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爾曼:經過小型調研,我總結出烏克蘭人對特朗普上台的四種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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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安東·尼爾曼,翻譯/薛凱桓】
美國大選投票日之前,觀察者網編輯就已經向我邀約談談這次大選結果對烏克蘭的影響,但我遲遲沒有動筆;謹慎起見,我從11月8日-10日花三天時間做了個粗略的調查訪問,想了解一下烏克蘭民眾的真實想法。
畢竟特朗普曾放言要在“24小時內結束戰爭”。從媒體的相關報道和特朗普顧問的聲明來看,他的“和平計劃”是用“穿梭外交”的手段,迅速迫使俄烏停火,並拒絕接受烏克蘭加入北約。
除了與戰爭相關的方面之外,特朗普的重新掌權還可能會嚴重影響烏克蘭的內部局勢。這種影響包括澤連斯基的命運,也包括普通烏克蘭人的境遇。

當地時間9月27日,澤連斯基在美國紐約與特朗普會面。紐約時報
根據我走訪的情況,在這個問題上,烏克蘭社會存在幾種截然不同的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特朗普討厭澤連斯基,他上台之後的美烏關係會急轉直下,甚至有可能迫使澤連斯基辭職。這代表美國將不再支持烏克蘭與俄羅斯對抗,烏克蘭將直接跨入“末日時代”。
第二種觀點則樂觀地認為,澤連斯基與特朗普的關係還不錯,因此美烏關係預計不會出現大問題。
第三種觀點,是對特朗普-萬斯政府的保守主義立場有所期待。
第四種觀點則相對消極,認為特朗普會與其第一任期一樣,因各種限制而無所作為,俄烏衝突仍將繼續維持這種長期消耗的趨勢。
由於時間緊促、條件簡陋,筆者的“調研”當然不可能囊括全部烏克蘭人的看法,但在社會上仍具有一定代表性。以上四種看法的交織與矛盾,是當前烏克蘭社會對局勢走向充滿疑慮的真實寫照。
“我們進入了末日時代”
持第一種觀點的烏克蘭人的內心圖景,其實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況:特朗普來了,一切就完蛋了。
但這種觀點在網絡和現實上的割裂明顯較重,筆者在現實的隨機走訪中,極少遇到有此類想法的烏克蘭人。在接近三天的走訪中,僅有一人明確持有這種看法,此處先按下不表,我們先觀察網絡上一些烏克蘭人的表現及其心聲。
首先是烏克蘭記者丹尼斯,他在接受歐洲新聞網採訪時稱“我非常害怕”。一名居住在波蘭的烏克蘭女性告訴歐洲新聞台,對她來説,特朗普獲勝讓她感覺“就像世界末日來臨”。
對於這類烏克蘭人來説,他們擔心特朗普上台後可能會停止美國對烏克蘭的軍事支持,並向歐洲盟國施壓,從而危及東歐安全。
“與俄羅斯接壤的波蘭、立陶宛、拉脱維亞和愛沙尼亞等國家可能會受到直接影響。”丹尼斯在接受採訪時解釋道。據報道,特朗普的“和平計劃”包括向烏克蘭施壓,要求其放棄部分領土及放棄加入北約。英國《金融時報》稱,特朗普的幕僚,共和黨籍當選副總統萬斯也持相同看法。
此外,有特朗普的幕僚暗示將尋求重啓明斯克協議,由歐洲國家出錢出人,而不是由北約或聯合國維和部隊來“監督和平”。此外,特朗普認為經濟壓力可以迫使俄羅斯妥協,他打算通過打壓國際油價來讓俄羅斯坐在談判桌前。
在筆者的現實走訪中,只有一個人持這類觀點,他叫德米特羅·科瓦連科(化名),自稱是一名IT從業者。也許是因為筆者一開始試圖與他用英語交流的“試探”行為,這位先生可能將筆者當成來歐洲採訪的西方媒體記者,筆者耗費一番努力才取得了這位先生的信任(筆者戴了口罩,再三表明沒有攜帶錄音錄像設備,向他保證這篇“報道”不會發佈於烏克蘭媒體,並同意他使用化名)。
在取得對方信任後,英語水平還不錯的他一度想邀請筆者去喝一杯,被婉拒後才直言不諱地談起了自己的感受:“美國選舉決定了我的命運。我不敢説其他人如何,但如果我想要賺錢和保護我的家人,我就必須盼望俄羅斯人不要攻打基輔。”據他介紹,他已經將妻子、女兒送往波蘭。
根據他與筆者交流時的説法,之所以會抱有“特朗普來了,一切也就完蛋了”的想法,是因為“這傢伙(一旦)當上了總統,就會立即將烏克蘭、將所有受俄羅斯威脅的歐洲國家踩在腳下,我們賺錢的活計全都會被這傢伙踩爛,所以我很沮喪。”也許是這位先生真的“認定”了筆者西方記者的身份,在“採訪”最後,他以近乎哀求的語氣對筆者説道:“我們需要讓同情烏克蘭人的朋友們明白,我們就要被踩爛的處境。”
對於科瓦連科這批人來説,美國大選就像一場關乎生死的賭博。由於擔心特朗普上台後會減弱對烏克蘭的支持,他們十分焦慮,並認定特朗普可能會極大影響他們的財富收入。
在瀏覽完互聯網上的反特朗普聲音以及結束與德米特羅·科瓦連科先生的交流後,筆者描繪出了持第一種觀點的烏克蘭人的社會學畫像:他們往往與“海外利益”有着較深聯繫,要麼其本人身處國外,要麼其親屬身處國外,他們的財富、生活與國外(或者説歐洲)息息相關。
許多在網上對特朗普上台歇斯底里的烏克蘭人,要麼明確表明自己已身處國外,要麼使用英語、德語發言。而德米特羅·科瓦連科先生就是這種畫像的最真實寫照:親屬出國,財富來源與國外深度綁定(烏克蘭IT業的基本業務就是承接來自中西歐、特別是波蘭的外包),自己深受國外的影響薰陶(筆者全程使用英語與他溝通)。
這類人也許根本不關心戰爭,如果特朗普放棄烏克蘭、俄羅斯攻打基輔不會影響到他們從西方賺錢的話,他們也根本不會關心誰當選了美國總統。但很遺憾,他們必須要關心特朗普,關心特朗普會不會“將歐洲連根拔起”,從而影響到他們的生活。
有所不足的是,筆者無法直接對軍事人員進行調研,因此無法瞭解他們的心路歷程,他們本該是最關心特朗普上台的羣體。但沒關係,德米特羅·科瓦連科先生及互聯網上“離岸烏克蘭人”的呼聲,也足以説明問題。

俄烏衝突爆發後,烏克蘭民眾從西部邊境進入波蘭。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
“特朗普未必是壞事”
第二種觀點:認為特朗普與烏克蘭當局關係其實還不錯,無需過多擔憂。持這種觀點的人非常有趣。一方面,他們認為烏克蘭離不開美國的幫助,堅信特朗普不會放棄烏克蘭。另一方面,他們又指望利用特朗普來消除與美國駐烏克蘭大使館和民主黨有關的“活動人士”、“公眾人物”、媒體和親美政客的影響力。
烏克蘭政壇內部並非鐵板一塊,有比澤連斯基更加親美的政客團體時不時地與澤連斯基總統辦公室唱反調,要求進行某些“改革”,並指責當局反腐敗鬥爭的力度不夠,同時借西方國家來向當局示威。因此,有一些觀點認為,在特朗普的領導下,這個親美政客小團體將失去美國的支持。
這種觀點還認為,特朗普將換掉充當這些“活動人士”保護傘的美國駐基輔大使布里奇特·布林克。注意,此人曾一度激怒澤連斯基,澤連斯基甚至曾向布林肯提出要美國召回她,但布林肯拒絕了。

美國駐烏克蘭大使布里奇特·布林克美媒
這個茶餘飯後供人們笑談的消息,在烏克蘭公務系統裏傳唱度極高。而上述觀點正是筆者幾位同事的想法。與很多人想象的不同,很多烏克蘭人並不認為澤連斯基“親美”,反過來,在澤連斯基的襯托下,受民主黨和布里奇特·布林克直接支持的政客小團體才是“親美者”。今年5月,澤連斯基就曾解職過親美的總統辦公室副主任羅斯季斯拉夫·舒爾瑪。
因此,筆者一些同事的想法是,在特朗普上台後,這類“親美人員”將更加沒有生存空間,烏克蘭受制於美國的情況將顯著好轉。以下為他們的原話:
“在特朗普的領導下,我們才有機會如願以償(清洗‘親美派’)。確實,我承認,如果澤連斯基和葉爾馬克拒絕特朗普結束戰爭的計劃,他們可能會遇到麻煩。但特朗普會順手剪斷提線木偶的繩子(指親美官員),這就非常好。”
這個觀點確實出乎筆者意料。其實一開始筆者的同事並不在“調研範圍”內,在閒談中得知他們的看法後,筆者立即意識到,也許這也是一個值得我們關注的話題:一部分烏克蘭人對“親美”的劃分標準並不相同,這向我們提供了一個有所不同的思路。
“特朗普做得對”
第三種觀點:贊同特朗普和其副總統萬斯的意識形態,或者説,是對特朗普和萬斯的保守主義、“農場主主義”、反對海外擴張等立場大加讚揚的那類觀點。
這類觀點的支持者首先是宗教保守主義者。烏克蘭東正教會(UOC)神職人員尤里·薩文科夫告訴筆者,在競選期間,他所相熟的人對特朗普的副總統萬斯、美國著名電視主持人塔克·卡爾森多次就東正教在烏克蘭遭受迫害發表聲明的行為非常興奮。

8月20日,烏克蘭最高拉達(議會)以265票贊成、29票反對通過法案,禁止曾歸於莫斯科牧首區的烏克蘭東正教會(UOC)開展宗教活動。圖為基輔洞窟修道院,過去是烏克蘭東正教會總部。法新社
尤里·薩文科夫進一步告訴筆者稱,今年夏天,當特朗普獲勝的概率開始增加時,烏克蘭當局曾放慢了迫害東正教會的步伐;但在當哈里斯取代拜登成為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時,當局又批准了迫害教會的法案,因此特朗普是否上台與教會的處境有直接關係。
“特朗普團隊一些代表發出的信號表明,他們並沒有忘記教會問題,而且他們已經對這項法律做出了負面反應。我們相信在基於共同價值觀的基礎上,特朗普會迫使當局放棄一些不好的做法”,尤里·薩文科夫説。
還有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神父評價道:“民主黨的自由墮落者想要拿我們當靶子。他們説我們狂熱且極具侵略性,甚至説我們是俄羅斯法西斯的支持者,所以我們非常樂見特朗普給他們造成打擊。”
如果説宗教人士是基於“共同價值觀”以及對烏克蘭當局和民主黨打壓的惱怒情緒下力挺特朗普,那麼“世俗人士”力挺特朗普則是基於純粹的利益角度。
筆者描繪第三種觀點社會學畫像中的“農場主主義”和反對海外擴張等標籤,是直接來源於通過互聯網渠道與筆者取得聯繫的列夫·波羅申科(化名)。列夫·波羅申科先生自稱是一位農場主和糧食經銷商。他通過私密的社交媒體賬號告訴筆者,他支持特朗普的原因是“能讓人喘一口氣,好儘快結束這一切”。
列夫·波羅申科自述稱俄烏衝突爆發以來,當局為了創匯和維持戰爭,經常會與西方糧商合作打壓烏克蘭的國內糧食價格,從而低價收購產出的糧食並出口創匯。他對這種情況感到無奈和憤懣,特朗普和萬斯支持農場主、反對操縱國際市場的口號深得他的心。
“你看到支持特朗普的都是什麼人了嗎?不是坐在辦公室的精英,是那些生長在陽光下的人。他(特朗普)不想幫助(烏克蘭)當局,這太棒了!一切本來就應該這樣,幫助搶劫的人(民主黨)終於走了,我們終於鬆了口氣”。
經過總結,筆者發現,這類人的社會學畫像與持第一種觀點的羣體基本上是相反的。筆者在調研中遇到的這類人不在少數,或者説,這類人和持第四種觀點的人一道構成了調研樣本的絕大多數。他們也許一定程度上代表着烏克蘭社會“沉默大多數”的聲音。
“無所謂,反正不會有什麼變化”
第四種觀點:認為特朗普上台不會改變任何事,也不會達成停戰,一切都會照舊。烏克蘭人與其期待特朗普,不如多為自己着想。
這種觀點是筆者調研後的一個大致總結。實際上,持這種觀點的人,其出發點往往很不一樣。
對政治和國際形勢瞭解的人認為,美國對烏政策出現改變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有可能,即特朗普能夠完全壓制“另一種聲音”(民主黨和美國的自由主義勢力),而他在第一個任期內未能做到這一點。自稱某大學碩士研究生的尼基塔·格魯什科夫斯基(化名)就是這種看法,他告訴筆者“特朗普能力有限,我們不如依靠自己的本領生存”。
自認了解當局行事風格的人則認為,烏克蘭當局能夠説服特朗普繼續維持戰爭。沒有透露工作身份的馬克西姆·切爾諾夫(化名)對筆者表示,烏克蘭當局和各種影響力團體已經前往華盛頓,試圖通過遊説與特朗普團隊建立聯繫,並説服其繼續支持烏克蘭。“這是顯而易見的,特朗普是商人,而烏克蘭還有很多可以做交易的東西,也就是説,我們還有繼續戰爭的本錢。”馬克西姆·切爾諾夫最後總結道。
一些沒有相關知識儲備的人,其出發點則比較樸實。比如,一位不願過多停留的中年女性在拒絕筆者詳談的請求後丟下了一句話:“如果你是俄羅斯,你會把嚼了一半的食物吐出來?”還有幾位像是體力勞動者的先生(由於人數較多,筆者沒有讓他們使用化名,而是以羣體的方式接受調研)則告訴筆者:“普京和澤連斯基,無論怎樣,我們都不可能馬上讓我們穿的鞋子裏塞滿黃金。”但他們同時又表示:“也許普京佔領了基輔我們就不用擔心戰爭,但也許在這之前我們已經不在人世。”話裏話外充斥着對國際政治的疲勞感與不信任感。
持有第四種觀點的人是調研樣本中最多的。有很多人乍一聽筆者的來意便匆匆離去,像那位拒絕停留的婦女並不是少數,只有少數心中有自己觀點的人願意與筆者聊一聊。很多烏克蘭人的狀態和那幾位體力勞動者極為相似,就是那種與其關心以後,不如過好今天的“豁達”心態。
第四種觀點也許是烏克蘭社會畫像的真正主流。國際局勢對烏克蘭的影響顯然很大,但大部分烏克蘭人沒有能力感受到,也恐懼感受到這些。
總結
筆者所總結的四種觀點及其畫像,從人數上看,第三種和第四種觀點是主流。粗略估計,二者相加佔調研樣本總數的約80%。但筆者必須提醒讀者的是,第一種與第二種觀點,往往是能夠決定烏克蘭命運的聲音。
特朗普的上台也許令人歡欣鼓舞,也許令許多人看到了結束戰爭的希望(不僅限於烏克蘭人)。但特朗普是一個人,也許還有他的幕僚,不管怎麼講,個人或小團體從來無法與政治意志相鬥爭。特朗普的上台可能無法扭轉美歐的整體政治意志。80%的人對他的期望,最後是否會轉變為失望,筆者不敢先下結論,但這也許是一個好的開頭。
當然,筆者從來不將結束戰爭的希望押寶在某個人身上。解決烏克蘭衝突的根源在於烏克蘭民族與俄羅斯民族實現真正的和解,在於“兄弟民族”的重歸於好。我從來不敢輕視“外人”(指美西方)的惡意,也從來不敢指望某個人的善意。總之,烏克蘭人在拭目以待(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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