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錦祥:被批天皇制度歧視女性,日本人破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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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姚錦祥】
“這極其令人遺憾的,我們已向委員會提出強烈抗議並要求刪除相關表述。”10月30日,日本內閣官房長官林芳正在召開記者會時,嚴正抗議聯合國近期涉及到日本的一份報告。
事情起因於10月29日,聯合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在日內瓦召開會議,審查日本的婦女政策,其中日本皇位繼承製度成為討論焦點。委員會認為,現行《皇室典範》規定皇位只能由男性繼承,這與國際人權公約相悖,並敦促日本進行必要的制度改革。
於是就有了開頭林芳正的那一番話。日本政府對此表示強烈抗議,認為這一提案不僅侵犯了其文化和傳統,更是對內政的干涉。
事實上,日本社會女性地位低、女性在社會和家庭婚姻中遭遇歧視,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此前對日本皇室繼承問題也一直有爭議,未來圍繞這一議題的爭議會如何發展,日本皇室制度會發生變化嗎,日本會再次出現一位“女天皇”嗎?
日本皇室制度如何轉向“保守化”?
日本的皇室制度歷史悠久,其根源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60年的神武天皇,標誌着日本國的開端。後世在談及日本天皇制時,常提到的一個概念就是“萬世一系”。這在世界其他國家的皇室或貴族傳統中並不常見,不僅強調血統上的連續性,更是民族認同、歷史傳承和政治穩定的重要根基。

神武天皇
雖然在二戰之後,日本在和平憲法下重新審視天皇角色,建立起所謂“象徵天皇制”,其政治權力受到限制,但天皇仍是國家團結的象徵,在日本歷史和文化中的重要性依然顯著。
而作為皇室制度的核心,“如何繼承”又成為了重中之重。事實上,基於父權和男權的傳統文化,日本是以男性天皇為絕對主流。但有意思的是,日本在制度上並未做出明確限制,歷史上也曾出現過數位女性天皇,如推古天皇、持統天皇、明正天皇、後櫻町天皇等等。
實際上,古代日本並不排斥在無合適男性繼任者的情況下,由女性皇族擔任天皇,但她們上任的本質目的都是為了防止皇位空置,因而女天皇又有中天皇(中繼天皇)的別稱,強調其即位只是“臨時性安排”。

後櫻町天皇
真正的轉折點出現在明治維新之後,在1889年的舊皇室典範之中,第一條就明文納入了男性繼承的規定。這一規定主要有三點考慮:一是擔憂女天皇治下可能出現“外戚干政”的潛在風險;二是明治體制之下為了重新確立天皇的權威,需要依託男性繼承製來確保其正統性與穩定性;三是當時可選擇的男性皇位繼承者十分充裕,並未出現繼承危機。因此,確立男性繼承製可謂是水到渠成,也符合那個時代的政治需求。
二戰結束之後,1947年日本在新憲法的要求之下重新制定了《皇室典範》,但仍然沒有修改繼承製度,皇位依然要由男性繼承。實際上,在戰後重建的過程中,雖然對許多社會制度進行了改革,但關於皇位繼承的議題相對敏感。由於缺乏廣泛的政治共識,改變這一法律並未成為優先事項。更何況,法律的修改需要經過複雜的程序和廣泛的討論,許多政治力量傾向於維持現狀,以確保日本政治制度的穩定性和連續性。
日本皇室制度的危機與改革訴求
戰後,隨着社會風氣的變化與性別平等意識的增強,日本皇位繼承製度正面臨越來越多的挑戰。
在1964年憲法調查會的討論當中,較為豐富和詳實地討論了“女帝”的可行性,並給出了調整這一制度的四大理由:一是日本歷史上已有女帝的先例,且從外國的例子來看,無法找到不應承認女帝的理由。二是雖然男系皇位繼承者斷絕的極端情況不一定會發生,但也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性。三是從兩性平等的原則來看,應當承認女帝的存在。四是目前天皇的權力僅限於形式和禮儀行為,因此不能認為女性不具備天皇的“適格性”,實際上《皇室典範》也規定女性可以擔任攝政。此外,當時甚至提出“對於是否承認女帝制度,只需在《皇室典範》中明確,而不必在憲法中專門規定”。
不過,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之下,設立女性天皇的迫切性尚不突出,且許多人認為繼承製度乃是皇室的“根本制度”,不能僅僅修改《皇室典範》,而需要在憲法層面進行明確,這就牽扯到更為複雜的修憲問題,導致這一討論並未持續下去。
此後,對女性天皇的再度集中討論就是2005年的憲法調查會,會上強調社會民意已經發生變化,支持女性天皇的觀點已經佔據多數。同時,若不及時進行制度調整,很快就將面臨“皇統斷絕”的風險。此外,這次會議中還對繼承權的範圍進行了密集討論,強調除了“男系女性”的繼承權之外,還應給與“女系女子”以繼承權,也就是所謂的“女系天皇”。
女系天皇的支持者認為,這不僅可以幫助解決皇位繼承者不足的問題,還符合現代性別平等的觀念。與此同時,這也可以避免給天皇家族施加太多“生育男嗣”的壓力,天皇及其家族的人權也應該受到尊重和保護。
這就引出了當前天皇制的一個新爭論。和“女性天皇”不同,“女系天皇”並不是通過男系皇族的血統來繼承,而是通過女系皇族的血統來繼承,這對於日本皇室的“純潔性”更是重大的突破。
之後,在2012年的野田佳彥民主黨政權時期,曾經召開了“關於皇室制度的專家聽證會”,並廣泛徵集了數十萬條社會意見,尤其是“女性皇族在婚後能否保留皇族身份”“能否給與配偶或子女以皇族身份”等重要議題。
但不久民主黨政權就遭遇潰敗,安倍晉三率領自民黨捲土重來,並且實現了戰後少見的長期政權,可以説打斷了對於女性天皇或女系天皇的有關討論,給修改《皇室典範》按下了暫停鍵。這實際上也反映出不同政黨在看待皇室制度改革上的觀點差異。

日本面臨前所未有的天皇制改革壓力
如果説之前對天皇制改革的討論尚且停留在學界和社會層面,但2019年德仁天皇繼位之後,由於他沒有男性繼承人,弟弟文仁親王成為皇儲,極大促進了各界對女性皇室繼承權的討論。目前,日本在國內外主要面臨四個方面的改革壓力:
第一,皇族數量的快速減少。一方面是具備繼承資格的男系男性皇族的快速鋭減,目前按順位只有德仁天皇之弟文仁親王、悠仁親王(文仁之子)、常陸宮正仁親王(已89歲),皇室生育男丁極其不順,甚至導致一些皇室成員罹患抑鬱症。
另一方面,不少女性皇族在與平民結婚後,也被迫脱離皇族,如在日本頗負盛名的真子公主。這一現實促使社會對皇室制度的可持續性進行反思,討論女性皇族在婚後如何繼續參與皇室活動的問題。
第二,女性天皇愈發成為重要政治議題。近年來,在選舉過程中,候選人常常利用女性天皇問題來爭取女性選民支持,尤其是在強調性別平等和現代化的語境下,支持女性天皇的立場能夠為候選人增添不少吸引力。
以剛剛結束的日本眾議院大選為例,在“女性天皇”問題上,自公執政聯盟大多數避免公開表態,而在野黨則多數表達支持,尤其是共產黨、立憲民主黨和社民黨;在“女系天皇”問題上,自民黨則多數表示反對,共產黨和社民黨表示支持,其他政黨則多避免表態。未來,天皇制問題或將與性別平等、人權等更為廣泛的社會問題交織在一起,成為各個政黨的一個“新標籤”。
第三,國際社會對日本的批評愈發激烈。實際上,除了聯合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對日本的批評之外,不少國際組織在提到實現男女平權時,都會提到日本在女性權利上的“制度性歧視”,其中就包括天皇制問題。日本雖屢屢予以駁斥,強調天皇本身的儀式性,其與羅馬教皇或伊斯蘭男性神職人員並無區別,與男女平權毫無關係。但國際社會對這一觀點並不接受,國際壓力仍是日本改革的重要動力之一。

29日,聯合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公佈最終調查報告 推文截圖
第四,今年十月份的眾議院大選改變了政治格局。在前不久的眾議院大選當中,自民黨時隔12年失去了議會的最大黨地位,而野田佳彥則率領立憲民主黨捲土重來,他在競選期間也對女性天皇表達了高度支持。實際上,在野田擔任首相期間,就已經推動了對相關問題的討論。在本屆新國會開始之後,他可能會團結一批左翼力量,在推動天皇制的討論和政策落實方面做得更多。從權力和政治運作的角度來看,這是推動天皇制改革的一個重要歷史性機遇。
未來日本會出現女天皇嗎?
展望未來,未來的制度調整可能會從三個方面入手:
一是建立性別平等的法律框架,將女性天皇的推行與更廣泛的性別平等結合,確保女性在政治、社會和經濟等領域享有平等權利,增加社會對女性天皇的接受度。
二是關注皇族婚姻與身份問題,探索如何允許女性皇族在婚後保持皇族身份,或為其配偶及子女提供相應的皇族身份,以確保皇室活動的延續。
三是落實對《皇室典範》的修訂,討論是否應該在《皇室典範》中明確規定女性的皇位繼承權,或在特定情況下(如無男性繼承人)賦予女性繼承權。可以參考其他擁有女性王位繼承的國家案例,作為討論的依據,尋找適合日本的解決方案。
但日本終究是一個極為保守、怯於突破的國家,在無足夠外部壓力的前提之下,日本推動天皇制改革的道路必然將十分漫長。一方面,傳統觀念根深蒂固,許多人仍然認為男性應當是皇位的繼承者。另一方面,保守派勢力在政治中的影響力依然強大,自民黨也隨時可能重新控制國會,他們對於改革持有警惕態度,並可能在政策制定中形成阻力。此外,缺乏明確的路線圖也是改革進程中的一大障礙。
日本皇室繼承製度的改革是一個複雜而敏感的議題,涉及歷史、文化與現代價值觀的碰撞。在國際社會的壓力與國內輿論的推動下,改革的呼聲日益增高。雖然面臨諸多挑戰,但通過社會的廣泛討論與適時的政治行動,或許能夠找到一種符合時代發展與國民期待的解決方式。
天皇制的未來將取決於如何在保留傳統與推動改革之間找到平衡,推動其向更為公平與現代的方向發展。在實現改革的過程中,如何平衡保守與進步之間的關係,將是日本社會必須面對的重大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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