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宇:美國兩黨如今的爭鬥,又回到了內戰沒有解決的那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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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周德宇】
如果説2020年拜登的勝利還讓很多人保留了一絲“美國政治回到常態”的幻想,2024年特朗普無可爭議的勝利再一次證明了那些人的天真。美國政治早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極端化和民粹化,這個趨勢是早在特朗普2016年上台就開始的,特朗普的兩次勝利不過是給舊的政治格局蓋上棺材而已。
很多美國政治體制的擁護者,哀嘆政治極化、黨派對立、種族和意識形態衝突變得愈演愈烈,認為真正的美國政治應該像他們理解的那樣充滿所謂的“文明”和“理性”。但如果我們回顧歷史,就會發現這種美國政治的和平狀態從來就不是常態,而當前的對立才是必然的結果。因為美國政治在一百多年來一直試圖迴避這樣的問題:
究竟誰才是美國人?什麼才是美國?
未完成的“重建”,未解決的種族問題
想要理解這個問題的根源,我們還得去回顧美國內戰時期的歷史。
在美國內戰結束之後,1865至1877年間,曾經有過一個短暫的“重建時期(Reconstruction Era)”。在這個重建時期,聯邦政府軍管了南方,激進共和黨人和被解放的黑人試圖在南方建立起長久的政治秩序,進行社會改革,將南方改造成和北方一樣的社會。如果這個改造能夠順利完成,那麼誰才是美國人的問題就可以得到一定的解答。
然而,北方雖然在軍事上打敗了南方,卻完全沒有打服南方。南方白人仍然保留着相當強烈的抵抗意志和抵抗能力,他們盡一切手段抵抗着聯邦政府的軍管,試圖恢復舊有的秩序。
所以重建時期的政黨鬥爭,就和當前的美國一樣,極端對立才是常態。現在的兩黨也就是互相罵街,指責對方破壞民主危害國家,但當年的兩黨是真的有着內戰的血海深仇。共和黨指責民主黨挑起內戰身上揹着血債,民主黨也指責共和黨在南方搞侵略和屠殺,雙方都有着不能妥協的理由。
所以那時候的政治,被稱為“揮舞帶血的襯衫”,指的就是雙方都在利用內戰的傷痛來謀取政治利益。

而在內戰之外,種族問題同樣無法迴避。共和黨想在南方解放黑人的政治力量,而民主黨則想着恢復白人至上的統治。所以和現在一樣,總要有一個黨代表白人,一個黨代表少數族裔,只是一百多年前,兩黨的角色跟現在是反過來的。正如下面這個民主黨宣傳畫所表現的,共和黨被視為黑人的平台,你是白人就該投民主黨。

當然,明面上的政黨鬥爭只是重建時期的一小部分,真正的鬥爭是以最原始的暴力來完成的,我們熟悉的3K黨這樣的白人組織就是這一時期建立的。這些民間組織通過威脅和謀殺共和黨人與黑人,極大地幫助了南方民主黨奪回政治權力。

在重建時代末期,這些民主黨的準軍事力量甚至強大到可以直接發動小型叛亂。比如1874年在路易斯安娜州的“自由地之戰(Battle of Liberty Place)”,民間武裝直接發動了五千人進攻共和黨控制的州政府,把警察和民兵全都打退了。直到三天之後聯邦政府的部隊趕來平叛,這些民間武裝才離開佔據的政府大樓。
但即便如此,這些叛亂者也沒有人被定罪。而在此後的幾年內,在民間武裝的擁護下,民主黨成立了自己的州政府,拒不承認共和黨州政府的合法性,共和黨州長的政令實際上根本出不了新奧爾良。

從這裏我們也能看得出來,聯邦和共和黨對南方的統治已經是搖搖欲墜了,他們沒有辦法在心理上和物理上消滅南方白人的反抗,除非再來一場血腥的內戰。
對南方的妥協,對黑人的放棄
在1876年的美國大選上,內戰的陰影又再次籠罩了美國。
在這次大選中,共和黨候選人在普選票上大幅度落後於民主黨的對手,但是靠着選舉人票多一票驚險獲勝。然而這個選舉結果的出爐是有巨大爭議的,正如前面提到的,民主黨在南方通過系統性的威脅和謀殺來影響選舉的結果,而共和黨也以民主黨的大選舞弊為理由試圖將一些選舉人票歸於自己,導致了1876年有20張選舉人票因為巨大爭議一時間沒有決定歸屬。
最後民主黨和共和黨共同成立了一個15人委員會來解決這個爭議,而這個委員會里有8個共和黨和7個民主黨——結果不出預料,委員會以8-7的投票將這20張票全部判給了共和黨。

民主黨當然不可能嚥下這口氣,自然發出威脅要再打一次內戰,他們是真的相信邦聯輸了但自己沒輸。
但是不光民主黨信,可能共和黨也信了。因為最後1876年的大選,是以“1877妥協(Compromise of 1877)”而結束的。在內戰威脅之下,共和黨先慫了,和民主黨談了條件。
雖然兩黨精英們具體談了什麼至今仍然在史學界有爭議,但最後的結果是,民主黨放棄了武裝反抗,承認共和黨贏得1876年大選的合法性,而共和黨政府則撤出在南方的軍隊,結束軍管,不再支持南方黑人的政治解放。
在這一妥協之後,南方白人馬上展開了反攻倒算,把黑人和共和黨趕出了政治舞台,建立起了在南方各州事實上的一黨政治。從此直到1964年,南方各州從地方到州府基本都是民主黨所控制,總統大選也基本只選擇民主黨候選人,也就是所謂的“堅實的南方(Solid South)”。
除了在暗處通過威脅與謀殺來排除黑人的政治權利之外,南方各州在明面上也出台了一系列壓制黑人政治權利的法規。很多法規看起來似乎公平,但實際上是針對黑人選民。比如“投票税”,對於普遍貧窮的黑人來説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而且保留投票税的憑證對於沒有固定住處的窮人也是個難題。
還有“識字測試”,要求選民朗讀或者解讀一段聖經,但負責測試的牧師往往會給黑人出難題,給白人更簡單的題目……那麼貧窮或者不識字的白人是否會被排除在外呢?
對此,還有最後一道保障,就是“祖父條款”,只要祖父擁有投票權,那麼選民就自動獲得投票權。顯然,黑人們的祖父都是沒有投票權的奴隸,這個“祖父條款”是專門為了白人設計的福利。
這些對黑人投票權的限制,直到民權運動時期,1965年的《投票權法案》通過,才得以消除。此後黑人在南方才逐漸找回政治權利,但這個過程也是非常緩慢的:

從上面顯示南方黑人蔘政數量的圖中可以看到,在1877妥協之後,南方黑人蔘政的數量斷崖式下跌,到1892年就已經不存在了。而1964年之後雖然黑人蔘政數量在回升,但直到1992年,也沒有恢復到重建時期的數字。
所以這種歷史經驗,使得美國直到現在對於選舉時到底怎麼登記和查證仍然存在爭議。查證過於嚴格,對於美國這種沒有居民身份證的國家來説,實質上會排除很多弱勢羣體的投票權。很多沒有固定工作和住所的窮人,是真的沒有什麼官方證件可以證明他們的身份。
特別是很多州對證件的要求也千奇百怪,比如得克薩斯州認為打獵執照算,但是學生證不算,這個規定的指向性還是很明顯的。所以,雖然很多州投票不查證件感覺看起來很抽象,而且也確實導致了很多選舉中的問題,但如果把政策反過來,問題也少不了。
黨派的轉型,種族問題的重現
不過,1877妥協之後,美國政治變得更加和平與穩定了。沒有了內戰的威脅,也拋下了種族矛盾,這兩個最難解決的矛盾被擱置,剩下的事情都是更好談的了。很多人對於美國民主制度如何良好運轉的刻板印象,都是來自於在聯邦放棄了南方和黑人之後,這個1877妥協打下來的基礎。
雖然從源頭上講,共和黨更貼近工業利益,民主黨更貼近農業利益,但隨着時代演變,他們的思路和構成都在不斷變化。從1877年妥協到1964年的民權法案之間,民主黨和共和黨都維持着一種被稱為“大帳篷(big tent)”的狀態。特別是民主黨在羅斯福新政之後,因為政策惠及貧困的黑人,也開始吸引黑人選民的加入。這樣一來,每個黨都有着眾多不同的意識形態和種族構成,既有保守派也有進步派,既有白人也有少數族裔。
很多時候,兩黨之間的理念差異往往小於黨內的理念差異,這使得兩黨的政治合作成為常態,對立很容易被壓制。比如北方民主黨支持民權運動的自由派,面臨南方民主黨保守派的反對,就會去和共和黨的自由派合作來推進他們的進步議程。
但是這種狀態畢竟是不穩定的,因為種族問題和南方問題雖然被暫時擱置,但是不可能永遠壓制。隨着民權運動的興起,黑人開始找回自己的政治權利,兩黨都需要在種族問題上選邊站了。
而在1964年的大選中,共和黨主動開始選邊了,也就是總統候選人巴里·戈德華特所提出的“南方戰略”。既然南方民主黨在民權問題上一直跟北方的同僚不對付,那為什麼不把他們拉到共和黨一邊呢?如果共和黨能夠攻下民主黨的“Solid South”,顯然對於贏下全國就有着重大幫助。
秉承着這樣的戰略,戈德華特開始公開反對民權運動,支持南方白人保守派的主張。雖然1964年巴里·戈德華特慘敗於民主黨的對手,肯尼迪的副總統約翰遜,但是他的南方戰略是有收穫的。他第一次撬動了民主黨看似不可攻克的南方堡壘,讓眾多保守的南方州投給了一個共和黨領導人,如下圖所示。

所以,當我們今天看到南方各州成為共和黨的鐵票倉時,這個開端來自於1964年的總統大選。而當我們看到共和黨如今變成了一個更加保守更加白人的黨派時,這個開端也來自於戈德華特的南方戰略。
值得注意的是,很多時候共和黨的南方戰略並不是像戈德華特那樣明着反對民權運動,這個是不受歡迎的。一個很有效的策略是強調“州權”的重要性,把很多敏感問題丟給各州決定。而在保守派控制的南方各州,強化州權就等同於保持現狀了。
今年的美國大選也是類似的情況。由於美國的主流民意是支持墮胎權利的,特朗普即便想要跟保守派鐵盤保持一致,也很少表態説他禁止一切墮胎,只是説把墮胎問題交給州來決定。現在看來,這種策略還是化解了不少在墮胎問題上對他的反對。從今年大選時很多州對墮胎問題發起的公投來看,很多人是在公投中選擇了支持墮胎,但是在總統投票上支持了特朗普。
當然,共和黨的南方戰略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南方民主黨也是直到近些年才完全倒向共和黨。直到上世紀末,南方民主黨還是有一定的勢力的,比如克林頓就來自阿肯色州,他的副總統戈爾來自田納西州,都是現在被視為共和黨鐵盤的地方。
而南方戰略作為一個選舉策略,對整個美國政治格局產生的最深遠的影響,就是民主黨和共和黨重新開始按照種族和宗教而對立。當然南方戰略的出現,本身也是因為民權運動在促使黑人加入民主黨,而南方的保守派開始疏遠民主黨。政客的策略和美國社會自身的變動相互促進。

從上圖“非白人選票的比例”,我們可以看到,在民權運動之後,兩黨就在種族構成上逐漸拉開了差距。民主黨的非白人選票在如今可以佔到將近一半的比例,而共和黨的非白人選票比例一直都不到10%。
而在宗教上,情況也是類似的。美國社會最保守的白人福音派成員,在1960年的時候大多數都還是民主黨,到了如今就幾乎都是共和黨了,如下圖所示。

政治的對立,選民的極化
而隨着兩黨重新像內戰時期那樣,根據種族和宗教站隊,黨爭自然也就開始越發激烈。當然,新興的媒體和大眾政治在這個過程中也在推波助瀾。而曾經還算“體面”的黨爭轉變成如今我們看到的撕逼大戰,一個不可不提的人物就是紐特·金裏奇。
紐特·金裏奇在從政前是個歷史教授,可能他從歷史中學到了一些經驗,讓他對於政客們該做什麼有了一些前瞻性的理解。他覺得政黨之間的關係不應該是合作,而應該是鬥爭,應該盡一切手段爭取權力。1978年他對大學共和黨人發表了一個著名演講:
“你們是在進行一場戰爭,一場為了權力的戰爭……我們黨不需要另一代温良恭儉讓的、乏味的、置身事外的準領導人……我們真正需要的是願意在骯髒的撕逼中挺身而出的人。什麼是政治領袖的主要目的?就是建立一個多數派……”
金裏奇對於黨爭的理念吸引了很多追隨者,而他的理念也被證明是成功的。在當時剛剛興起的議會電視直播中,金裏奇經常能通過豐富的罵人經驗把其他議員懟得一臉懵逼,收穫了眾多支持。就跟今天大家喜歡看特朗普罵人一樣,當年大家也喜歡看金裏奇罵別人弱智和腐敗。而且老實説,對於國會山裏的議員老爺們來説,這麼罵他們,八成都不冤。
雖然之前的美國政治也從來少不了撕逼,也有着麥卡錫主義這樣的極端對立情況,但像金裏奇這樣系統性地把撕逼放到台前,並且將對立一直延續至今的,那還是具有開場性的。就這樣,金裏奇帶領共和黨在1994年曆史性地贏得了中期選舉,打破了民主黨對國會長達四十年的壟斷,被稱為“金裏奇革命”。這下子大家都看清楚了,互撕和引戰真的是有用的,美國的政治風氣也就為之一新。
而政客們撕得愈發嚴重,其背後的推動力自然也來自於選民政治基礎的變化。民眾們在族裔和宗教上在兩黨之間站隊,必然帶來兩黨的意識形態基礎的轉變和極化。

從上圖中我們可以看到,在發生“金裏奇革命”的1994年,兩黨民眾的意識形態差距雖然有,但仍然不大。但是到了2014年,特朗普還沒開始競選呢,兩黨民眾的理念差距就已經很明顯了。而這個理念差距,根本原因在於那個內戰時期未解決的問題:
究竟誰才是美國人?誰才代表美國?
對美國的定義,對美國的焦慮
在1877妥協之後,大家不再問“誰是美國人”這個問題。因為黑人被排除在外,南方被視為民主黨的自留地。即便美國總被稱作大熔爐,吸引世界各地的移民,但是白人和基督教仍然是絕對主流。只要白人仍然佔據主導地位,都相信同樣的宗教,美國的定義就不是個問題。
但是隨着美國人口變得多元化,美國的少數族裔不斷爭取平等權益時,情況就發生了變化。

從上圖美國人口的結構變化中可以看到,美國的白人比例正在不斷下降,而拉丁裔則不斷增加,少數族裔在當前已經佔據了相當大的比例。如果這個趨勢延續下去,再過幾十年,白人也將成為美國的“少數”了。
不是所有人都歡迎這樣多元化的美國的。

比如上面這個問卷中問:“你感覺美國的人口結構變化對於美國白人和他們的文化和價值構成威脅嗎?”相當多的美國人認同這一表述,而很多人都屬於共和黨。考慮到白人保守派如今聚集在共和黨內,這一結果並不意外。
更有意思的是這個問題,“我們國家最近的人口結構變化並非自然變化,而是被進步主義和自由派領導人積極推動的,意在通過取代白人保守派選民來獲取政治利益,對這一現象您同意或不同意?”

從圖上我們可以看到,相當多的美國人,特別是共和黨人,都相信政客在有意識地引入移民來獲取政治利益。這就是所謂的“大取代理論”(Great Replacement)。而奧巴馬這個黑人總統的勝利,以及他所代表的多種族多元文化的執政理念,很大程度上印證了很多白人特別是共和黨人的猜想:如果民主黨繼續引入移民,少數族裔移民又自動支持民主黨,那民主黨豈不是永遠輸不了?
其實民主黨一方也有類似的估計。他們相信美國人口的變化,意味着民主黨的支持者基數總是更高的。只要堅持多元化的趨勢,容納越來越多的少數族裔,那他們的未來發展自然是更加光明的。
不過,今年特朗普在吸引少數族裔選票上的成功,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反駁了這樣的“大取代理論”。高達四成的拉丁裔都支持特朗普,説明了移民和民主黨的選票之間本來就沒有着必然聯繫。
拉丁裔之所以今年大規模背棄民主黨,原因也是多方面的。根本原因當然是民主黨沒有真正照顧到眾多移民的需求,只管開放邊境而不顧管理,自然不能獲得移民的認同。而從意識形態上,很多信奉天主教的拉丁裔移民其實並不認同民主黨的多元文化政策,反而更加理解共和黨的保守派思想。當然,也有的拉丁裔移民已經把自己認同為了美國人甚至美國白人,和共和黨一樣反對新的移民帶來麻煩。
當然,我們也未必需要過度解讀一次大選的結果。少數族裔站在民主黨這一邊的基本格局並沒有改變,共和黨也並未對少數族裔有更多關照,白人保守派對於少數族裔的歧視和警惕並不會因此減少。
而除了人口的變化,白人主導地位的喪失也體現在了經濟層面。正如同美國新任副總統萬斯那本著名的自傳《鄉下人的悲歌》裏所描述的:曾經的美國白人男性不需要接受多少教育,只要去工廠幹活就可以養得起一家過上體面的生活。而隨着美國製造業的衰落,隨之而來的是圍繞着製造業所建立起的社區和城鎮的衰落,以及整套體面的美國生活方式的衰落。
從下圖中可以看到,未受大學教育的白人男性的收入,在20年來幾乎沒有什麼增長,考慮到通脹就更糟了。

而他們的相對收入也從美國的平均之上,跌落到了平均線以下。

當然,從上圖中我們可以看得出來,在未受教育的族羣和性別中,白人男性的收入仍然是最高的,但架不住由奢入儉難啊。所以即便他們的經濟狀況從數值上看似乎還可以,但是心理狀況卻是每況愈下。

從上圖可以看到,未受大學教育的白人中,自我報告極端負面情緒的比例一路飆升,而其他羣體的比例都是相對穩定的。當我們在討論白人勞工階級的衰落,所謂“鄉下人的悲歌”時,心理和文化因素和經濟同樣重要。
什麼是美國?誰是美國人?
人口上的變動,文化上的多元,加之自身經濟階層的滑落,種種因素共同作用之下,白人,特別是未受大學教育的白人,思想保守的白人,對於美國未來的發展有着極大的恐懼,對於自己的美國人身份有着極大的焦慮。而美國新一代政客,特別是共和黨政客,敏鋭地捕捉到了這種情緒上的波動。
這就是為什麼共和黨內先是興起了“茶黨運動”,隨後又有特朗普的“MAGA運動”接棒,最終在政治上大獲全勝。
2009年出現的“茶黨運動”,雖然名義上是為了支持小政府,支持財政保守主義,反對奧巴馬政府的大政府和財政擴張……但實際上,正如剛才提到的,本質上是在針對奧巴馬,以及他所代表的民主黨的身份政治和多元文化。他們對特朗普的大政府和財政赤字是不會有意見的,誰真的關心那些東西?所謂經濟層面的考慮都只是表面的説辭,真正的問題在別處。這也是為什麼我們不能把很多美國政客的言論照單全收。
雖然現在茶黨運動已經消失了,但他們的人員和手段都被“MAGA運動”繼承了下來。茶黨運動的模式,比起之前金裏奇所倡導的對抗和罵街,又更極端了一些。現在我們所熟悉的,特朗普的“MAGA運動”所常用的各種極端言論和陰謀論,都是從茶黨那裏無縫銜接過來的。而茶黨運動的領軍人物,莎拉·佩琳他們,最後也都站到了MAGA那邊。

當年茶黨曾推廣過一個陰謀論,就是質疑奧巴馬實際上並非出生在美國本土,因而沒有資格成為美國總統。這個陰謀論最早是08年初選時希拉里的支持者們提出來的,但後來被茶黨利用。信奉這個陰謀論的人有個專有名詞,叫做“birther”,而最有名的birther,就是特朗普。
特朗普2011年的時候非常相信這個陰謀論,而當奧巴馬在輿論壓力下公開出生證明之後,特朗普也不停地質疑出生證的準確性,直到2016年才承認奧巴馬確實是本土出生。這兩個人就是這樣結下的樑子。

而為了報復特朗普對出生地的質疑,奧巴馬就在2011年底的白宮晚宴上公開嘲笑了特朗普,調侃他有朝一日入主白宮後會把白宮變得惡俗。

這個視頻可能很多人都看過,而這之後的事情……我們也都知道了。

順帶一提,其實特朗普能夠成為共和黨候選人並兩度贏得大選,某種程度上還得感謝歷史上的民主黨。
在1972年以前,兩黨都沒有如今這種初選制度,誰能代表黨派參選全憑黨內大佬協商,你就是民意再高也沒用。比如著名企業家亨利·福特,當年人氣很高也有政治野心,被當年的建制派視為法西斯民粹分子。但是由於兩黨精英們一致反對,亨利·福特就是再受歡迎也沒有機會從政。
但是到了1968年的芝加哥民主黨大會上,這套精英説了算的制度出了大問題。當年民主黨深受歡迎的反戰候選人羅伯特·肯尼迪(肯尼迪總統的弟弟,今年那個從民主黨到獨立參選再到加入共和黨的小肯尼迪的父親)被刺殺,而民主黨精英們在大會上無視了黨員和民眾的反戰呼聲,選擇了被認為支持越戰的時任副總統漢弗萊成為候選人。
而反戰民眾與芝加哥警察在會場內外隨之爆發衝突,警察甚至衝進會場逮捕了反戰的民主黨代表,在全世界面前電視轉播了這場騷亂。而在一地雞毛之後,民主黨在大選中也慘敗於共和黨。

有趣的是,今年民主黨還是在芝加哥開大會,外面還是有反對巴以衝突的示威,還是精英們無視民主程序,逼宮贏得初選的拜登讓位給了哈里斯。而主流媒體雖然注意到了這個歷史的巧合,但仍然認為“1968年的幽靈”不會回來——但是我們現在都知道結果了。當然,由於拜登的施政實在過於失敗,即便不把他換掉,民主黨也贏不了大選,但至少不至於落到這麼難看的地步。
無論如何,也正是因為1968年的鬧劇,從1972年開始,民主黨痛定思痛改革了初選程序,讓整個過程更加民主、也更加反映民意。而共和黨也認同這一思路,實施了相同的改革,而且做得比民主黨還激進。民主黨在初選中還保留了一定的“超級代表”比例,讓精英有更多話語權,而共和黨則是完全公開的初選,沒有精英干預的環節。
因此,儘管2016年和2024年,共和黨的建制派都想方設法排除特朗普,但他們從制度層面就沒有辦法。
沒有人擁有特朗普那樣的魅力去吸引選民,而且也沒有人如此清晰而簡潔地表達出來選民們想要的東西,即美國之所以是美國的答案。
MAGA運動的成功,是因為他們回應了美國很多人心中存在的那個疑惑,重新定義了美國和美國人。“讓美國再次偉大”的主題,就是告訴大家美國就應該是過去那個樣子,那個白人、基督教和傳統價值觀全面主導的美國,而不是民主黨所推崇的那個混血的、墮落的、被外部勢力(移民和中國威脅)所摧毀的美國。
當然,與之相對的,則是民主黨版本的美國。民主黨理想中的這個版本的美國,是很多人更熟悉的那個美國,那個呈現在好萊塢和硅谷的美國,代表着最為多元、最為進步、最為全球化的那一面。然而在政治極化之下,民主黨的版本實際上是由對手來決定的,反之亦然。
當共和黨選擇往一個極端靠的時候,民主黨自然是會往另一個極端發展,呈現出一種為反對而反對的奇怪狀態,你有保守到離譜的福音派,我就有激進到離譜的某些“多元羣體”,你有嚴刑峻法,我就能開放“零元購”,你叫囂着選舉舞弊,我就能把你和法西斯掛鈎……無論那些民主黨推動的與實際脱節到滑稽的政策是否被以偏概全和妖魔化,但民主黨所呈現的美國,比共和黨的版本也沒有好到哪兒去。
於是現在兩黨的狀況又好似一百多年前重建時期,一邊代表少數族裔一邊代表白人,一邊代表恢復舊秩序一邊代表創造新世界,兩邊都有着完全不可調和的理由。美國兩黨的對立方向從之前的“什麼才能為美國好”,變成了如今的“什麼是美國”,“什麼是美國人?”
這也是為什麼今年《美國內戰》這部電影引發了不成比例的關注,因為裏面問出了很多美國人最擔憂和疑惑的那個問題:你是哪種美國人?

就和重建時期共和黨選擇了妥協一樣,如今的民主黨也同樣是首鼠兩端,對於自己倡導的理念沒有一點追求和實踐。一邊鼓吹尊重勞工,一邊維護大金主利益;一邊鼓吹種族平等,一邊迎合反華敍事給亞裔歧視推波助瀾;一邊鼓吹民主與理智,一邊把對手打上“垃圾”和“法西斯”的標籤……
最搞笑的是,説了那麼久的特朗普是民主威脅,共和黨要把美國變成法西斯國家,結果特朗普贏了反而一個個裝大度,説尊重民主程序相信民主制度……那之前説的都是些什麼?之前的那些司法調查,不就坐實了是想要影響大選的政治迫害?
民主黨的這種精神分裂,原因很簡單,那就是他們所鼓吹的那個所謂平等多元的美國,從來就不是美國的底色。他們不可能去實踐,不可能把美國改造成他們所聲稱的那個版本。當然,不光民主黨這樣精神分裂,共和黨在過去四年也是一樣的,嘴上説着大選舞弊,民主被深層政府綁架,實際上也不會真的做多少鬥爭。
説到底,雖然重建時期沒有解決美國到底是什麼,美國人到底是誰這些問題,但是至少留下了一個如何迴避問題的思路,那就是把一些人給犧牲掉。只要一部分人不被認作美國人,剩下的美國人足夠同質化,那麼問題就解決了。當年黑人不值得讓美國人再打一次內戰,所以他們就被犧牲掉了,那麼今年呢?
還記得《美國內戰》那部電影裏面,白人士兵問完“你是哪種美國人”之後發生了什麼嗎?他對着亞裔美國人説了一句“中國”,一槍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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