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少將:敍利亞內戰復燃,美、土、俄、伊、以動了什麼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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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尤金少將】
東地中海時間2024年11月27日下午,就在黎巴嫩和以色列的臨時停火協議簽訂幾小時後,位於敍利亞北部伊德利卜省東部的阿勒頗地區與南部的地區突然爆發了大規模衝突。龜縮於伊德利卜一隅的恐亂軍開始四面出擊,對周遭的敍利亞政府控制區發起襲擊。
而在之後不到五天的時間裏,敍利亞第二大城市阿勒頗落入以“沙姆解放組織”(Hayʼat Tahrir al-Sham,簡稱HTS)為代表的恐亂軍手中,其主力更是大舉南下,試圖奪取阿勒頗與大馬士革中間的關鍵重鎮哈馬。而由土耳其正規軍扶持的代理人“敍利亞國民軍”(Syrian National Army,簡稱SNA)也趁勢南下,奪取了“敍利亞民主力量”(Syrian Democratic Forces,簡稱SDF,為美國軍方扶持的庫爾德武裝)控制下的的阿勒頗省東側的大量土地。

當地時間2024年12月2日,敍利亞阿勒頗,敍利亞反對派武裝成員在奪取阿勒頗國際機場控制權。 圖源:視覺中國
面對突如其來的危機,敍利亞政府在宕機了兩天後開始全民總動員,並將大量軍隊派遣至哈馬省北部與阿勒頗省南部地區進行佈防,以阻止各路敵軍南下。在多個區域發生了激烈交火後,敍軍暫時穩住了腳跟。
與此同時,駐敍俄軍也迅速革職了不稱職的指揮官,並積極派出空天軍對伊德利卜地區實施空中打擊。伊朗和伊拉克方面也派出大量志願軍,越過邊境前往敍利亞支援作戰。
以上差不多就是截至筆者撰稿時的總體態勢。
敍利亞:疲憊的國家與軍隊
無論是敍利亞這個國家還是它的軍隊,都在此前漫長的十年戰爭中表現出了極強的韌性。敍利亞政府在風雲變幻無比惡劣的國際形勢中成功維持了主權和民族尊嚴,敍利亞軍隊在內戰末期的表現更是可圈可點,甚至可以説是阿拉伯世界中數一數二的地面軍事力量。也正因為此,本次戰爭初期敍利亞政府的失能與軍隊的快速“崩潰”才讓人大跌眼鏡。但這些情況都是事出有因,或者説,發生的一切其實都是有跡可循的。
這一切,還得從敍利亞理論上“開始和平”的2020年説起。
在當年春季,敍利亞陸軍開始了伊德利卜戰役,並在M5高速公路的左翼展開攻勢,獲得了一片足以讓阿勒頗安全的緩衝區,並開始嘗試一舉解決伊德利卜這個賊窩,徹底解放全國。
但隨着土耳其的發難,情況開始出現變化。一直作為敍軍後盾的俄羅斯開始出現搖擺。最終,在土方的利益許諾下,2020年3月,俄土就伊德利卜省停火達成協議,敍利亞國家統一與領土完整的關鍵利益就這樣被作為籌碼出賣了。
面對這樣的情況,敍利亞人自然感受到了背叛,卻也無能為力。畢竟,它是一個只有2000多萬人口的小國,在沒有外部力量的支援下,根本無法與土耳其及其背後的北約掰手腕,更何況伊德利卜各路恐亂軍的“爹”也遠不止土耳其一個。在如此絕望的態勢下,敍利亞也只能不情不願地停止了統一祖國的腳步,開始在苦澀的和平中收拾家中的斷壁殘垣。
但這其實很困難,敍利亞的主要城市被戰爭破壞得非常嚴重。在沒有外部大規模投資的情況下,敍利亞政府必須設法擠出資金來,以收拾舊山河。而此時的敍利亞軍隊為了戰爭,已經膨脹到了接近40萬人的規模——這意味着不到五十人就需要供養一個士兵,已經是“國為苦戰,民為戰苦”了。且由於戰爭的損毀與西方的封鎖,敍利亞傳統經濟來源之一的旅遊業遭遇重創,而美軍及其傀儡對敍利亞東北部地區的佔領又使其化石能源經濟難以為繼。
在這樣的情況下,敍利亞只能將兵力精簡至20萬規模以節約資金的同時釋放勞動力,並通過減免全部水電費、項目補貼等方式嘗試招商引資,試圖重振自身的經濟。
相關政策在初期取得了不錯的成績,高紀律性的退伍兵在工廠裏發揮着自身價值,創造了財富與税收。但就在幾個月後,隨着《凱撒法案》的生效,美國開始對敍利亞的各行各業以及其他與敍利亞有貿易的企業進行了瘋狂制裁,迫使大量外國企業逃離敍利亞。而在2022年俄烏衝突爆發後,美方更是以此為藉口進一步擴大制裁。
諷刺的是,出於對土耳其的示好,俄方也開始逐漸縮小乃至叫停了對敍利亞的軍事和經濟援助。敍利亞軍隊別説是現代化,就連補充彈藥和檢修武器裝備,都因為缺乏資金難以維繫。

俄羅斯衞星通訊社2022年6月15日報道
至2023年夏季,中國企業為了躲避制裁而撤離了敍利亞。敍利亞在短短的三年內增加了上百萬的失業人口,經濟陷入了空前的危機之中。為了挽救經濟危局,敍利亞總統巴沙爾·阿薩德於2023年9月訪問了中國,試圖從古老的東方尋找破局之法。雖然雙方的交流很友好,但企業家是趨利避害的……
最終,敍利亞的經濟在2023年冬季掉到了谷底。其中央財政收入僅為8.3億美元,在支付完全國水電費用與糧食補貼,並支付了所有保障金和補貼之後,僅能維持國家勉強運作。到了2024年,中央財政的可支配收入變得更加拮据,軍隊和公務人員的工資自然也只能能發多少發多少、能少欠一點少欠一點了……
但與經濟衰落相反的是,敍利亞的地緣政治價值卻迅速提升。隨着2023年10月“阿克薩洪水”行動的開始,敍利亞成為“抵抗軸心”的十字路口,他們的雷達站時刻監視着以色列空域的一舉一動,橫跨全國的高速公路更是成為兩伊滿載着武器裝備與米麪糖油的卡車奔赴黎巴嫩和巴勒斯坦的大動脈。
關鍵的地緣政治地位,盯着封鎖和經濟幾乎崩潰但依舊在咬牙堅持的政府,貧窮而虛弱的軍隊,這就是2024年11月敍利亞的狀態,也是他們陷入失能與動搖的原因。
當然,試圖挖起枯木的槓桿並不是一朝一夕就插入根莖的。現在,讓我們把目標轉向這次戰役的發起方——恐亂軍與國民軍。
“小而致命的蠱蟲”:伊德利卜的恐亂軍與埃爾多安的野狗
在我很多年前的文章裏,就已經説過了伊德利卜的由來,以及在其後的各方勢力。
在2020年“停火”後,伊德利卜幾乎每幾個月都要爆發一次爭奪生存資源的大規模武裝衝突,這些衝突會造成大量傷亡,但也會鍛鍊所有參與者,這使得恐亂軍的戰鬥經驗日趨豐富,手段也更加殘暴。但隨着美國拜登政府加大對各國反對派勢力的支持,以及之後參與俄烏戰爭的機會,伊德利卜各路恐亂軍的待遇迅速獲得了提升。
而土耳其也瞅準俄國無暇顧及當地的時機,一面通過威逼利誘向敍利亞索要領土,一面提供散件,在土敍邊境地區為恐亂軍和國民軍大規模生產無人機,並利用西方的經費與烏克蘭的教官進行訓練。
根據剛剛披露的不完全數據,到2023年底時,恐亂軍就已經擁有了至少200架固定翼與300架多軸無人機,前者中甚至還有相當數量使用噴氣式發動機的型號。土耳其方面也開始全面介入這些武裝力量的指揮和訓練工作,向他們提供電子干擾設備、坦克和裝甲車輛,並提供密集訓練。

“沙姆解放組織”裝備了一些自殺式無人機,具備一定的精確打擊能力。
當然,單憑這些,顯然還是不夠恐亂軍如今的的攻勢的,一切的關鍵點還在2024年下半年。在這個時間點上,俄軍在庫爾斯克戰役之後重奪戰爭主動權,並開始以“日拱一卒”的方式逐步蠶食烏克蘭領土。隨着北約軍援力度的下降與一次又一次的戰術失敗,烏軍的士氣開始下滑,前線的情況隨之每況愈下。
而與之情況接近的還有中東,儘管已經採取了囚籠戰略與種族滅絕等殘酷手段,但以色列依舊無法消滅加沙乃至整個巴勒斯坦的反抗力量,並最終迫於國內壓力,發起了代號為“北劍”的對黎巴嫩北伐運動。但這場行動也同樣沒有取得任何效果。真主黨的武裝力量非但沒有被消滅,反而因為以軍對城鎮和村莊的轟炸得到了進一步加強,在以軍的侵略中失去親人的要麼成為真主黨的一員,要麼成為他們的支持者和同情者。
顯而易見的是,以色列別説取得勝利,甚至根本無法結束戰爭。而在伊朗發動“真實承諾2”行動與之後的以軍報復行動中,以軍的表現也是疲態盡顯,即便在美軍及其他盟友的全力支持下也無法摧毀伊朗與也門的攻擊手段與打擊能力。
在這種情況下,武力顛覆因經濟困局而變得脆弱不堪的敍利亞政府,或者直接使用軍事力量切斷敍利亞的東西路網,進而切斷伊朗-伊拉克-敍利亞-黎巴嫩-巴勒斯坦的抵抗之路,就成為了唯一的選擇。更何況,敍利亞是俄地中海艦隊的所在地,如果運氣足夠,這次行動不止能夠牽制俄國的精力和資源,甚至還有可能重創乃至摧毀俄地中海艦隊。
於是,拜登政府決定在自己任內的最後時刻,選擇了與土耳其聯手,投入最後的外援資金,進行一場戰略上的豪賭。從意大利調撥的迷彩服、從原計劃援烏的北約在羅馬利亞倉庫裏調出的夜視儀、全新採購的頭盔和防彈背心,就這樣抵達了伊德利卜,穿戴在恐亂軍精鋭的身上。
在慷慨的經濟支援、無私的情報支持與全頻段的電磁干擾下,恐亂軍和SNA在11月27日發起了試探進攻。他們的無人機晝夜不停地襲擊着政府軍的營壘和炮陣地,並在確信敍軍疲憊不堪且認為攻勢已經結束的當口不斷地投入了幾乎所有預備隊。他們迅速突破了敍軍戰線,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了幾乎不設防的阿勒頗市區,並在隨後立即與根據互助防禦協議前來協防、打包票地接管了敍軍陣地的SDF“和解”,靠着少量兵力就讓後者交出了寶貴的重武器和關鍵地塊防區(因為這完全不符合常理和雙方的原則,除了雙方的“金主爸爸”提前通氣之外,我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解釋)。
至12月3日,阿勒頗市區及周遭區域基本全面淪陷,約40多萬民眾被迫流亡到了其他的政府軍與庫爾德武裝控制區。
“黑夜中的繁星”:撤退的亂與不亂、信息戰與反信息戰
《戰爭論》的作者克勞塞維茨説過,撤退是最為複雜的戰爭藝術。在敍利亞內戰時期,我曾經見過敍軍的數次潰退,其中甚至有過直接放棄師部,將三四十台坦克和重型火炮拱手讓人,潰逃的軍隊還被恐亂軍開着皮卡追上,沿着路挨個處決,民眾和士兵的屍體成排地躺在道邊,或掛在電線杆上腐敗發臭的影像。
但這次的撤退行動顯然與之不同。
儘管媒體宣稱通過視頻統計敍軍損失了110台坦克、50架飛機和近百門火炮,但事實上,如果排除被庫爾德武裝人員接管後再交給恐亂軍的軍事基地的倉儲,以及學校和航校的訓練教具,敍軍自身丟棄的重武器數量其實並不多,其中能用的更是相當有限。其坦克、步戰車與各式火炮加在一起,應該都不到60台;其空軍基地中那些卡扎菲送來檢修、露天丟棄了十多年的L-39教練機,更是連修理的價值都沒有。
儘管在戰役爆發初期就因為電子干擾和破襲失去了戰區級指揮,但敍利亞軍隊似乎一直在按照某種預案按部就班地行動,並沒有出現任何混亂無序的情況。

敍利亞政府軍出動重型武器。
當然,這並不能説明撤退是無害的。敍軍放棄了一間坦克修理所(也就是那個恐亂軍視頻裏一堆倉儲坦克的地方)和兩個空軍修理所,這對於敍軍後續裝甲部隊和航空器的檢修會帶來巨大麻煩。
而除了裝備之外,敍軍的人力損失更小,組織度表現也極為優良。他們的撤退部隊幾乎都能有效地彼此掩護與成隊列行軍,慌不擇路潰逃的散兵遊勇少之又少。到目前為止,據恐亂軍公佈的影像宣傳材料,被俘虜的敍軍尚不足30人,屍體更是寥寥。對於敍利亞這種人口較少、青壯年數量因戰爭損失較大的國家而言,在撤退途中能夠保證有生力量和建制的完整,就已經是勝利的一半了。
即便是在11月30日,敍軍主力已經撤出城區、城內兵力少得可憐的情況下,敍利亞軍隊依舊可以引導俄空天軍對城內的叛軍聚集地進行轟炸,甚至還能狙擊獵殺城內的恐亂軍頭目,並在12月2日安全撤出城區與城外接應的傘兵部隊會合撤離——這樣的行動如果是北約軍隊進行的,恐怕會被西方世界拍上好幾部電影和電視劇了。
在戰線剛剛突破時,恐亂軍採用了與烏軍一樣的拍照打卡技術,製造了極大的恐慌。逃難的民眾堵塞了街巷,導致政府軍既無法有效行軍,也無法進行還擊。但在進入12月之後,政府軍開始掌握了節奏,反覆拍攝應對打卡式圈地的確認控制權直播,成功扭轉了一邊倒的負面輿論環境,也憑藉着幾次成功的反擊戰穩住了民心士氣。
總而言之,儘管丟失了大量土地,且不得不進行長距離轉移,但敍軍依舊保持了其建制與有生力量。所謂“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從這個角度看,敍軍確實成功保留了自身繼續戰鬥的資本。
現狀:焦灼的態勢
當戰事進入12月3日時,恐亂軍和SNA徹底失去了跑馬圈地的能力,他們在中線和西線的所有行動都遭到了阻遏,甚至在局部地段被完全擊退。
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們會停止這場瘋狂的賭博。實際上在12月3日晝間的戰鬥中,西路的恐亂軍在哈馬北方向僅在一天之內便投入了50多架無人機,甚至還包括渦噴動力的高速無人機,對政府軍陣地進行了密集攻擊。而政府軍既沒有進行過相關訓練也缺乏對抗設備,遭受了不少傷亡和裝備損毀。
中路地區的情況則略有不同,恐亂軍因為大量人力進入阿勒頗搶劫分贓,致使部隊兵力不足,其進攻矛頭被政府軍沿阿薩德湖包抄的特種師以少量機動單位擊垮,也暫時失去了進攻能力。
而在政治、經濟和軍事上,敍利亞在遭受慘痛損失後,終於盼來了轉機。
面對恐亂軍肆虐的時局,議會成功通過了新的動員令,失業的老兵們再次聚集到了旗幟下領取武器。僅在哈馬一省,政府軍就動員了一萬五千名士兵,其中大部分是復興黨黨員。而在大馬士革,新動員的國防軍也開始接替第四裝甲師的防線,以讓他們騰出手向北方支援。
而隨着伊朗和俄國特使的到來,新的武器裝備開始被裝上俄國的貨機,來自伊拉克和伊朗的反恐部隊和志願軍開始沿着公路挺進敍利亞腹地。在戰場上,雙方實力的天平正在發生着變化。

伊朗外交部長阿巴斯·阿拉格齊(左)前往大馬士革會見敍利亞總統巴沙爾·阿薩德 。
但也並不是一切變化都是有利的。在戰役爆發前的11月27日,師部設在巴爾米拉的地25特種師主力就收到了一份情報——在美軍控制的坦夫地區休整的IS會和約旦收留的反對派一起在以色列空軍的掩護下突襲巴爾米拉,而在美軍佔領的“庫區”,也會出動機動單位嘗試奪取代爾祖爾。正因為此,其軍力在巴爾米拉附近構建大量臨時掩體,並聯絡了代爾祖爾的守軍加強防禦。
在這樣的背景下,這支軍隊顯然是無法快速救援其他戰線的。就連敍軍中的許多人也在阿勒頗丟失後一度認為這是一份用於調動敍軍的假情報。
但就在12月3日的代爾祖爾北岸,隸屬於SDF的“代爾祖爾軍事委員會”突然發難,以數百人的兵力越過了雙方的停火線,並在美軍位於奧馬爾油田的炮火掩護下,對代爾祖爾地區發起了偷襲。當地的敍軍成功擊退了SDF的攻勢,並繳獲了一台裝甲車、俘虜14人。
但在當日下午,這支軍隊就再次發動了進攻。與上次不同,這次他們獲得了兩架A10攻擊機和一個炮營的支援,而敍軍也投入了自行高射炮、重型火箭炮和自行火炮等技術裝備與之對抗。直到本文完成時,代爾祖爾的交火依舊沒有結束。而與此同時,以軍的無人機也在不斷襲擊大馬士革的民用車輛,試圖製造恐慌。
顯而易見,美軍的策略依舊是設法切斷“抵抗軸心”的生命線。只不過他們的動作太慢,且不願意用自己人承擔傷亡。但這只是暫時的,前線的局勢依舊是陰雲籠罩,撲朔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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