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克爾:如何與普京相處?讓他分享繁榮-安格拉·默克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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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四次連任、執掌德國16年的德國前總理安格拉·默克爾,將於11月26號正式推出其回憶錄《自由》。值此之際,她接受了德國《明鏡》週刊的深度專訪。原文由公眾號“德國派”翻譯,觀察者網轉載,供各位讀者參考。
《明鏡》:總理女士,世界正從一場危機轉向下一場危機,許多德國人對未來感到恐懼。您也是嗎?
默克爾:我本質上是一個樂觀的人,但也會擔心。如果我看一下我擔任總理的時間,前兩年我能夠學到當總理的基本技能,然後很多危機就開始了。從那時起,我們看到衝突的數量實際上只增不減。
《明鏡》:據您從外部判斷,如今的執政是否變得更加困難了?
默克爾:我們需要付出越來越多的努力來維繫一切,維繫歐洲的團結。教皇方濟各曾就如何處理不同意見給了我如下建議:“彎曲,彎曲,彎曲。但要確保它不會破裂,即使在我那個時代,這也是很困難的。”現在情況再次惡化。

默克爾與教皇方濟各
《明鏡》:您目前正在出版您的回憶錄,該回憶錄在美國大選前完成。在其中,您衷心祝願卡瑪拉·哈里斯成功。當您得知唐納德·特朗普獲勝時,您有何感想?
默克爾:民意調查又錯了。有多少報紙版面都在報道哈里斯夫人可能以微弱優勢獲勝?然後你早上六點醒來,看着手機……
《明鏡》:然後呢?
默克爾:悲傷。希拉里·克林頓沒能在2016年獲勝,這讓我很失望。我本來希望有不同的結果。
《明鏡》:您對特朗普有何看法?
默克爾:如果政界人士不允許雙贏,而總是隻知道贏家和輸家,那麼這對於多邊主義來説是一項非常困難的任務。
《明鏡》:現在您已經擺脱了辦公室(指總理職位的約束)的束縛,您可以説得更清楚一些。
默克爾:這從來都不是我的風格。也許是受我在東德時期的影響,我學會了從字裏行間去解讀。我不認為在所謂的清晰度上超越對方是一種政治美德。可能會發生很多糟糕的事情,但我不想浪費正面和負面的溢美之詞。
《明鏡》:特朗普對此顯然有不同的看法。和他一起在房間裏感覺如何?
默克爾:有一個典型的場景:2017年我訪問白宮時,我試圖勸説他在攝影師面前握手,因為我認為他可能沒有意識到攝影師想要這樣一張照片。但他的拒絕當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明鏡》:在與特朗普打交道時,德國總理需要知道些什麼?
默克爾:特朗普非常好奇,想了解細節。但這只是為了他自己的利益,為了找到能強化自己、削弱他人的論點。房間裏的人越多,他想要獲勝的慾望就越強烈。你不能和他閒聊,每次相遇都是一場競爭:你或我。
《明鏡》:您在書中解釋了他作為房地產大亨的政治風格:“每處房產只能授予一次。如果他沒有得到,就被其他人得到。”其他政府首腦是否必須適應這種風格?
默克爾:絕對不行,否則你在政治上就一事無成。
《明鏡》:他會對世界和平構成威脅嗎?
默克爾:這對世界,特別是對多邊主義來説是一個挑戰。現在等待我們的其實並非史無前例。原因很簡單,這位總統有世界上最強大的經濟體作為後盾,而美元對全球貨幣體系也有很強的影響力。與美國製裁的影響相比,如果説我們不再與美國公司進行貿易,那就太可笑了。
《明鏡》:與2016年相比,特朗普帶來的挑戰是否有所增加?
默克爾:他現在與硅谷的大公司結成了聯盟,這些公司擁有巨大的資本力量。
《明鏡》:您指的是億萬富翁埃隆·馬斯克,特朗普希望讓他擔任某政府機構部門的負責人。
默克爾:如果像他這樣的人擁有太空軌道上所有衞星的60%,那麼除了政治問題之外,這也一定是我們非常關心的問題。
《明鏡》:擁有企業帝國和社交媒體平台X影響力的馬斯克是否會比特朗普構成更大的威脅?
默克爾:我不會這樣認為。但政治必須決定權貴和普通公民之間的社會平衡。在銀行危機、歐元危機和全球經濟危機中,政治是最後一個能夠解決問題的權威。如果這一最終權威受到企業的影響過大,無論是通過資本力量還是技術能力,那麼這對我們所有人來説都是前所未有的挑戰。
《明鏡》:面對大型互聯網平台,政治是否束手無策?
默克爾:不,在民主社會中,政治對企業永遠不會束手無策。但重要的是,要制衡社交媒體上的騷亂,比如德國選擇黨(AfD)在社交媒體上煽動的憤怒情緒。
《明鏡》:關鍵詞 “騷動”——當朔爾茨宣佈解散紅綠燈聯盟時,他尖鋭地攻擊了他的聯盟夥伴克林德納,稱他“心胸狹隘”,並指責他背信棄義。相反,林德納抱怨説,總理朔爾茨試圖強迫他違背就職誓言。當您看到這出戏時,您有何感想?

朔爾茨與林德納
默克爾:我當時的想法是:男人啊!
《明鏡》:哪些地方讓您覺得是典型的男性行為?
默克爾:比如,他們總是把事情看得太個人化。在政治上應該儘量避免這種情況。
《明鏡**》**:您是否曾有過像朔爾茨那樣發表憤怒演講的衝動?
默克爾:作為女總理,當然也包括男性總理,都會遇到這種事情。但如果總是以冷靜和平衡的方式做出反應,那是不人道的。你會感受到很多情緒,但如果你對着辦公室的牆壁尖叫,比在德國公眾面前尖叫要好得多。作為總理,我也不能一連幾天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而是要把憤怒拋在腦後,確保自己能繼續處理好事情。
《明鏡》:朔爾茨的表現是否有損其職務尊嚴?
默克爾:如果我認為這是尊嚴的典範,我就不會這麼説。聯邦總理領導着聯邦政府的憲法機構。他的職位是有尊嚴的,這應該起到引領作用。
《明鏡》:但人們的反應是:朔爾茨終於展現出了其領導力。
默克爾:當然,當你走出自己的外殼並展現出明顯的優勢時,你自己隊伍裏的人會認為這很棒,但這種效果通常不會持續太久,這也是我在這裏看到的。當朔爾茨如此直言不諱地表達自己的觀點時,現場的觀眾們會感到有些不安。某些人會想:如果我們的總理都如此失控——天哪——那我們的國家該有多糟糕?
《明鏡》:您與自民黨的聯盟也不和諧,最終自民黨在2013年被趕出聯邦議院。您在書中寫道:“既想成為執政黨又想成為反對黨的做法很少會奏效。”
默克爾:聯邦層面的自民黨、基社盟等小聯盟夥伴,以及綠黨,他們長期以來總是很難把整體福利放在心上,而是認為自己必須為自己的選民服務,提供他們一些特別的東西,而這些選民往往並不能涵蓋整個政治光譜或整個德國。
《明鏡》:所以這不是自民黨本身的錯?現在眾所周知,林德納和自民黨領導層幾個月來一直在努力瓦解聯盟。
默克爾:我無法對此進行詳細評論。除此之外,我從未將自民黨視為一個簡單的聯盟夥伴。但它確實存在,政治始於審視現實。
《明鏡》:2017年,您未能與綠黨和自民黨結成“牙買加”聯盟。回顧過去,再考慮到今天“紅綠燈”政府的處境,您對此是否感到很慶幸?
默克爾:不不,你永遠無法事先知道聯盟會如何運作。“牙買加”聯盟會有很多工作要做,我必須花更多時間與不同合作伙伴打交道。但這個問題沒有出現,因為林德納先生不願意。
《明鏡》:您的自傳足有700頁,其中只有400頁講述您擔任總理的16年經歷。您的一些前任在較短的任期內寫出了幾本長篇著作。您為什麼要如此限制自己?
默克爾:因為我們在這本書中採取了不同的方法,我們在序言中也描述了這一點:我現在已經70歲,35年在東德,35年從政,看似兩種,但實際上是一種人生,沒有前半部分就無法理解後半部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想不惜一切代價避免兩卷本,否則有些人只能讀到東德時期,有些人只能讀到從政時期。700頁的閲讀材料就足夠了,不是嗎?

1991時的默克爾(左)
《明鏡》:怎麼説呢,其代價就是會留下很多空白。關於您與赫爾穆特·科爾或巴拉克·奧巴馬的關係,我們幾乎沒有瞭解到任何新的信息。法國和中國只佔了幾頁;除了以色列,中東是一片空白。您只是想快速完成這本書嗎?
默克爾:不,絕對不是。我們最初只想寫500頁。你並不總是需要寫無數卷書才能讓某些東西變得容易理解。是的,貝亞特·鮑曼(Beate Baumann,默克爾的辦公室主任)和我對自己施加了相當大的限制,尤其是在1990年後關於我的政治工作部分。在此過程中,我們不想回避今天關於總理職位面臨的關鍵問題。我們知道,我們會讓那些沒有出現在書中的人失望,或者讓那些希望讀到更多他們喜歡的話題的人失望。但我們並不是僅僅為歷史學家寫這本書。我們的目的是以普通人可以理解的方式圍繞歷史事實講述政治。

默克爾與貝亞特·鮑曼(回憶錄的聯合作者)
《明鏡》:我們注意到,您只描述了您與基民盟關係中一個幸福的時刻:2000年,您當選為基民盟黨魁。“我再也沒有經歷過一次基民盟和我自己如此團結的黨代會了。”
默克爾:那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刻;在黨魁的一生中,這樣的時刻並不多。但我在基民盟總是感覺很舒服。它支持了我18年,這離不開基民盟成員們的忠誠和團結。我也一直很喜歡去參加黨的會議,晚上和大家坐在一起聊很久。
《明鏡》:但您也描述了黨內競爭對手是如何與您作對的。男性聯盟Andenpakt將您視為一起 “工業事故”。基民盟對您來説一直是陌生的嗎?
默克爾:政黨是權力機構,存在權力鬥爭。我甚至可以理解Andenpakt :他們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就開始存在,希望為赫爾穆特·科爾卸任後的時間做好準備,因為那段時間對他們來説也太長了。後來德國統一,突然有一位女性從場外闖出來,她也從獻金醜聞中受益。但這並不是我的政黨與我格格不入的原因!
《明鏡》:基民盟現在明顯背離了默克爾時代的立場。
默克爾:由於民眾政黨擁有巨大的光譜,在我領導18年後,人們渴望有不同風格的人,這是事物的本質。幾周前,在基民盟為我舉辦的生日派對上,我祝願弗里德里希·梅爾茨一切順利,並説:“基民盟是我的政黨。”情況就是如此,即使今天的焦點有所不同,有時我會錯過一些東西。

《明鏡》:您在談到默茨時寫道:“有一個問題從一開始就存在:我們都想當黨魁。”當您在2002年從梅爾茨手中奪走議會黨團主席一職時,他“非常失望”。您在與他的交往中犯過什麼錯誤嗎?
默克爾:沒有,怎麼了?
《明鏡**》**:他顯然感覺自己被騙了。您難道不應該留住基民盟最重要的幕後人物之一嗎?
默克爾:這是他當時的決定。我還在2002年的總理候選人職位競選中輸給了埃德蒙·斯托伊伯 (Edmund Stoiber),這對我來説並不容易。但我意識到,如果基民盟的一部分一直反對,我們永遠不會贏得這次競選。斯托伊伯能夠更好地將聯盟團結在一起。我期望其他人也能有同樣的洞察力。

默克爾與斯托伊伯
《明鏡》:梅爾茨沒有政府工作經驗。他能當總理嗎?
默克爾:他現在必須在競選中證明這一點。
《明鏡》:我們想知道您是否認為他能勝任?
默克爾:任何走到這一步的人都必須具備某種品質,使他們有能力做到這一點。你不會無緣無故成為總理候選人。
《明鏡》:在您的回憶錄中,女性的身份扮演了重要角色。您的外貌曾被人輕視,我們就不在這裏重複您被冠以的惡毒綽號了。
默克爾:在我開始從事政治工作之初,我常常因為受到敵視而感到不安。但鮑曼女士總是對我説:看看當時的勞工部長諾伯特·布呂姆(Norbert Blüm)是如何受到敵視的。想想赫爾穆特·科爾(Helmut Kohl),他被稱為梨子。回想起來,我很慶幸當時我的自憐沒有被鼓勵。對於那些沉浸在憐憫之中的人來説,政治不是合適的領域。總的來説,我認為如果你想成就一番事業,就不能太敏感。
《明鏡》:您希望以女性身份領導聯邦政府,這是您的動機嗎?
默克爾:我想這樣做,而且我想以女性的身份這樣做。但我並沒有過多地考慮作為女性的象徵意義。我有時也會對女性感到失望。在我的經驗中,我們並不總是彼此團結。
《明鏡》:您從未以女性甚至女權主義者的形象示人,這種印象是否正確?
默克爾:是的,但這並不是一個有意識的策略。沒有人告訴我不要談論自己是女性。我從來沒有想過每天都重複説:“親愛的同胞們,我想再次向你們指出這一點:我是一名女性。”在東德,我是我的工作組中唯一的女科學家;除了我之外還有一位秘書。因此,我很自然地遊走於眾多男性之間。
《明鏡》:什麼對您的影響更大?您的女性身份還是您的東德身份?
默克爾:我們在寫作時經常談到這個問題。我認為東德人的身份對我的影響更大。在東德的生活不斷要求我拿出某種勇氣來表現真實。我指的不是抵抗戰士的勇氣。對我來説,這只是為了度過難關,不讓自己變得痛苦。後來,我經常看着西德人,包括我在聯邦議院的同事,問自己:如果國家安全部試圖招募他們,他們會怎麼做?他們會像現在所説的那樣勇敢嗎?
《明鏡》:在您任期結束前不久,您批評了您的東德出身被視為“壓艙石”這一事實。現在您在書中寫道,多年來您只能“頭上插着剪刀”談論自己在東德的生活。那麼東德時代對您來説是一種負擔嗎?
默克爾:對我來説,這不是我必須擺脱的負擔,而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在1992年10月3日的一次活動中,我向記者們講述了我在大學必修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課程後,他們在統一後的歲月裏組織了對我的追捕,這讓我很惱火。大意是:檔案在哪裏?她寫了什麼?現在我們有了!在一些媒體看來,我在東德的生活似乎只適合被某些媒體醜化。但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參加這樣的次要戰場。
《明鏡》:在您擔任總理期間,東德的政黨制度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如今,選擇黨在各地都已站穩腳跟,社民黨在許多地方的支持率難以達到兩位數,而新成立的BSW黨也不符合任何模式。聯合執政變得越來越複雜,有時甚至不可能,比如圖林根州、勃蘭登堡州和薩克森州。
默克爾:這就更需要那些能夠結盟的人不要破壞自己結盟的能力。
《明鏡》:您希望出現黑綠聯合政府嗎?
默克爾:我關注的是一些根本性的問題:我認為馬庫斯·索德爾和基社盟和基民盟的其他人如此貶低綠黨是不對的。當然,綠黨有非常不同的觀點。但必須保持結成聯盟的能力,特別是因為黑綠聯盟在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州和巴登-符騰堡州發揮作用,而這些州並不是最不成功的聯邦州。
《明鏡》:您在書中呼籲政治家們不要“喋喋不休” 地談論選擇黨,不要 “試圖在言辭上超越他們,卻不提供解決問題的實際方案”。這是在針對基民盟嗎?
默克爾:不,是針對所有人,尤其是執政黨。如果他們擁有改變現狀的多數票,他們就不能天天要求別人。有些人似乎認為,他們所要做的就是大聲説出太多難民來到我們這裏的事實,然後他們就會當選,而不是選擇黨。他們錯了,事實恰恰相反。
《明鏡》:聽起來他們似乎想對令人不安的話題保持沉默,比如索林根襲擊事件,一名伊斯蘭主義者謀殺了三人。
默克爾:我不是這個意思。像索林根這樣的襲擊是可怕的,民主黨派當然要具體談談他們將如何做得更好。但如果一個伊斯蘭恐怖分子決定了幾個星期的整個政治議程,尤其是言論,那麼這無助於解決問題或對抗選擇黨。
《明鏡》:您自己也寫到關於2015年科隆除夕夜的大規模性犯罪和2016年柏林Breitscheid廣場的伊斯蘭襲擊事件,但您避免得出任何結論。

2016年12月19日,在德國首都柏林,一輛貨車衝入柏林市西部城區繁華地帶一個聖誕市場。 圖源:新華網
默克爾:我不這麼認為。書中有一章節還討論了可能的解決方案。但正如打擊右翼極端主義並沒有阻止NSU的可怕恐怖一樣,所有移民政策的努力也不能導致伊斯蘭襲擊的結束。
《明鏡》:這種罪行是一個開放社會為其人性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嗎?
默克爾:在我看來,這未免有些憤世嫉俗。但每個自由社會都有可怕的罪行。這也不僅僅是從移民開始的。至關重要的是,除了必要的嚴格法治之外,我們決不能讓恐怖分子奪走我們的自由價值觀和人類尊嚴,因為那樣他們就贏了。
《明鏡》:犯罪者是我們社會的原住民還是來尋求保護的,這兩者之間難道沒有區別嗎?
默克爾:是的,有區別,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讓非法移民不再占主導地位,而要密切關注誰來到我們這裏。
《明鏡》:但這正是您在2015年9月的那個週末決定反對的,當時您允許滯留在匈牙利的難民來到德國。後來,更多的人在沒有有效控制的情況下來到了德國。
默克爾:當時我有一種感覺,否則我就會放棄週日關於我們歐洲偉大價值觀和人類尊嚴的演講的全部可信度。例如,在德國邊境設置水炮的想法對我來説很糟糕,而且無論如何都不是解決方案。
《明鏡》:在書中,您將當時的情況與1989年柏林牆倒塌前不久西德駐布拉格大使館的情況進行了比較。當時有數千名東德人逃到該地,以迫使他們逃往西方。您在2015年聲援難民,是因為您在東德的過去嗎?
默克爾:對於我的行為總是有兩種解釋:一種説法是,我很想成為聯合國秘書長,因此讓所有人都進入德國,以便讓儘可能多的國家喜歡我;另一種解釋是,我受到了東德創傷,因此對邊界問題感情用事。這兩種説法都是無稽之談。當然,我腦海中也有東德使館難民被允許乘坐專列經德累斯頓離開的畫面。但那段記憶並不是2015年的支撐因素。
《明鏡》:如果您儘可能地封鎖德國邊境,一些伊斯蘭犯罪可能就不會發生,對此您是否有心理負擔?
默克爾:我一直非常認真地對待人們對移民過多和伊斯蘭恐怖主義的擔憂。如果你去參加一個民間節日,擔心有人會從你身後掏出一把刀,這讓人非常不安,即使這種危險在那一刻可能根本不存在。但還有第二類人擔心我們會變得過於不寬容和嚴厲。作為總理,我必須同時關注這兩個羣體。
《明鏡》:在決定保持邊境開放幾天後,您參觀了位於施潘道(西柏林的一個區)的最初接待中心。就在那時,您拍下了那張著名的自拍照,導致您首先被指控煽動人們逃亡。

默克爾:一張友善的面孔不會促使任何人離開自己的祖國。我認識很多來自東德的難民。沒有人會因為有望與赫爾穆特·科爾握手而出發。
《明鏡》:這不是很天真嗎?您向來自獨裁國家的人們展示了自己是一個他們可以接觸到的總理。
默克爾:如果有人放棄了自己的農場,離開了家人和朋友,那麼無論是否允許他們留下,對這些人表示友好都是很自然的。他們不能指望在德國過上最好的生活。
《明鏡》:然而不久後,時任內政部長很快開始考慮關閉邊境。部署命令已經準備就緒,尋求庇護者也將被遣返。據説是因為您的緣故才沒有被執行的。
默克爾:我當時沒有看到任何部署命令,是後來才看到的。我當時告訴內政部長托馬斯·德梅齊埃(Thomas de Maizière),我認為邊境管制是必要的,但不能驅回。如果有人要求庇護,就必須進行檢查。
《明鏡》:今天,基民盟/基社盟正在呼籲採取這種解決方案,即在邊境將尋求庇護者拒之門外。您對此有何評論?
默克爾:我仍然不認為這是正確的。我們已經採取了邊境管制和許多其他正確的措施,這些措施正在產生效果。但如果認為只要我們在德國邊境將難民拒之門外就萬事大吉,那就太天真了。歐盟必須在外部邊界共同解決這個問題,否則,人員的自由流動和內部市場將陷入困境。這將是歐洲一體化的倒退,後果難以預料。
《明鏡》:您最著名的一句話可能是“我們能做到”。回首往事,您是否對當時的情況抱有幻想?比如對前來的人數、對接納他們所付出的努力和代價。
默克爾:我知道不可能每天都有一萬人來。這就是我談判歐盟與土耳其協議的原因。當然,移民帶來了問題,但我們也展示了我們國家的能力。
《明鏡》:政治家默克爾曾在2010年表示,“多元文化主義徹底失敗了”。
默克爾:我不會再像今天這樣大放厥詞了。然而,認為不同文化可以共存而無需各方努力的想法確實失敗了。
《明鏡》:各方面都在努力?這聽起來像是東道國社會的一項義務。
默克爾:沒錯。沒有接受國社會的開放和變革意願,就不可能有融合。前提是對其他文化有起碼的瞭解;我必須對它們感興趣。
《明鏡》:談到您今天的政治遺產,俄羅斯和能源政策尤其受到批評。讓我們從弗拉基米爾·普京開始。這位前克格勃官員是否真的讓您想起了您在東德遇到的斯塔西官員?
默克爾:當他説德語時,他通常會小聲説話。國家安全官員過去也是這樣。我注意到了這一點。
《明鏡》:您第一次見到普京是在2000年。他是從一開始就遵循計劃,還是逐漸變得激進?

默克爾:我從未對他抱有任何幻想。他總是獨斷專行,他的自以為是常常讓我惱火。但我不相信他在2000年就職時就已經計劃有朝一日進攻烏克蘭。相反,在這一事態發展中,我們西方國家也必須捫心自問,我們是否一直都做對了。
《明鏡》:我們都做對了嗎?
默克爾:我無法明確回答這個問題。但我要明確地説:過去和現在都沒有任何理由為普京入侵烏克蘭辯護。但如果西方能更加團結一致,肯定會更好。我們並沒有像我們應該的那樣堅強。
《明鏡》:您自己對此做出了貢獻。美國和一些東歐國家希望在2008年布加勒斯特北約峯會上為烏克蘭加入防務聯盟鋪平道路。但您阻止了它。
默克爾:布加勒斯特峯會的目的是通過一項北約行動計劃,將烏克蘭和格魯吉亞作為候選國加入北約。我認為這是一項基於希望原則的政策,沒有考慮到行動計劃通過後到加入北約所需的時間,這可能需要數年。普京不會什麼都不做就接受這種作為威懾的臨時地位。然後呢?2008年,北約國家是否會進行軍事幹預?如果沒有,這會給烏克蘭和北約帶來什麼後果?我對此進行了權衡。
《明鏡》:這就是您分裂北約的原因?
默克爾:恰恰相反。為什麼美國的立場是既定的,而任何持不同立場的人都會被視為分裂者?我當時同意妥協:不接受候選國身份,但原則上保證烏克蘭和格魯吉亞有一天會加入北約。順便説一句,持這一立場的並非只有我們。法國和許多其他國家都贊同我們的觀點。
《明鏡》:您是否感覺到,由於您在2008年北約峯會上的表現,您成了這場戰爭的替罪羊?
默克爾:這不僅僅是一種感覺,而是事實。例如,澤連斯基呼籲法國前總統薩科齊和我本人在可怕的大屠殺後前往布查,這顯然意味着我們在布加勒斯特的態度要對布查的死亡負責。
《明鏡》:您認為這不公平嗎?
默克爾:我欽佩澤連斯基在近三年的戰爭中表現出的勇氣和決心。但關於布加勒斯特,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曾多次警告過他,包括2008年在布加勒斯特。普京認為蘇聯的解體是20世紀最大的地緣政治災難——當然我並不這麼認為。他由此得出結論,俄羅斯面臨着生存威脅,並儘可能通過煽動衝突來遏制其他前蘇聯加盟共和國。我的警告是正確的。普京於2008年攻入格魯吉亞。

《明鏡》:您實際上沒有授予普京對烏克蘭加入北約的否決權嗎?
默克爾:沒有,這在過去和現在都是一個致命的論點。
《明鏡》:既然您當時如此清楚地認識到普京的能力,為什麼不承擔任何後果?
默克爾:我做了。我認為,當務之急是和平解決與俄羅斯的衝突。同時,我們也加強了威懾原則,類似於北約雙軌決定的概念。2014年在威爾士舉行的北約峯會確定了所有國家應將其國內生產總值的2%用於國防的目標。我承認,推動這一目標的力度有限。
《明鏡》:是什麼減緩了您的力度?
默克爾:這確實不是德國基民盟的問題。我的國防部長們與我們的聯盟夥伴社民黨舉行了數百次會談。關於武裝無人機的採購、美國核彈頭在德國的現代化——我就不細説了。這些都沒有奏效。
《明鏡》:但您是總理,是內閣老大。
默克爾:是的,雖然我是一把手,但民主國家的一把手資源有限,這是有道理的。
《明鏡》:一方面,您從未低估普京。另一方面,您卻沒有有效阻止他的對外軍事行動,既沒有加強德國的防禦能力,也沒有向烏克蘭提供武器或結束其對俄羅斯天然氣的依賴。這本書無法解決這一根本矛盾。
默克爾:甚至在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就擔心辯論不會就此結束。今天,許多重要的方面都被遺忘了:例如,烏克蘭和波蘭並沒有從根本上反對我們進口俄羅斯天然氣,只要天然氣經過他們的領土,並且他們收取過境費。
《明鏡》:為什麼即使在2014年吞併克里米亞之後,您仍然願意通過北溪2號管道接收來自俄羅斯的天然氣?
默克爾:俄羅斯在北溪2號管道沒有通氣的情況下發動了戰爭。如今,其他國家正在為普京提供戰爭資金。如果我們切斷所有經濟聯繫,當時就會發生這種情況。
《明鏡》:直到今天,您仍然認為不停止北溪2號是正確的嗎?
默克爾:我堅持我的決定。我認為為德國經濟提供廉價天然氣是我的任務之一。我們現在看到了昂貴的能源價格給我國帶來的後果。如果取消與俄羅斯的天然氣貿易,我不會獲得政治上的多數支持,當然也不會得到商界的支持。我還認為北溪2號管道在政治上是合理的。在冷戰後的新秩序下,如何與普京這樣一個被一些歷史學家稱為修正主義者的人保持聯繫?那就是讓他分享繁榮。

黃實線為“北溪-1”,綠虛線為“北溪-2” 圖源: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
《明鏡》:然而您錯了。為什麼您覺得回過頭來説這條管道是個錯誤如此困難?
默克爾:因為我動用了所有力量來阻止現在出現的局面。2015年明斯克談判期間,我曾試圖阻止俄羅斯在烏克蘭東部的推進。當時,我認為同時切斷所有對普京來説也很重要的經濟聯繫似乎並不明智。順便説一句,我在歐洲並沒有扮演局外人的角色。要不斷説服我們的歐盟夥伴,讓他們相信我們至少應該實施一些制裁,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明鏡》:克里米亞被吞併後,您為何反對向烏克蘭提供武器供應?
默克爾:烏克蘭國內存在一場關於是否應該試圖從烏克蘭東部軍事驅逐俄羅斯軍隊的巨大爭議。我以為沒有成功的機會。另一方面,我也明白我們不能讓烏克蘭人毫無防備。這是一個兩難的境地。最終,我們沒有從德國運送任何武器,但我們支持北約的所有努力。
《明鏡》:書中寫到,外交行動必須在適當的時機啓動:“烏克蘭無法獨自決定這一時刻何時到來”。這是否也意味着必要時可以違背基輔的意願實現和平?
默克爾: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如果我們出於共同利益支持烏克蘭,我們也必須採取一切措施共同結束戰爭。
《明鏡》:在您任期結束時,您的危機管理受到讚揚。但默克爾時代也是錯失的機會之一:缺乏數字化、基礎設施破舊、能源轉型延遲。書中談到了這些主題,但我們沒有找到解釋。
默克爾:我當了16年的總理,所以這個國家的所有優勢和劣勢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我(造成)的。當然,並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讓我完全滿意,有些事情甚至還存在不足。在聯邦制下,聯邦政府和州政府必須共同合作,這其中總會出現一些問題。只有在從市長到聯邦總理的共同推動下,數字化才能發揮作用。而我在任期間卻缺乏這種動力。所以你可以説:這都是默克爾的錯。
《明鏡》:您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默克爾:有很多美好的事情:旅行、會友、閲讀、放鬆。我也完全可以想象以這本書為起點,和年輕人談論民主,談論聯邦共和國的歷史,談論妥協的意義。我認為,每一位政治家都必須捫心自問:我對其他意見的容忍度如何,無論是來自政治對手還是本黨內的意見?只有政治家以身作則,人們才會更願意重新傾聽彼此的意見。
《明鏡》:您的親信伊娃·克里斯蒂安森(Eva Christiansen)去美國考察了奧巴馬的基金會是如何運作的。您有類似的計劃嗎?畢竟,多虧了這本書,您可能很快就會成為千萬富翁。

黃金“鐵三角”(左起): 伊娃、默克爾與貝亞特
默克爾:我不可能像奧巴馬那樣籌集到鉅額資金。讓我們拭目以待。
《明鏡》:默克爾總理,感謝您接受我們的採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