洗,而且以色列也沒有打敗哈馬斯。哈馬斯仍然作為一個有效的戰鬥組織在運作,對以色列構成威脅。需要明確的是,以色列沒有擊敗哈馬斯,也不會擊敗哈馬斯,而且人質也沒有被解救。此外,加沙的清洗行動也沒有成功。
至於真主黨,你們都知道,他們在10月7日之後不久就開始向以色列北部發射火箭彈和導彈,導致大約10萬名居住在以色列北部的以色列人向南遷移,以躲避這些火箭彈和導彈。據我所知,目前大約還有6萬名以色列人尚未返回北部的家園並迫切希望回去。
因此,以色列人堅定地致力於制止真主黨向以色列北部發射火箭和導彈,並採取了三種策略來擊敗真主黨並有效結束其襲擊。首先,他們採取了“斬首行動”策略,即試圖殺死真主黨的領導人,當然到目前為止,他們在這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其次,他們懲罰黎巴嫩的平民,基本上意味着殺害大量平民。第三,他們決定入侵黎巴嫩南部以直接與真主黨部隊交戰並將其擊敗。
國際關係領域有豐富的文獻顯示,“斬首行動”策略通常不起作用。正如你們所知,以色列多年來一直在對各種阿拉伯組織的領導人進行斬首打擊,但這些行動即使取得了短期的效果,也沒有在實質上改變局勢。因此,斬首納斯魯拉(真主黨前領導人)的策略最終不會奏效。

以色列國防軍22日首次證實,黎巴嫩真主黨高級領導人哈希姆·薩菲丁已死亡。 《以色列時報》
此外,國際關係方面大量的文獻資料還表明,對平民施加大規模的懲罰幾乎不會導致政府或組織改變其政策。我們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對德國和日本的轟炸中已經知道這一點,因此,認為通過空襲黎巴嫩平民就能讓真主黨屈服的想法是錯誤的。最後,以色列戰略的第三個要素是入侵黎巴嫩南部,但這也不會奏效。他們在2006年和1982年都嘗試過,但兩次都失敗了,而且這次他們還會失敗。
我的結論是,真主黨在可預見的未來仍然是以色列的強大對手,並保持向以色列北部發射火箭彈和導彈的能力,這對以色列來説是一個巨大的問題。所以我到目前為止要告訴你們的是,以色列還沒有打敗哈馬斯,無法對加沙進行種族清洗,也不會打敗真主黨,這意味着這兩場衝突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這就引出了第三場衝突,那就是伊朗。非常重要的一點是,伊朗和美國都不想捲入戰爭,兩者一直在竭盡全力避免直接衝突。但以色列則非常希望將伊朗和美國拖入戰爭,以色列真正想看到的是伊朗同時與自己和美國作戰。
4月1日,以色列襲擊了伊朗駐大馬士革大使館,這當然激怒了伊朗,導致伊朗在4月14日對以色列進行了報復襲擊。以色列隨後在4月19日對伊朗進行了小規模的襲擊,因此以色列未能成功將美國和伊朗拉入一場大規模衝突。
儘管如此,正如你們所知,7月31日,他們在德黑蘭謀殺了巴勒斯坦領導人,這最終導致伊朗在10月1日對以色列發動了大規模襲擊,發射了大約180枚彈道導彈。現在我們正在等待以色列的回應,並且大家都知道如果以色列做出回應,它肯定會選擇在某個時候回應,而伊朗也很可能會進行反擊,然後可以想象以色列人會再次反擊。這裏發生的事情是衝突正在升級,至於這一切最終會如何收場?誰也不知道。但問題的關鍵是,以色列現在已經成功地將伊朗和美國拉入了衝突,因為隨着伊以衝突的升級,美國必將站在以色列一邊。
現在的問題是,為什麼以色列要這樣做?我的意思是,為什麼以色列人如此致力於讓伊朗深度捲入與美國的戰爭?
這背後有多重原因,首先,伊朗是讓美國持續留在中東的“魔鬼化敵人”。從以色列的角度來看,特里塔·帕西在他的著作中深入探討了這個問題(Trita Parsi, Treacherous Alliance: The Secret Dealings of Israel, Iran, and the United States)。書中提到他採訪了很多以色列人,他們表示當冷戰結束、蘇聯威脅消失時,以色列人深感擔心中東再也沒有什麼重大威脅能促使美國將軍隊留在該地區,並且出於戰略目的繼續重視該地區。因此以色列決定製造威脅,不遺餘力地論證伊朗對該地區和美國構成了嚴重威脅,以便讓美國人留在那裏。
此外,鑑於中東的所有麻煩以及巴勒斯坦問題的重要性(我認為這是中東麻煩的根源,至少是當今問題的根源),如果你把伊朗描繪成一切罪惡的根源和中東當今問題的罪魁禍首,那麼人們的注意力就會從以色列才是問題根源的論點上轉移開。因此以色列和美國有既得利益,他們聲稱伊朗是“幕後操縱者”,這一切與巴勒斯坦問題無關,問題都在於伊朗。如果你把伊朗拖入與美國的衝突,你肯定會讓美國人認為伊朗是所有麻煩的根源。第三個原因是,伊朗接近擁有核武器,距離發展核武庫的階段並不遙遠,這讓以色列非常擔憂,他們希望美國動用其強大的軍事力量攻擊伊朗,一勞永逸地摧毀這些核設施。

當地時間10月1日晚,伊朗對以色列發動大規模導彈襲擊。 視頻截圖
因此,現在的局面是美國正在緩慢但穩步地被捲入與伊朗之間越來越大的戰爭,我們要問自己的問題是,這一切將走向何方?如果你聽以色列人或者以色列在美國的支持者的言論,他們會説要“重塑中東”。當他們談論重塑中東時,他們不僅在談論伊朗,還包括真主黨和哈馬斯。以色列或許會同美國一道重塑中東(我對此表示懷疑),但他們不會以他們認為理想的方式重塑中東——伊朗將被徹底地消滅,真主黨將被擊敗,哈馬斯將被擊敗,巴勒斯坦問題將通過種族清洗得到解決——這是壓根不現實的。哈馬斯會繼續存在,真主黨會繼續存在,伊朗也會一直存在。
而且伊朗確實擁有強大的報復能力,對以色列來説,這一點不容小覷,這使得以色列和美國很難像他們希望的那樣,以有效或強硬的方式對付伊朗,所以沒有跡象表明這三個問題會得到解決。但在這裏,我再深入挖掘一下,正如我之前所説,中東問題並非主要源於伊朗的行為。我不是説伊朗是完全的好人,這不是我的觀點,伊朗確實製造了他們自己的麻煩,但他們並不是我們今天面臨問題的主要罪魁禍首。問題的根源是巴勒斯坦問題,如果巴勒斯坦人擁有某種有意義的主權,如果很久以前就實現了兩國方案,那麼就不會有哈馬斯的衝突。如果沒有與哈馬斯的衝突,也就不會發生與真主黨的衝突。
至於伊朗,伊朗和美國沒有理由應該成為不共戴天的宿敵,我花了很多時間研究自1979年以來的美伊關係,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伊朗曾多次試圖改善與美國的關係,每次伊朗試圖這樣做,而美國也表現出改善關係的跡象時,以色列遊説團體就進入美國,阻止了任何和解的進程。正如我之前所説的,以色列希望確保美國和伊朗永遠保持糟糕的關係。這就是我們現在的處境。
所以我的底線是,除非我們解決巴勒斯坦問題,否則中東將有無盡的麻煩,而這個問題是不會解決的,中東將有無盡的麻煩,這些麻煩將包括哈馬斯和巴勒斯坦,不僅包括加沙,還包括西岸,還將涉及黎巴嫩和伊朗。由於在國際政治中,伊朗、俄羅斯、中國和朝鮮形成了一個陣營,這種局勢總是存在着升級的可能性。比如説,俄羅斯現在與伊朗走得越來越近,而且眾所周知俄羅斯深度介入了敍利亞問題,因此俄羅斯也有可能被捲入這場衝突,這其中潛在的危險是巨大的。
最後我想就巴勒斯坦的問題做個總結,我非常擔心巴勒斯坦人的未來。巴勒斯坦人今天所遭遇的事情當然是極其可怕的,我絕不想輕描淡寫這一點,但我非常擔心事情可能會變得更糟,因為正如我之前所説,以色列人正加緊對加沙和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進行種族清洗。而且我認為,隨着時間的推移,以色列政府很可能會變得越來越右傾,越來越鷹派,越來越致力於種族清洗。與此同時,由於以色列遊説團體在美國有強大的勢力,以色列越是推動將巴勒斯坦人趕出加沙和西岸,美國就越會支持他們,並將是無條件的支持。當你把所有這些因素綜合起來,評估巴勒斯坦人未來的命運,你會發現這是一個非常令人沮喪和恐懼的故事。
*文章翻譯自米爾斯海默10月13日演講《A Year After October 7: Gaza and Its Global Implications》,小標題為歐亞系統科學研究會自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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